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早晨5 点钟,我与睡眼惺忪的叶茂告别,驾车从都灵方向向法国开去。8 点30 分从边境小城莫达纳进入法国,中午在里昂城边的加油站加油并吃午饭,然后继续 向巴黎前进。在法国的高速公路上开车,令你有一种在中国的高速公路上开车的感 觉,因为同样有很多收费站在等着你。 黄昏时分,我已经进入巴黎。沿着著名的香榭丽舍大街缓缓上行,几分钟后便 到了著名的戴高乐广场。我停好车,来到凯旋门下面。 整个巴黎,不仅自然景色优美,而且到处都散发着艺术气息。就像朱自清先生 讲的那样,“从前人说六朝卖菜的都有烟水气,巴黎人谁身上大概都长着一两根雅 骨吧。”巴黎的博物馆、展览馆自不必言,仅就到处是公园,到处是雕塑,到处是 纪念碑来讲,巴黎人几乎像呼吸氧气一样的呼吸着艺术气息,能不比世人优雅三分 吗? 我虽然来过多次,但多是行色匆匆,除了一些著名的景点外,其他地方还是不 熟悉。因此,我进入巴黎后便给林海光打电话,约他到这里来见面。 在布拉格时我已经给他打过了电话,告诉他我的大致行期。他很高兴,说要在 巴黎好好招待我。 林海光也是青田农民,但他是那种悟性很好、爱想问题的农民。他很看不起他 的那些同乡,认为他们的思维方式有问题。除了做生意,基本上和他们没有什么来 往。这样的青田人很少,除了林海光以外,我只碰到过一个叫阿东的女孩儿。她也 是偷渡出来的,但现在穿着时尚,讲一口不大流利的英语和德语,经常上网,在一 家越南人开的旅行社工作,领一份丰厚的月薪。 她从不和自己的老乡来往。 我曾经问过林海光:“你最不喜欢青田人哪些地方?”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不学习。” 林海光读书看报,关心时事,周边国家的大事小事他都知道。在布拉格时就已 经喜欢上了喝咖啡,而且经常不放糖。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了西班牙的永久 居留身份。但我从没见他回过西班牙,成年累月就在布拉格泡着。 在巴黎,凯旋门也不止一座,但戴高乐广场上的这座是巴黎乃至全世界最大的 一座凯旋门。这座凯旋门是拿破仑在1806年2 月12日伟大的奥斯特里茨战役中打败 奥俄联军后下令建造的。同年8 月15日他亲自奠下第一块基石,前后经过整整30个 年头,直到1836年7 日29日才落成。1840年拿破仑去世,他的灵柩从凯旋门下缓缓 穿过。门上最著名的莫过于那组浮雕,是高唱着马赛曲的战士头像。我不知道它的 作者是谁,只知道它现在是美术学院师生写生的摹本。门下是建造于1920年的无名 烈士墓,墓前点着长明灯,鲜花天天供奉不绝。每逢法国国庆节和其他重大活动, 总统和游行队伍都要通过凯旋门。 如今,我在这里等候一位中国蛇头。 远远地,我见一个小个子中国人在暮色中急急走来。没错,就是他。几年过去 了,他还是那样瘦。 我举手示意。 他看到了,也向我招招手,然后大步赶来。 我们在凯旋门下握手。他打量着我说:“你可发福多了!还记得吗?我们在伏 尔塔瓦河边跟茨冈人打架的事儿?” 我笑了,说:“当然记得,全是你招的。” 那是1993年的夏天,我们在查理桥上闲逛。有一个茨冈女人非要给我们看手相, 我说不看,拉着他已经走了,可他又折回来找那茨冈女人。我说你脑子是不是有毛 病呀?他说有一批鸭子马上要出来,让她给算算吉凶。结果那茨冈女人一边看手相 一边就偷了他的钱包,得手后撒腿就跑。他发现钱包没了,我们赶紧追。这时便出 来了几个茨冈男人故意挡路,还拉拉扯扯的。 于是大打出手。 所幸警察及时赶到,把我们都带到警察局。很容易就弄清了事情真相,钱包也 追了回来。 “瞧你约的这地方,离我家远得很。车停在哪儿啦?他问。 “就那边那个停车场。