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迫害蔡邕这样的文士,并不能满足阳球的心理。担任将作大匠的职务,更不能 施展他这个天生的法官的才华。他有相当理性的一面和对帝国法律的忠诚。近来一 些事态的发展,令他深思,感到帝国如再不用法制来整顿一下,将不可以堪。而破 坏帝国法律的不是别人,正是中官的势力集团,最张狂的,就数王甫这个家伙。 王甫一直有一块心病,那就是宋皇后。勃海王刘悝的王妃,正是当今这位皇后 的姑妈。六年前,王甫将勃海王一家诛杀殆尽后,并不感到轻松,他一直小心提防 着皇后。这些年,王甫像一只猎狗一样嗅着气味。他近来发现,天子对宋皇后毫无 兴趣,因为天子的后宫添丁加口,美人如云。每年八月,朝廷中的大夫和庭掖丞都 要带着相面的先生去洛阳城乡阅视良家少女,年十三以上,二十以下,姿色端丽, 合于相法者,皆载还后宫。他还发现,这些新来的嫔妃们对宋皇后都很反感。王甫 对她们做了不少工作,于是天子的枕边刮起了阵阵谤毁之风。九月的一天,王甫看 时机成熟,便向天子密报了一件事:宋皇后因失宠和姑妈谋反被诛之事,怀恨在心, 请了些旁门左道的巫师,天天在宫中诅咒圣上。 天子照例又震怒了起来,诏收皇后玺绶。皇后在冷宫中忧愤至死,皇后的父兄 等亲戚并被诛杀。 第一个有反应的大臣,是卢尚书,他马上奏表,要求准许收葬宋皇后家属的尸 骸,但未见成效。 宋氏作为皇后,平常对周围的中官们也是恩宠有加的,最后还是由几位黄门和 常侍合资收葬了宋皇后的父兄。王甫自勃海王事件起,就开启了中官集团内部的争 斗,这种争斗全为钱财和权势,毫无理想色彩,因而为自己招来了仇怨。 这年年底,本朝又发生了一件开天辟地的事,在曹节和王甫的鼓动下,天子下 令在西邸公开以帝国的名义卖官鬻爵,初步定下的价格是:秩四百石的官职四百万 钱,二千石的二千万,以此类推,一万钱一石官秩。如欲登三公之位,再加千万; 登卿位,加五百万,这是全部自费的一类。如果是被朝廷征辟或是地方察举的官员, 也要交纳一半或三分之一的费用。当然,价格还要看任职地点的经济水平而浮动。 天子知道,买官是一种投资方式,这些家伙得了官职后,马上便会在任上疯狂地搜 刮。但天子管不了这许多,他和中官们商议,在西园设了个秘密金库。富有四海的 天子居然如此爱好聚敛财物,也是事出有因。天子出身小小的亭侯,日子并不丰裕, 因此,天子常常为孝桓皇帝不懂得积攒私钱而惋惜再三;当然,这里还有他母亲董 太后的缘故。这个侯王的妃子,其爱好也与民间妇人一般,老是鼓捣儿子积些钱财, 以备个大灾小难的。不过她没有想到,儿子是天子,一旦开了盘子,帝国的金融便 失控了。 这又引起了士大夫们的抗议,不过天子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因为他已将帝 国的政府结构彻底摧毁了。在这件开天辟地的事情之前,天子还在中官的指使下做 过一次创举,那就是熹平四年(175) ,本朝宣布宦者可以为令。这意味着处于内廷 的中官们可以合法而直接地参加到由士大夫们组成的帝国政府机构之中,而在此之 前,中官们必须通过影响天子的方法间接地干预士大夫的外廷。党锢、宦者为令、 公开鬻官,给帝国的主干——中央政府,砍下了致命的三斧头。 一天,天子来了兴趣,又演起了孝桓皇帝的故伎,他想听听大臣们对自己的评 价。于是召来侍中杨奇,此人是杨震的曾孙、杨赐的侄儿。 天子问他:“朕比桓帝如何? ” “陛下之于桓帝,犹如虞舜比德唐尧。” 天子马上听出,杨奇的回答,是个大大的反讽,等于是说:“陛下与桓帝,是 乌龟和王八,半斤对八两。” 天子讨了个没趣,只得悻悻地说:“卿的脖子硬,真是杨震的子孙。” 光和二年(179) 三月,因为中原一带发生了大疫,照常例罢免三公,太尉桥玄、 司徒袁滂被免,以太中大夫段熲和大鸿胪刘郃分别代之。段熲出自中官的安排,太 尉掌兵,而段熲手上有兵,这是他依附中官的资本。 这些年来,大长秋和王常侍又在中央和地方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亲信,这些亲信 很快就在任上胡作非为,把帝国的声名搞得一败涂地。其中最张狂的又与王甫有关。 此人叫王吉,是王常侍的儿子,但对王常侍这样的人来说,所谓儿子,只能是 养子了。这次王吉被任命为沛相,他的心理残酷得有些变态。在郡中处决了犯人, 还要将尸首大卸八块,放在马车上,贴上犯人的罪状,遍示郡中。