游来歌(3)
中篇——赶马,逐鹿,追日,翼是垂天云,亘古的路,踢踏声碎。且行且寻,
看到涯是更阔大一重的空,大道无形,万古的尘埃里,约略风貌。
雨落平川,远远地,有铃声疏疏密密,润着湿风濡气传来,似有人无心拨弄一
曲宫商钟罄,叮当着有神无韵。诉到动心处,曲调也越发地清越激昂,间或有人声
高低呼和,短而促,蕴着不容分说的力量。云烟笼翠之地,马帮出发了。
三十数匹负着盐巴茶叶的骡马,六七个满面风霜的汉子,马不见雄壮却筋骨遒
劲,汉子不见高峻却粗朴精悍,都共着不急不缓杂沓有致的步子,一路环佩热闹地
行来,唤醒每一处江野的沉寂,不等江边枫崖上松整顿精神打个招呼,就见他们已
呼喝簇拥着远去,赶马人一路扬着酒袋朗朗说笑,山路上烟尘翻卷兴兴然还未稍歇,
那笑声已被郁郁丛林收了去,还原寂静。
滇原藏地,水土交衔,沿怒江而上,风貌繁复欹立,群山千古荒寂,万径无踪,
只有这来往驿行的马队,像是上天谴来陪伴峰峦寂寞的使者,马啸人笑地行走其中
为荒山野林烘出一怀的暖。风沙研洗过的裸地上,一丛丛的蹄痕钤印写成疏密有致
的无理天书,往往复复,未及读懂又有新字上来,连篇累牍述及千年。每见到被一
泓山泉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青石上赫然一对白杨硕叶般的蹄印,深深镌在石里,都是
心惊的一刻,仿若正临水照镜竟无意发现那秦汉铜镜上稚拙无华的虎龙玉纹,幽幽
地泄出一线天机。也仿若正行旷野却迎头撞见几世前的天涯孤客,蓑笠瘦骑,拔足
而去,刚要疑心自己遇了幻景就瞥见那一脚蹄迹,留着温热。
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涧上狭路,我们伫足,待马帮从旁经过,看他们远
近逶迤于山麓,是这片天地间驾御风土的负者行者。转念间明白,他们行走千年,
早与这地老天荒融成一片浑然不变的眉目,时光在山川停伫也在他们的身影停伫,
我们从天外的突然闯进,倒才是个冒失的行者过客。
自怒乡丙中洛到藏地察瓦龙,步程90华里。日出上路,林霏初开,满眼蔚然深
秀,鸟鸣声上下翻飞与江水涌流相和,马帮鱼贯而行,层林泛起细涛;林尽处,刀
峰壁立,栈道是紧傍崖壁赶马人凿出的一狭裸岩,仅容一人得过,裸岩燧石犬牙交
错,踩踏于上只觉森森闪着寒光,栈道下数丈,江水湍急,从崖上俯望却是一团和
气,如白羽织就的毯,优柔地平展开,微浪起伏唤着人纵身投下沉睡进去。日照江
峡,鹰影飞掠峡壁,泳入轻云。汗湿气短时不由得羡慕这大翅的飞鸟,可以飞越关
山,俯观如画山川,若山川入画,滇原上当是一幅青绿山水,一路画锋着力,由浓
至淡,而滇藏交界,正是力尽。入藏,无植被覆盖,满眼黄褐,许是久曝骄阳之下
气血也渐渐暴烈,藏地的路是坏脾气的汉子,一丝微风就招惹得狂沙漫卷飞石走砾,
兼上个人行马踏,就更发雷霆,轰起灼热烟尘迷住人的去路; 藏地的路也是性情不
定的旷野女子,前一刻还在乱石中沿着峭壁小心盘升,转眼已在荒原上迎着青天朗
日摊开壮健的四肢惬意地伸展开去让人畅行。女子豪放,不以胭脂粉红的繁花做饰,
只喜欢簇簇丛丛的仙人掌做衣上蕾丝,如斯草木,竟列着参差队形,傲立路旁,努
出浑身气力梗着根根硬刺,提醒闯入荒原的过客,他们才是这里的王。马队行进,
仙人掌的阵仗岿然不动,横眉立目努着硬刺严阵以待的模样,赶马人一路唿哨着跃
然走过,烟尘未散,这边厢梗刺御敌的仙人掌力透团茎,“扑”地在头顶,努出一
朵黄花,黄花灿烂无比,开花声惊动四野,让马队中头骡腾蹄。
烈日中穿行。高原上,江声日渐遥远,马队踽踽独行,身前身后,白烟蒸腾,
目眩,恍惚回到太古混沌,天地一体的青白莽雾,不辨西东,步步踩的,尽是虚空。
一时间幻想天象生异,有天神被晒得怒了,一口将太阳吞了去,日蚀突降,一片森
黑寒寂,可敌不过灼心的烫,神又嗷叫着吐出红阳,可世人终究偷得了浮生的半刻
清凉,那烈日浸了神的津液,再现时,总会煞去几分威,多几缕柔光——太阳端好,
硕大地悬在头顶,不急不徐地炙烤着一众生灵。沟壑纵立,土色绵延,峰回,路转,
一样的峰立在面前,一样的路在峰间盘旋。察瓦龙越发是平沙里的一座海市越发遥
远,已让人心脑空寂,全然忘却来处与去向,仿佛生来就是这样行走,日出日落,
云卷云舒,从尘中来,归复尘中去。
日终将不蚀,但总有怜悯体恤的心。傍晚便落影沉山,苍鹰抖落两翅熔金的日
色,收束身影栖落在仍滚烫的高岩。看一队马帮在崖下歇宿,沐起晚风的清凉。一
路行来,我们早已不成形状,可赶马的汉子许是情近故乡,虽是一张黛黑的颜面,
汗泥纵横,可两眼却矍矍地放出神采,仿佛是高地之阳不甘隐在群山之后,遥遥折
射在藏人眼中的一道光。半赤的腿足上,荆棘勾挂,新痕旧伤血迹斑斑,可不及濯
洗查看就又元气洪亮地驱喝群马漫野觅食。欢声震醒山林,转眼间四野松柴飞聚焚
身似火,一缕幽蓝精魄,腾烟。远远地人影憧动,篝火焰焰作舞,松明迸裂声是舞
之节拍,火星一空飞溅,不愿寂灭就做了天上星子,遥遥地映着江水呜咽,伴赶马
人诵经声入眠。赶马的汉子睡去,露天如室,松火如烛,江涛若低鼾,山气如岚。
我们在帐篷里沉沉地睡着,自然明白,纵使跟他们一遭同路,也全然不比他们
的自在悠游,没有魄力守一回天地法则,裼裘而行,席地当床,而他们才是自然的
赤子,能与宇宙,抵足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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