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九月的一天夜里,几个黑影从太学的宿舍中潜出来,向城北走去。巡查宵禁的 骑兵,在京城的街道上纵横穿梭,居然没有发现他们。 次日,北宫南门外的巍巍峙立的朱雀阙上,题着几个醒目的白字,书法疾劲: “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公卿尸禄,无忠言者! ” 观者如云。一时京师的公署官府、市井闾巷、酒馆妓院又有了谈资。 负责侦察此事的,是司隶校尉刘猛。他接到诏令,必须在十天内破案。对他来 说,破案并不难,他也作了调查,知道是太学生所为,但他就是不愿搜捕,因为他 暗自为这条匿名标语叫好。 一个多月了,案犯尚未落网。刘猛被免职,迁为谏议大夫。大长秋指定御史中 丞段颎代刘猛之职。此人一介武夫,司法侦察那一套对他来说至为繁琐,和打仗一 样,他指挥铁骑一排排地向太学里面冲,冲得太学生狼奔豕突,最后,几根长绳, 系了上千的太学生,押往监狱,统统算作案犯,打的打,关的关,然后上奏结案, 大长秋对此深加赞赏。在大长秋的授意下,新任司隶校尉上书弹劾前任,刘猛被判 处苦役。 段颎出任司隶校尉这件事,把禁锢在弘农郡的故大司农张奂将军吓了一跳。他 知道麻烦事又要来了。段颎的家乡和张将军接近,在武威郡的姑臧。他的声名,也 与张将军和皇甫规将军接近,俱为威震帝国西北凉州地域的边将。加之段熲字纪明, 张奂字然明,皇甫规字威明,因而帝国的朝野称他们为“凉州三明”。段纪明年少 时弓马娴熟,轻财尚侠,从一个管理孝顺皇帝陵园的小吏到破羌将军、新丰县侯的 历程,记录了他身经百战的累累功勋。段将军虽是个武夫,但不是个残暴的军人。 他爱护士卒的名声播在帝国的朝野,士兵生了病,他都要亲自看望,甚至亲手为之 裹扎创口,士兵皆愿为效死而战。在边关十多年,段将军未尝一日睡过好觉。建宁 三年,他指挥了帝国与东羌的战争,斩首一万九千余级,俘获无数,东羌遂平,并 在安定、汉阳、陇西三郡安置了投降的部落。这一年春天,天子念他辛劳,诏征还 京师。段将军带着汉、胡步骑五万多人、汗血千里马和万余口生俘来到京师,刚到 远离京师的长安县西境,就受到天子特使的迎接和慰劳,班师的队伍长达数十里, 旌旗蔽日,鼓角震天。进入京师后,即拜为侍中、执金吾和河南尹。 段将军和张将军的过节,开始与他们的人格无关,而是出于各自不同的战略观 念。在一次对羌人的战争中,张将军主张招抚,而段将军主张讨伐,作为军人,他 们也曾为了立功而争夺出战的机会。就这样,两人之间有了意气之争。不过,他们 之间的了解和友谊也建立在战争之中,为常人所不及。孝桓皇帝朝,天子曾为张将 军久不出兵击羌而大动肝火,段将军马上向天子面陈韬略,点出他的老同行按兵不 动的妙处,使天子豁然开朗。 张奂担心的是现在的段将军。与自己相较,段纪明有一点令人担忧,那就是他 的儒学修养相当欠缺,他和一切军人一样,没有政治头脑。残酷的战争,使得他把 人世间一切高尚的东西看得很轻,而把及时的感官享乐和财富、地位看得很重。这 次因搜捕太学生而迁为司隶校尉,说明段纪明为保富贵,与中官结党。因而他的军 事才能就成了张扬中官权势的威力。 还有一件事,让张奂最为担心。 扶风人苏谦,是张奂的世交挚友。可苏谦又与段熲的好友、魏郡人李暠有怨恨。 李暠便在出任司隶校尉期间,找了个由头将苏谦捕杀了事。谁知道苏谦的公子苏不 韦是个血气方刚的人,他将父亲埋进土中,发誓不报此仇,不举行葬礼。于是他变 更姓名,外出结交江湖侠客,天天寻找机会。本朝的风俗和法律,都同情和鼓励复 仇,因此李暠也很紧张,一直没有放松对苏不韦的追捕。可过了许多年,不见动静, 李暠也就不以为意了。不久,他升迁为大司农。 一天夜里,苏不韦突然从李司农卧室的地砖下面冲出来,持刀砍杀。李司农大 呼救命,夺路而逃,室中侍寝的小妾和一个小儿被苏不韦斫杀。接着,苏不韦又从 另一间屋子的地下突出,搜杀李司农。这时,李司农才发现:家中的地下,已被苏 不韦挖空了。他惊恐万分,一边布置搜捕,一边让人用厚木板压在地上。自己从一 个房间,移到另一个房间,吓得魂不守舍。第二天,李司农又得到报告,说自己父 亲的头,被人从坟墓中掘出,挂在京师的闹市口。李司农大索京城,不得要领,又 怒又气,吐了几大口血,便命归黄泉。 逃亡中的苏不韦在等待到一次朝廷的大赦令之后,才公开露面回家,为父亲发 丧成礼。 这些天,苏不韦突然接到仇家的好友段校尉的邀请书,请他出任司隶校尉的副 官,他感到大势不妙,忙去告诉了张奂。张奂也一筹莫展,只得让苏不韦称病在家, 不赴征召。 于是,张将军一直担心的麻烦事终于找上门来了。 段校尉听说苏不韦称病不来,大为震怒。他让手下的捕快头目张贤带人去苏不 韦家,命他就家中斩杀苏不韦,提着人头回来复命。