我怎么能知道你家住在哪儿?”我说。 “走吧,我的车也在那儿。” 开出车来,他嘱咐我:“我慢慢开,你跟着我。” 我跟着他的新款奔驰又驶入香榭丽舍大街。 从巴士底广场的环行路向右,驶过美丽的塞纳河。旁边就是著名的巴黎圣母院, 在苍茫的暮色中显得格外迷人。巴黎圣母院如同卢浮宫、凯旋门一样,是古老巴黎 的象征性建筑。这座哥特式的巨石建筑物始建开1163年,历时182 年才最终落成。 雨果在他的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中把这座建筑物称为“石头的交响乐”,由他 的小说拍摄的同名影片,使千百万中国人记住了这座伟大建筑物的名字。 在欧洲,几乎所有著名的城市都有一条美丽的河。像伦敦的泰晤士河,布达佩 斯和维也纳的多瑙河,波恩的莱茵河,布拉格的伏尔塔瓦河。在巴黎,则是这条塞 纳河。 塞纳河将整个巴黎市区一分为二,如同多瑙河把布达佩斯分为布达和佩斯一样。 塞纳河的南面被称为左岸,北面被称为右岸。尽管左岸的历史远比右岸悠久,但它 却从未得到过什么大的发展。右岸以其金钱、贸易、权力和高雅,形成了巴黎的金 融和消费中心。那里是成功者的乐园,是繁荣、奢靡、成熟和优雅的象征。但左岸 也不同凡响,它以其特有的活力和知识取胜。那里活跃着拉丁区的青年学生,聚集 着未成名的画家和诗人。 林海光的家在左岸。 是一座三层的尖顶HOUSE ,不很大,但却精致。有一个足有2000平米的花园, 花木扶疏,绿草如茵,一看就有专人修剪。草坪上摆着几把沙滩椅和一只插着遮阳 伞的圆桌,还有一个秋千架。 刚停好车,就有一个马仔迎上前来。林海光吩咐说:“帮田先生把东西拿到房 间去。”又转身笑着对我说:“这就是我的家,请进吧。” 一楼有一个很大的客厅,摆着两套沙发。靠墙是四个大书柜,摆满了各类中文 书籍。我粗看了一下,大部分是国内出版的社科类书籍,以人物传记居多。还有一 部分是港台出版物,剩下的便是各种字帖了。窗前还摆着一张大方桌,上面放着笔 墨纸砚。墙上挂着许多字画,几乎都题有“海光先生雅正”之类的句子。落款都生 得很,大约是巴黎的华人墨客。 我笑了,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们一别已有7 年,只怕刮目也认不出 你了!” 他得意地一笑,指着一幅字对我说:“这字写得怎么样?” 我轻声念道:“金须百炼,矢不轻发。不错,真不错。” “有点颜真卿的味道吗?”他问。 我只知道白切鸡的味道,哪里知道这颜真卿是什么味道?便胡乱点头,说: “真有点颜真卿的味道,是什么人写的?” “我。” 我大惊。 马仔端上茶来,说:“田先生请用茶。”我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放在茶几上。 林海光问我:“还不吸烟?” “不吸。你呢?” “一样。” “你太太呢?”我问。 “回中国了,昨天走的。本来我也要一同走的,听说你要来,就让她自己先回 去了。”林海光说。 “真不好意思,打乱了你的行程。”我说。 “说哪里话,回国也没什么大事,我们多年不见了,说什么也得好好聊聊。这 样吧,你开了一天车,肯定累了。先去洗个澡,换换衣服,然后我们出去吃饭。我 特意给你买了套睡衣,你一会儿试试。在巴黎,买我穿的衣服不好买,买你穿的衣 服容易得很。”他笑着说。 我站起来,说:“是呀,几年了你怎么一点个儿都不长呀?我去洗澡。” 林海光把我带到三楼的浴室,又让我看了看我住的房间。把新买的睡衣放到浴 室的衣架上,说:“慢慢洗,好好泡泡。我在下边等你。” 一家豪华的中餐馆门前,林海光的车缓缓停下。 “就这儿吧,这里清静点儿。”他说。 我和林海光下车。 客人不少,但大多是法国人,只有几桌中国人。 我和林海光走进。 带位的小姐迎上前来:“晚上好先生,两位吗?请跟我来。” 