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来歌(4)
下篇——天地间,纵使销骨蚀形,也要游吟山川,放出一脉的喜欢。将命悬于
一弦,峥棕有歌,一刹,飞天。
五月的风撕裂晨云,一早起来,赶马汉子正多,失了骡子楚木。
骡子去吃夜草,山上滚石,楚木被找到时,褐色的眼睛微睁,仍有对命运的不
忿。
马锅头正恩,主持楚木的超度,正多剪下一绺棕毛,小心珍藏在怀。伸手去合
楚木眼帘,手掌颤动,楚木长长的眼睫在主人掌心划走如秋苇拂波,这一世的缘,
擦身过。
栎叶落,楚木轻轻滑动,江声低唤,茅草倒伏,齐送楚木上路。
失了骡子楚木的正多赶马走在栈道上,小心看护他的四头骡。
每天清晨为骡上驮,总在走得最稳的母骡德拉姆的驮上端放楚木的鞍,与鞍同
行,每遇颠簸,正多从不离骡半步,轻扶住鞍侧。
马帮宿营歇息,正多为骡卸驮,摩挲德拉姆的背白烟蒸腾——“骡子可怜,背
的东西重如雪山,走慢了还会遭人怪责。”
正多坐在草地,看公骡母骡嬉戏,喝一口青稞酒,两眼放出哀光——“骡子高
兴时能打滚,不高兴却没法说出自己的委屈难过。”
正多为赶马人扎西、正鹿斟上一口青稞,金黄的飞蠓在酒里停落——“骡子里
数楚木最漂亮,蹄子最直,走路最硬,金辔闪闪能独自带骡群走过万水千山再回还。”
扎西抚弄妻子挂在他颈子上的佛珠。正鹿摇晃着滑进夜色去会坡底村子里的姑
娘,送去蓝蓝的松石镯。正多垂着头,一脸愁苦——“每次回去媳妇孩子都来迎,
不见了楚木她们会哭。”
柴火明明灭灭,闪着惺忪的眼,山后吃草的骡马远远地打着响鼻,向山这边的
人报着平安。正多倚在货驮,拿起一根松明为火加薪好让它们振作精神听他诉说,
举着松明的手走到半空,正多就沉沉睡去,口中喃喃,分不清鼾声还是话语——
“画眉胆子小,见水就要跳,白嘴唇喜欢吃苞谷,不喜欢吃青稞,德拉姆腿上的痈
再有两天就好了,楚木,是我最心爱的骡。”
柴火熄灭。
骡子去了,路还得赶,几天后,赶马汉子正多重新有了笑颜。
正多挥舞竹棍呼呼生风,踢弄路边的铁皮筒与同伴们一路冲锋,铁皮筒瓮声空
鸣,在人脚马蹄间穿行,风石野草不甘寂寞,山风卷起铁皮筒抛向山石,山石挺起
刚硬的胸弹向草丛,荒草霍霍磨亮草尖,叶锋闪过,露珠飞溅,铁皮筒快乐地跃向
山涧。
正多喜悦像飞翔在山谷的铁皮筒,孩子般灵巧的背影踩着弦子的舞步向前行,
悠悠唱起让晚风沉醉的赶马调,德拉姆正迈步攀登,回头看一眼正多饱含深情,昂
然一跃纵身登上土坎一声长鸣。
正多端坐高崖迎风向峡谷眺望,峡谷开阔怒水流淌,正多冲天一啸吼裂苍崖激
起荒林中栖息鸥鸟,赶马的汉子们旋起马鞭扬声高和,山鸣,谷应,一江两岸,晚
云涡涌,金石激荡。
马队逼近碎石坡,传说中的死地,让赶马人梦里惊起的山隘飞鸟不过。
赶马人不再调笑,迈着细碎急促的步子躬身前行,马铃声如珠落银盘嘈切绵密,
正多一脸肃穆,默默颂着平安经为骡子散上香草祈福安宁。
午阳高照,高照的午阳下阔大的冰川蓝天倒挂,寒光凛冽,如闯入月华。
不是冰川,是一山耀白的碎石沙,从百米高拔的童山水银泻地,直直冲进江峡,
山顶微风吹过,流沙碎石向山底飞下,挟风势山势势若千钧利刃,马队经行,常有
人马转瞬不见身影。
高原上满眼土色浑浊,造化之手竟在这里开出一道气象不染尘埃冰芒刺目,是
怒江神女临江梳妆留下鉴照天地的银镜,千年兀立超拔凡俗。过路人每一迟疑被她
