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晚上,我、刘毅、缨子夫妇,四个人坐在中央电视塔上的旋转餐厅吃饭,缨子 说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和刘毅为什么就如同绝缘体一样的不来电。听了缨子的话, 刘毅把目光转向了餐厅的某个角落,而我把目光投向了已是万家灯火的北京城。真 的是站得高看得远。当北京城一览在眼底的时候,我暗暗地猜测着刘冰一家会隐藏 在哪个角落。也许有一处弱小的灯光温暖着他的心。 刘毅磨蹭着从身边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个大信封,我和缨子私下交换了一下目 光。强子则开玩笑地问:“刘经理,今天是发上个月的薪水还是发这个月的?” 刘毅并不理会强子的玩笑,自顾自地从信封里拿出了三张有结婚照的红色的请 柬。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 我笑着接过请柬说:“恭喜你呀,刘毅。”回过头看刘毅,我发现他发红的眼 睛正盯着我。 刘毅的感情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也曾尝试去接受他,但失败了。不管我的目 光投向哪里,刘冰的眼神总会追随着。我知道我这辈子完了,释放出去的情感再也 收不回来,我失去了爱的能力。所以对刘毅的这份感情我只能说抱歉,如果有一天 我嫁人了,那一定是刘冰回来了。 饭吃不下去了,我索性提议出去找个地方坐坐。缨子和强子推说还有事,最后 只好我和刘毅尴尬地走在马路上。我们顺着三环路向着我家的方向走去。 “他会回来吗?”刘毅有一搭无一搭地问。 “不知道。” “他还活着吗?” “不知道。我希望他还活着。” “你真的要等他一辈子吗?” 刘毅的问话,使我忽然伤感起来。我依在路边的栏杆上,看着路灯下的身影幽 幽地说:“刘毅,不想骗你,但我真的不知道。也许有一天我会嫁人,也许我就这 么孤单的一个人过一辈子。明天的事谁说得清呢?” 刘毅在我身边叹了口气:“这又是何必呢?为什么人注定要活得这么累?感情 的故事里面永远都是重复着A喜欢B,B喜欢C,而C却只喜欢自己。孽缘呀!” 孽缘?我在心里不停地咀嚼着这个词。我和刘冰算是孽缘吗?如果问一千个人, 也许会得到一千个相同的答案,但是问到我自己的时候,我沉默。 路在我们脚下越缩越短,眼看就要到家了。刘毅忽然站住问我:“步蕾,你有 过一点点喜欢我吗?” 望着他炙热的双眼,我拥抱了他。尔后,我听见眼泪掉在地上的微弱声音。 “刘毅,放开你的手,你会发现生活还是挺美好的。祝福你。”我低声呢喃。 刘毅突然激动地说:“放开?你放得开吗?” 我惨笑着,转身离去。要拐进胡同的时候,我用余光看到了依然伫立在夜色中 的刘毅,长长的身影显得那样孤独。回到家躺在床上,眼泪悄然落下。看着身边的 朋友一个个的都走进了婚姻,而我却还在婚姻门外徘徊。 现在我经常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流连在那个与杨昆彻底摊牌后的夜晚我 曾停留过的地方。一次次温习当时曾有过的温暖与渴望。家虽然近在咫尺,我却失 去了曾拥有过的另一半。我终于在这一得一失中明白,不论我失去的是哪一部分, 都将是刻骨铭心的,那种伤痛将如影随形地永远跟随着我。 尘埃落定之时,唾沫横飞之后,玉坠依然还挂在我胸前,突起的雕龙时刻提醒 着我曾经的努力在这个充满了毒品的罪恶的世界里是多么可笑。这个世界上,有一 种力量,可以不告诉任何人,悄无声息地拿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种力量使魔鬼 凌驾于上帝。 那次我和杨昆谈完后,回到了五叔家。我们的车刚进村庄,老远就看到一个人 影在黑暗中焦急地徘徊。 听完我的叙述,五叔苍老的脸上布满泪水。二哥下地窖去照看刘冰的时候,对 我意味深长地说了声:“谢谢!” 其实该说谢谢的人是我。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人的另一面,通常都掩盖在虚伪的 假面背后的一面。 躺下时,天已经蒙蒙亮。我睡得很香、很甜。我知道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天已 经不是昨天的天,风也不会再是昨天的风。一切都会变得很美好。 刘冰从地窖上来,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他们事先都瞒着,看到刘冰,我 的激动可想而知。在他身上,我闻到了一股新鲜的味道。我知道这个味道意味着他 将会有一个健康的明天。直至今天,我对那个味道依然记忆犹新。 晚上躺在刘冰身边我摸着他消瘦的脸颊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 往下掉。刘冰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夜在我们的沉默中显得更静 了。 “睡着了吗?”刘冰歪着头悄声问我。 我蠕动了一下身子,低声地回答:“没有。” “步步,以后别再做傻事了。为了我这样的人你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如果 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和你父母交代?