前台经理看见林海光走进,急忙拿起电话:“老板你快下来吧,林老板来了。” 带位小姐领着我们穿行。 只要路过中国人的餐桌,中国人都起立问候。 林海光淡淡地应答。 在一张餐桌旁坐下,林海光问我:“你还是大鱼大肉?” 我说:“你还是几样青菜?” 林海光乐了,说:“把那东坡肘子蒸得烂烂的来一个。” 跑堂的记下。 餐馆老板疾步走来:“哎呀林老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怎么不先打个电话 来呀?” 林海光:“吃个便饭打什么电话?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好朋友,生 死之交,从布拉格来的田老板。” 餐馆老板上前和我握手:“幸会幸会,我姓于,于东。” 他掏出名片双手递给我:“请多关照。” 林海光问:“生意不错呀。” 于东:“托您的福,菜点了吗?” 林海光:“就点了一个东坡肘子。” 于东对跑堂:“你去吧。” 跑堂的走了。 于东说:“我来办,我来办。林老板的口味我是知道的,不知道田老板?” 林海光:“顿顿得有大鱼大肉。” 于东:“好的,我去安排。稍等,请喝茶。” 他为我们倒上茶,匆匆去了。 我笑着:“看不出啊。” 林海光:“怎么?比七年前多少有点人样儿?” 我们哈哈大笑。 吃过饭回来,我俩谈兴犹浓。他喝茶,我喝啤酒,在他的客厅里继续聊天。 我说:“老林,从报纸上看,国内现在对偷渡打击很厉害呀。” 林海光一笑:“我知道,也有几个马仔折到大陆了。其实,我们给政府减轻了 多少负担呀?而且,我们在减轻国家负担的同时,又给各个资本主义国家加重了负 担,此消彼长,不好吗?好在老百姓理解我们,支持我们的工作。再说了,偷渡也 并不是从我们开始的。我告诉你,在还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时候,偷渡就开始了。” 他走到书柜那儿,拿着一本书回来。 林海光:“你看看这本书。” 他把书扔到茶几上。 是季羡林老先生的《留德十年》。 林海光:“这位老先生说他30年代在德国哥廷顿那样的小城留学时,就看见我 们青田人一拨儿又一拨儿的偷渡到德国,一句德语也不会说,甚至连国语也讲不好, 就那样顽强生存下来。那边还有邹韬奋的《萍踪忆语》,都有说我们青田人的段子。” 我问:“你们那边的人最早是什么时候来到欧洲的?” “已经无从查考。”他说:“有一种说法是清朝时有一个青田石匠一一你知道, 我们青田以石雕闻名于世。这个青田石匠坐船去欧洲的一个什么地方,船到荷兰, 他以为到了,便下船,结果不对。他衣食无着,饥寒交迫,便卖石雕以糊口,随雕 随卖。没想到荷兰人竟十分喜爱这石雕艺术,此君不仅丰衣足食,还置了宅子,娶 了个番女做媳妇。他捎信给家里,于是家乡人纷纷来到荷兰,并以此为中心向欧洲 各国辐射。这只是一个传说,并没有文字记载。真正有文字记载的大规模移民,应 该是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 他给自己倒上茶,说:“这段历史你应该知道呀?” 我摇摇头,说:“知道一点,并不清楚。” “我看过近代史,20世纪初,以英、法、俄为一方的协约国和以德、奥、匈为 另一方的同盟国组成了两大军事集团,企图重新划分势力范围。1914年6 月 28 日, 奥匈帝国皇太子斐迪南前往波斯尼亚检阅军事演习时,在萨拉热窝被塞尔维亚爱国 青年刺杀,这一事件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线。同年7 月23日,奥匈帝国向塞 尔维亚发出最后通牒。5 天后,大战爆发。我说的都对吧?”他微笑着说。 “你的记忆力真不错。”我夸奖他,“离布拉格32公里,去贝内绍夫的路上有 一个王子狩猎场,就是斐迪南当年狩猎和读书的地方。