尸首腐烂后,便 用绳子串连骸骨,继续示众,人皆骇然。任官五年,杀人逾万。 一天,阳球和老朋友、大鸿胪刘郃同在岳父程常侍家中饮宴,程璜也感慨曹、 王等中官太胡来了,一点不知收敛,搞得天下怨怒,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接着便讲 了王甫以及王吉做下的一些事情。 酷吏最听不得这种事,果然,阳球先是咬牙切齿,继而拍着大腿,狠狠地说: “如果让我阳球做司隶校尉,这些王八蛋哪里还有安身之处? ” 言者可能是无意,可听者却是有心。程璜有心,他怕女婿惹来祸害,连忙示意 他不要胡说。刘郃更有心,阳球的话,使他看到了一丝希望。刘郃心中一直埋着仇 怨,因为他的哥哥,正是当年持节去河间迎立天子的侍中刘鯈,北宫政变后,因其 与大将军窦武同谋而被处死。刘郃小心地做官,小心地周旋,但一直在寻求机会。 不过,这些年来,中官势力的盛大,又让他有些灰心丧气,他的谨慎渐渐蜕变成了 懦弱。今天听了阳球的话,他感到震撼,同时也感到恐惧。 回来以后,他马上去找两个靠得住的老朋友、前廷尉、现任永乐太仆陈球和尚 书刘纳。 陈球正色说道:“公出自大汉宗室,位登台鼎,为天下人瞻望。公当镇卫社稷, 岂能与庸禄尸位之辈雷同,无所作为? 现在曹节等人放纵为害,而又久在天子左右, 况公之兄长刘侍中被其加害,因此,公今可速速上表,奏请天子徙升阳球为司隶校 尉,有计划地收杀曹、王等人,则政出圣主,天下太平的一天,可翘足而待了! ” 可刘郃听了,面有难色:“这帮中官凶竖,耳目甚多,我怕大事未成,反而先 受其祸啊! ” 刘纳对刘郃的犹豫大为反感,他也变了脸,说道:“为国栋梁,倾危不扶,用 你做公卿干什么? ” 刘郃的胆子,被两个老友的正气扶正了,于是他去走动、联络。他的老成与智 慧,马上使朝廷对阳球下达了正式的任命。 四月,阳球刚刚接到任命,便收到杨赐之子、京兆尹杨彪的举报,说王甫指使 手下的喽罗们在京师一带欺行霸市,非法收入已达七千多万钱。阳球听了如鲠在喉, 为之扼腕。他马上让人去打听王甫的动静,还特别关照手下去看看段太尉的情况。 回报令阳球十二分的满意:王甫回私宅度假,身为三公之一的段太尉因本月发 生了一次日食,正在家闭门自省。阳球马上以新拜要职,必须面圣谢恩为借口,要 求天子接见。他顺利地见到了天子而没有引起中官们的怀疑。他用坚定的口气说服 了耳根相当软的天子,准许他逮捕王甫、段颎,以及中常侍淳于登、袁赦、封阘 (此字音“塌”,请去掉“门”字旁)等人。 几天后,案犯陆续归案。除此之外,王甫的两个养子:沛相王吉、永乐少府王 萌也被收捕至洛阳大狱。阳球喜欢用刑,而且爱好试验新的刑具,听到人犯的呼号, 他就像三伏天饮冰一样痛快。一时间,洛阳狱中,捶笞哭叫之声,此起彼伏。 阳球怀着极大的兴趣,亲自审讯王甫父子。他根本不向人犯条列罪状,让人犯 一一陈述交待,而是让他们自己招供。人犯当然想不出自己有何罪行,于是阳球顺 理成章地对他们动起了大刑。他让人犯享受了审讯室里的每一套刑具,称之为五毒 备极。 王萌见养父已经奄奄一息,他曾做过司隶校尉,便以前任的身分哀告阳球说: “我们父子既然都该杀头,还望阳大人看在我和你先后同事的份上,对我老父稍加 垂怜吧! ” “你罪大恶极,死有余辜,还想凭借先后同事的名义苟且喘息? ”阳大人冷冷 地说。 王萌眼见这次难过鬼门关,又气又恨,血直往上涌。他将一口血啐向阳球: “你从前曾像奴才一样侍奉我父子,奴才敢反主子吗? 今天你雪上加霜,落井下石, 困扼吾辈,总有一天,这也是你的下场! ” 阳球的脸还是冷冷的,他对手下说:“拿泥土将王萌的口塞上! 鞭杖齐下! ” 直到王甫父子三个都断了气,阳大人才打道回府。 次日,他宣布提审段太尉。可狱卒报称太尉昨晚已经畏罪自杀了。阳大人觉得 很扫兴,便命人把王甫的尸体卸成几块,挂在京师西北的夏门上示众,并在旁边悬 一木牌,上面大书四字:“贼臣王甫”。王氏的家财悉数没收充公,家族成员全部 充军到帝国的北极——北景。阳球自信地对手下的从吏们宣布:“可以先将权贵大 奸除掉,再收拾其他的奸小。至于那些横行京师的公卿大族子弟,比如袁绍、袁术 那几个袁氏家族中的小儿辈,诸位可自行法办他们,哪里还用得着我司隶校尉动手 !” 京师的风气一度又回到了李膺做校尉的时候,中官们不敢出宫,权贵们屏声息 气。这是本朝多年来少有的大快人心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