就算是把杨昆这个混蛋杀了,能弥补吗?” 刘冰愤愤地说。 我压低着嗓门:“难道你真不明白我的心吗?我是因为爱你所以才……”话还 没说完,眼泪再次席卷而来。在黑暗中刘冰摸索着给我擦拭泪水。他的脸在月光的 映衬下闪耀着泪光。我擦去他的泪。我知道我抹不去他心里的伤痕。 此时此刻我们的心是相通的,已不再需要言语。 那一夜我们睡得很沉、很实在。 刘冰从地窖上来后,胃口出奇地好。不几日,他的脸就红润了起来。气色看上 去比前几天好了很多。我们商量着想回家看看,毕竟出来快一个月了。五叔担心刘 冰半路出现什么问题,建议我们再多住些日子再回去。我们答应五叔,天黑前就回 来。二哥不放心,坚持和我们一起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准备出发。蝇子送我们出来,叮嘱二哥帮他带些药回来。 路上,我奇怪地问刘冰:“蝇子怎么了?给他带什么药?” 刘冰笑而不答,二哥边开车边从后车镜里看着刘冰说:“蝇子他们也要戒了。 看来他们这次决心不小。”二哥用手指点着后车镜里的我说:“你的功劳不小,这 个嫂子没白当。” 我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转着手上的戒指。刘冰托起我的手,亲吻着戒指说: “步步,让你和我吃这么多苦,担这么多心,真对不起。我一定会好好疼你,不会 让任何人欺负你,我一定会给你幸福。” 现在回想起这些,戒指依旧在,承诺没有随风散,人却化成了一粒尘埃消散在 大千世界中。我想刘冰怎么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伤我最深的人会是他。他成了我 心头一块不能揭起的伤疤。只是当时相牵着的手,感受到的除了幸福就剩下甜蜜。 在这份甜蜜中,我忽略了所有危险的可能,以为好日子来了,我的春天来了。 我们特意绕道去了天津,买了些他爸爸和我妈妈都爱吃的大麻花。也算是我们 出去玩儿带回来的纪念品。当时我们自欺欺人地笑了,而且在自己编织的美丽梦境 中笑得很开心。我们没有想到这个美丽的泡泡在双方家长的几句追问下显得那么不 堪一击。 二哥先把我们送到我家门口,然后他开车去帮蝇子他们买药。我和刘冰手拉着 手进了我家的门。几句热情的开场白后,妈妈把我叫进了小屋,关上门就问我怎么 好好的把工作辞了。我吃惊地张大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辞职的事情早就被我忘 到了九霄云外。妈妈拉着我的手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我紧张地否认了。只是 说自己在那家公司干得不开心。妈妈半信半疑地说:“那玩儿回来了,也该收收心 了。你们两个人不能都这样成天的在外面混着,我知道你们还有个饭馆,那也不能 把你们两个人的精力都牵扯进去,饭馆还是让刘冰照看,你过段时间去找个工作。” 听了妈妈的话,我除了点头,还能做什么?吃过午饭,尽管我还想在父母身边 多停留一会儿,但最终还是拉着刘冰的手仓惶地离开了。走出家门好远,我总觉得 背后有双眼睛盯着我,想回头看,但不敢。经历了这些以后,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 单纯的步蕾了。我的世界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而我不敢告诉父母我的变化和 经历,所以只能逃避他们的目光,也逃避来自我内心的自责。 我们躲在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里,等着二哥来接。我时常把目光转向家的 方向,看着近在咫尺屹立在城市雾气中的高楼,一股伤感飘忽到我的身边,我使劲 地攥着刘冰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在我快压抑不住自己的时候,二哥来了。 他奇怪地问我们怎么没在家里多待会儿。我没有回答,忍不住地颤抖。刘冰敷 衍着说:“她妈妈要午休了,所以我们就出来了。去我们家吧,我妈可没有午休的 习惯。” 车开进刘冰家住的胡同,他的父母正从胡同的另一头向我们走来。但很快就转 进了他家的大院。刘冰招呼着二哥进去坐坐,二哥怕将刘冰的行迹暴露不肯露面。 走进熟悉的家,我们看到了房间内的茶几上摆放着三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刘冰 笑着问他妈妈是不是有预感得知我们今天回来。刘妈妈面无表情地说:“让你二哥 进来喝口茶吧。” 半天刘冰才磨蹭着出去叫二哥。刘冰走后,我心虚地抱着茶杯忐忑不安地躲避 他妈妈的眼神。而刘冰的妈妈拉着我的手不允许我逃脱,还没开口,她的眼睛就红 了,一个劲儿地给我道着“对不起”。我哭着说:“阿姨,是我不好,该说对不起 的是我。都是我没有照顾好刘冰,他才……”我的目光停在了刚要进门的刘冰身上。 赶忙转过身去,擦去泪的痕迹。不曾想,眼泪越擦越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只听“扑通”一声,刘冰当着我和二哥的面直挺挺地跪在了父母面前。他妈妈 硬是转过身去不去理会,他爸爸拉起刘冰老泪纵横:“刘冰呀,你妈和我没什么大 的奢望,只是希望你能和步蕾平安快乐地活着。