林木参天,古堡崴峨,有很 多孔雀,美极了。你没去过吧?” “是吗?那时在布拉格光忙着赶鸭子了,什么名胜古迹也没去看过。”他遗憾 地说。 “然后呢?”我问。 “战幕一开,硝烟弥漫。英法军队连连失利,伤亡惨重,兵员锐减,眼瞅着就 顶不住了,便照会中国政府,要求派劳工万里驰援。当时的中国,正是推翻帝制建 立民国不久,在国际事务中奉行中立政策。法国政府看照会没起什么作用,又派军 事代表团前往中国与北洋政府谈判。北洋政府同意了法国的要求,下令在山东、河 北、河南、湖北、福建和浙江招募14万20岁到35岁的劳工远赴欧洲战场。青田是一 个非常贫困的县,至今不富。虽然战争危险,打仗是要死人的,但也是一条吃饭的 路。成千上万的青年人都报了名一一凡是报名的,一律批准。这14万劳工同英法政 府签下了为期5 年的劳务合同,在法国军舰的护送下乘船漂洋过海,来到欧洲,分 别在法国的马赛和英国的曼彻斯特登陆。一上岸,连气儿都没来得及喘一口,立即 投入战斗,承担了大量艰难困苦的工作,例如从火线上运送伤员,修筑战壕工事, 装御船只,运送弹药,掩埋阵亡士兵的遗体等。” “老实巴交的青田人这回可受惊了。”我笑着说。 他喝口茶,说:“受惊的事情还在后边呢。我们青田人吃苦耐劳,在法国前线 也是这样。修工事,修得又快又结实;送伤员,跑得又快又稳一一个子小,跑起来 当然稳当多了;运弹药,在枪林弹雨中穿梭往返,毫无惧色。为什么?每天有5 个 法郎赚!中国劳工的卓越表现,深得法军指挥官的赞赏。到了1917年的8 月14日, 段琪瑞政府决定和英法俄结成同盟正式参战,相当一部分青田劳工便持枪上了战场。 青田人一辈子连架都不跟人打的,如今却在异国他乡莫名其妙地上了战场,作为士 兵直接参加战斗,这才让人受惊呢!” “好在战争很快就结束了。”我说。 “对,1919年在凡尔赛举行了巴黎和会,中国政府以战胜国的身份派出外交部 长顾维钧参加会议,要求从战败的德国手中收回山东半岛。按道理说这是再正常不 过的事了一一我是同盟国,先派劳工,后来又直接参战。如今打赢了,从战败的德 国手中收回自己的领土主权,天经地义嘛!可是这些所谓的同盟国却断然拒绝了中 国的合理要求,把从德国人手中拿回来的山东半岛又给了日本人,五四运动就此爆 发。你看,我一说就跑题儿了。咱们还说这14万中国劳工的事儿。第一次世界大战 胜利后,当地的法国总统亲自出来接见华工,宣布授予所有参战华工奖金,由法国 政府派商船妥送回国。如果有愿意留在法国的,法国政府赠给房屋土地,以供永久 居住。在就业求学方面,政府给予协助辅导。其中在战争中立功的华工,总统还亲 自颁发荣誉国民证书,注明:如有任何困难,可直接求见总统,可免费到国立医院 看病,可享受贫困救济,成家后,所生子女可得到免费教育,向政府申办任何事情, 均可受到优惠待遇。” “立马拿法国护照,谁也不用黑着。”我开玩笑,又问: “留下的多吗?” “不多,其他省来的劳工差不多都回去了,太恋家,兜里又有了钱,急着回去 孝敬父母呢。”林海光笑笑,“留下来的绝大多数是青田人。法兰西民族是一个感 恩图报的民族,1988年,在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胜利70周年的时候,法国政府公布 了有关华工参战的历史文献。同年的11日28日,法国政府向两位老华工颁授了荣誉 军团骑士勋章,并在巴黎的里昂火车站附近的克雷蒂安•;德•;特鲁瓦耶街 16号镶立了一块纪念铜牌,上面用中法两国文字写着一一‘公元1916年至1918年, 14万华工曾在法国参加盟军的战争,有数千人献出了生命。战争胜利后,3000名华 工定居法国,并在巴黎的里昂火车站附近形成了第一个华人社区。’十年后,法国 政府在巴黎13区中国城的博特古尔公园内竖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纪念在第一 次世界大战中为法国捐躯的中国劳工和战士。’