的美眩住,便被她收去精血,滋养自己一身冥灵魂魄,清明玉露。莫非无论天界人
间的绝美,都须以身相殉?山川噤声,只有石坡寒光辉映。
赶马人正多,孩子的身形护起四头骡,生死冲关一路疾行,鼙鼓动地,人马之
心齐鸣,恨不得脚下鼓翅生风,又恐风卷砂崩,几欲嘶声喝马,又恐惊醒山上神女,
怒射石箭齐发,山顶白阳凄美,马踏碎石,碎石泻江如罡风翻起松涛让人惊绝天外
飞砂即刻将自己击中。
箭在弦上却弦断箭折,前骡忽有驮落惊起德拉姆嘶声昂蹄戛然站住半步不肯移
挪,任正多如何呼喝石打,德拉姆身如砥柱挺在中流将马队阻遏。眼看马队大乱,
正多慌乱情急一声紧似一声高唤:德拉姆——德拉姆——楚木——
一瞬,或者一世,已是回望石坡,冰雪端然。这是必经的路,赶马人说,每过
一次,都会去神前还愿,谢神,又赐了一次平安。正多目光落在马鞍——“是楚木
之灵,护了他的主和他患难与共的伴,跟随我们,一路回还。”
一线铁索,飞架怒江两岸,正多妻儿在对岸,遥遥相迎。
赶马人把骡系上溜索,刹那间,骡已横空腾起,一路嘶鸣滑向对岸。
赶马人正多目光安详,默祷经文,仿佛看见碧蓝如洗的晴空下,他的好骡子楚
木,正飞向天国。
天玄地黄,沙里穿莲,旧气息,初相识。
日影斜斜,岩穴晦暗,倦鸟飞回高枝上的巢,赶马人回到故乡——藏地察瓦龙。
远望我们千里奔赴的地方,察瓦龙是不是格萨尔王征伐的战马驰过又被他遗忘,
隔绝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快被黄沙覆盖,只有黑山羊的身影从一个个昔日的战堡里
走过,像是将士的魂灵飘荡。察瓦龙的正午,似一座空城,不见人影穿行,倒只有
那些黄土做底、暖彩做饰的藏人房如向阳花,垒垒招展,向空气中散出迷迭沉香。
不时袭过的沙,顺着太阳系在大地的线绳飞泻迩来,抽过颜面,灼心的烫。间或有
背着箩筐穿着僧衣的人走过,一路摇着经筒,去朝拜远处的梅里山神,暗红的身影
在漠里舟行,优柔沉潜着的寂,俯仰众生。察瓦龙曾是高原上的绿洲,无人知道从
何时这里开始荒灼,禽豸徙离,看村边一围褐色岩山,山壁现出黑迹有若蛇行巨大
无比,冥冥中一场神异鏖战重现:江中曾有巨蟒,窥绿洲丰饶欲独霸一方,遭遇烈
性的藏人浴血的抗,蟒怒,吐芯成火,烧遍四野,绿洲变芜地,水涸山濯,火光赤
烈耀动天庭,天神大怒,将巨蟒镇于岩山下,山体镇住蟒尾,神庙镇住蟒首,以保
安宁。悠悠想来,总觉得不是远古的神话,而正是察瓦龙的一段过往,看村口的喇
嘛庙,经幡正在尘中猎猎飘扬,此地不可名状的所在,拒绝了时光的风蚀,不辨神
迹人迹,倒真如与天最近,接了玄秘的脉,把所有的史封藏,只以最赤裸的模样隐
隐湮没,幽幽地,透出天光。
佛说:一莲一世界,一沙一天堂。素日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觉得熙攘。
站在这绝尘的僻地,气守丹田,凝神谛听,生命的本音,风雷滚滚,正在空谷唱响。
某年某月的某一日,有人站在藏地察瓦龙龟裂的土地上,眯起眼睛看头顶怒放
的骄阳,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站在了世界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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