为了防止张贤违命,段校尉又 让人给张贤的老父亲送去一杯毒酒,并捎口信说:“如果你家公子拿不到苏不韦的 人头,请你马上享用这杯好酒! ”命令下达几个时辰以后,苏不韦一家六十多口, 被全部斩杀干净。事后,张奂接到段颎发来的公文,说他作为西部边人,迁家于弘 农郡,违反朝廷法规,必须马上迁回原籍敦煌。 张将军明白,这是对自己下手的信号。但他此时的处境,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 步,他只得采用哀告的方式了。他让人给老同事送去一封长信,请段将军看在自己 父母的坟墓俱在弘农和自己老而无用的份上,垂怜施惠,并且说:“如果将军不哀 怜,我的一家,便为鱼肉了。” 不出张奂所料,段颎这样的刚猛之人,却吃不得软招,收回了成命。 这封信,为张将军赢得了九年的余生,他七十八岁寿终正寝。遗嘱中说自己不 能和光同尘,故而被谗邪所忌,但他同时认为这就是命。晚年长期的禁锢生活,使 他对自由无比珍惜,他要求将自己的遗体盖上被子,连同卧床埋入地下,而不用棺 材,因为他厌恶棺内密不透气的黑暗。 太学生事件之后,朝政在高压气候下,出现了暂时平静的局面。可段校尉并不 平静,他要忙着抓人,指使他的,是中常侍王甫。 王常侍让段校尉秘密追查的案犯,据说是一伙反贼。为首的是勃海王刘悝。刘 悝是孝桓皇帝的胞弟,本为蠡吾侯,后改封为勃海王。此人行为险僻,僭傲不法, 出入无常,耽于酒乐,横行州郡。早在孝桓皇帝延熹八年,他就受到北军中侯史弼 的弹劾。孝桓皇帝出于对胞弟的袒护,没有理睬史弼。但刘悝却受不了,干脆谋起 反来。司法部门在控制了局面以后,请求天子废除勃海王。天子作了折中,下诏贬 为瘿陶王,地盘小得只有一个县。 瘿陶王受不了穷罪,千方百计地交通关节,谋求复国。人托人,关系一直找到 王常侍身上。王常侍很爽快,问他愿出多少钱? 瘿陶王说五千万够不够? 王常侍便 拍了胸脯。永康元年,孝桓皇帝驾崩之前,又想起了这个弟弟,诏令复国。于是刘 悝不打算付钱了,因为他已从有关线索得知,自己的复国,完全出于哥哥的怜悯, 并非王甫之力。王常侍等不到这笔巨款,感到自己被人耍了,怄了一口恶气。经过 他的暗中调查,明白了勃海王通过中常侍郑飒、中黄门黄腾打听到复国的原因,并 将一笔数目少得多的钱,送给了这二位同事。 段校尉照办就是。十月,收捕郑飒等人下北寺狱,由尚书令廉忠上书天子,报 告他们的罪行是“谋立刘悝,大逆不道。”这是天子最嫉恨的事,于是诏书下达到 刘悝所在的州郡,冀州刺史奉诏并在王常侍的授意下,收拷刘悝,一直逼得他感到 惟有一死才能脱离苦海,毅然自杀方才罢休。勃海王妃妾十一人、子女七十人、伎 女二十四人及傅、相等属官,皆死于郡狱。王常侍等十二人封为列侯。 郑飒第二次进北寺狱了,他感慨万千,因为这一次,居然是被上次将自己从北 寺狱中救出来的人关进去的。他知道,这次就别想出来了。 文姬,蔡议郎心爱的独生女儿,每天早晨,她都要在父亲的指导下,练习琴曲。 她知道,父亲不仅是帝国最负盛名的文学家,也是最负盛名的琴家。父亲的《琴赋 》为人广泛传诵,父亲的《琴论》是开辟性的琴学著作。父亲能从别人的琴声中听 出人性中最微妙的地方。有一次,父亲应邀去邻居家里吃饭,走至门口,父亲听到 屋里传出琴声。父亲听了,掉头便回。过了一会儿,邻居过来,问父亲为何这么久 还不过去。父亲说:“我听出,阁下的琴声中透出了杀机。”主人大为叹服地说: “蔡君高明,适才我鼓琴之际,见一螳螂正在捕蝉,我心耸然,故而琴声有异。” 她知道,父亲如此高妙的琴学修养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对道德的深刻体验,一是与 自然的浑然默契。父亲一向很超脱,这可能由于蔡氏家族世传黄老道家的哲学。父 亲的琴声,让她听到高山流水、鸟鸣猿啼、风花雪月、渔樵问答,听到君子高洁的 情操和对生民的同情与关注。 不过,这些天来,她从父亲的琴声里听出了忧患和焦虑。前天夜里,父亲弹了 整整一夜的琴,中间,琴弦断了一次。早上她告诉父亲,断的是第二根弦。父亲笑 笑,说她只不过是偶然说中罢了。今天,父亲一大早就到庭院中弹琴,她在房里听 出是孔子传授的《文王操》,这个曲子中,贯穿着一段沉痛而又坚决的旋律和一个 重涩的顿音,表达了周文王的道德境界和政治志向。父亲弹着弹着,有些失态,老 是重复这个顿音。终于,琴弦又一次地拨断,随之而来的是父亲的一声长叹。 “父亲,这是第四根弦! ”文姬走出来,对父亲说。 “看来,这一次你不是偶然得之。”蔡邕对这个继承了自己所有灵性和才气的 女儿说道。 “女儿从父亲的琴里,听出父亲正为国事担忧。” 蔡邕苦笑,未作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