我们都这个岁数了,你也这么大了, 做事情前先想想,别让人家步蕾跟着你受这份罪。人家闺女一声不吭地跟着你,你 得明白人家的心。要是让她父母知道了,得多伤心啊。大道理我也不和你说了,该 说的我们早就说过了,路在你自己脚下,怎么个走法你自己看着办吧。” 刘冰的妈妈始终保持着沉默,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当时就预知在不远的未来刘 冰就会再次违背所有的诺言,但从她狠心地沉默中我知道她是真的伤心了。一次又 一次反复戒毒的过程中,所有的希望逐步向着失望推进。只是这个过程对我来说, 不过是生活刚刚开头。 刘冰没有再信誓旦旦地保证什么,但我总觉得在他的眼泪中我看到忏悔与希望。 这个希望让我对未来的生活信心百倍。现在再仔细想想,我想他妈妈眼神中那种欲 说还休的悲伤在当时并没有引起我的任何怀疑。我只是一味地沉浸在刘冰给我营造 的那种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的假象里。但是能怪刘冰吗?我想不能。如果当时我能少 爱他一点,或许我就能明白他妈妈的那种不能言说的绝望。当然如果刘冰能少爱我 一点,或许我们之间的历史就将改写。这些都是刘冰离开我后,我给自己的安慰。 只是这个世界上没有能够让时光倒流的机器,所有的假设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 那么难过,只是让自己不要后悔为曾经所做出的努力。 后悔过吗?我曾经不止千次万次地问过自己。不论我是在夹杂在热闹的人群中, 还是依靠在黑暗背后的孤独中,我都肯定地告诉自己,爱上刘冰我从来不曾后悔过。 只是这一路走来,我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到现在无法再爱上谁,也无法和谁走进婚 姻。刘冰真的不明白我所付出的感情吗?我想他是明白的。只是在毒品的驱使下, 他逐渐丧失了爱的能力,于是他逃避我的爱,折磨他自己。当他决定从我的生命中 抽身的时候,他一定也很痛苦,毕竟我是他心头上的那颗朱砂痣。爱情重要吗?答 案是肯定的。但是人离开了爱情至少还可以呼吸。那么毒品重要吗?答案也是肯定 的——不重要。但人离开了它,就意味着生命的抉择。如果一个人的血液中流淌着 毒品的因子,一切都将被改变,即使在他的脉搏跳动的地方有爱的痕迹,他也再不 会为之所动。当刘冰转身离去,我听到了毒品狞笑的声音。它狠狠戳在我的心上刺 穿我的胸膛。我经常一个人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抱着自己的肩膀疯狂地压抑着想 去找他的念头,在那种即将崩溃的边缘挣扎着。 那天的晚饭我们在他家吃。他爸爸做了很多拿手好菜,但我们吃得都不很舒服, 这种不舒服来自内心。让人陷在一种莫名的感伤中久久不能自拔。 吃过饭,我在厨房里帮他妈妈收拾东西。她妈妈背对着我说:“闺女,你让我 这个做母亲的说什么好呢?我真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儿媳妇,但我真的担心你再受到 伤害。” 现在我终于能透彻地感觉出他母亲当时的矛盾心理。她爱她儿子的同时也心疼 我。在她看不见希望的时候,她只能狠心将我向着相反的方向推,即便她不情愿, 也还是咬着牙忍着悲伤把我向另一个方向推,直至我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我想 刘冰和他妈妈当时的选择是一样的,不能给我幸福,只能选择离开。虽不情愿,但 依然走得很坚决,在这坚决背后隐藏着决裂的疼痛。 至于他的家人是怎么知道他戒毒的事情,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从后来发生的 事情上看,我猜测是那个当时被我遗忘了的杨昆干的。我当时怎么能那么轻易地将 这个魔鬼忽略呢?我想刘冰他们肯定知道杨昆不会就此罢休的,只是谁都没有告诉 我。 我的父母曾经在一段时间里受杨昆的骚扰。这是在我和刘冰分开很长一段时间 后无意中和妈妈聊天时知道的。当时他们默默承担了这些本不该他们受到的伤害。 他们知道,如果从正面非要拆散我和刘冰,只会造成更惨痛的结局,所以他们每天 都祷告着,希望我们能平安地活在世界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我应该从父母的表 现中看出一些破绽,可惜我只顾得沉浸在刘冰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过多 地察觉。 回到五叔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屋内明亮温暖的灯光让我心里暖暖的。 第二天,蝇子和小超分别跟着五叔和二哥去了地窖。临下去的时候,五叔把刘 冰的手放在了我手心里,低沉地说:“从这一刻起,我把照顾刘冰的任务交到你手 里,我知道你会全心全意照顾他。”然后转向了刘冰:“她所做的,你都看到了。 不管以后再经历怎样大的风雨,我都希望你们能携手度过。”而小超和蝇子则把手 也落在了我、刘冰和五叔的手上,他们感动地说:“嫂子,等我们回来,咱们从头 再来。”接着二哥的手也落了上来这个场面让当时所有的人对未来充满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