法国总统希拉克在评价一战华工的 功绩时说:‘任何法国人都不会忘记这些远道而来的,在一场残酷的战争中与法国 共命运的勇士。他们以自己的灵魂和肉体捍卫了法兰西的领土、理想和自由。’” “评价不低呀,我看你那些前辈们受之有愧。法国人哪儿懂咱们中国的国情, 那时候,辫子割了才几年?正是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的时候,反正在家呆着也活不下 去,还不如出来玩儿命呢!再说了,法国人以为你那些前辈们真勇敢呢,其实全是 让一天5 个法郎给催的一一法国人傻乎乎的哪儿懂这些呀?生让你的那些前辈给蒙 了。还留下3000人,祸根嘛,从此法兰西国无宁日了。你还别不爱听,假使再有一 次战争,法国人就是让人给灭了也再不敢从中国借兵。退一万步,借兵也不要青田 籍的。快一百年了,法国人肠子悔青多少回了!”我说。 他微微一笑,说:“我不和你争。” “你争呀?别不争,不争多没意思,不争论又不是你的发明。”我说。 他笑着不说话。 “不争就算同意。那你给咱们讲讲吧,就从这3000人开始,青田人怎么就一窝 蜂地往巴黎搬起家来了?” 我把空啤酒罐儿捏的咔咔响,马仔闻声赶紧又送上两听来。 “其实很简单——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就是这么个道理。我最近读了一 本书,也是讲移民问题的,说的很有道理。他讲地球上的人口分布,不是有史以来 就是这个样子的,是不断迁移的结果。而且这种迁移还将继续下去,人口分布还会 改变。从15世纪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以来,在世界范围内有过三次大移民浪潮。 前两次是人口从欧洲、亚洲和非洲等旧大陆向新发现的美洲、澳洲新大陆的迁移。 我们和非洲人是作为猪仔和奴隶去的,欧洲人是作为殖民者和冒险家去的,也有一 部分人是为了逃避迫害去的,就像乘五月花号帆船去美洲新大陆的英国清教徒。但 是到了20世纪的中期,第三次人口大迁移的方向改变了。前两次都是从相对发达的 地区向不发达地区迁移,从宗主国向殖民地和附属国迁移,现在变了,变成从原来 的殖民地和附属国向宗主国迁移,从不发达地区向发达地区迁移,从落后的发展中 国家向发达的西方国家迁移。纵观这第三次世界移民大潮,用四个字就可以涵盖— —奔向西方!所以,不要总说我们蛇头如何如何不好,骂死也没用的,我们只不过 是顺应了时代潮流而已。还是孙中山讲得好——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 逆之则亡。” 林海光微笑着说。 “你不该去搞什么偷渡,你该去大学教书。”我十分佩服他精当的分析,感慨 地说。 “差得还远。”他说。 倒挺谦虚。 “那青田一带的人向欧洲偷渡,到底始于什么时候呢?”我问。 “具体的时间很难讲,”他想了想,说:“除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留下的3000 人,40年代以前来法国的浙江人,基本都是偷渡客。当然啦,那个时候来的人很少, 形不成社会问题,当地政府也就不会关注。等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一爆发,烽烟四起, 炮火连天,世界乱成了一锅粥。欧洲是最前线,傻瓜也不会来了。 1945 年二战好 不容易结束,中国的内战又打成一塌糊涂,交通断绝,哀鸿遍野,想跑也跑不了, 只能听天由命。 “从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一直到70年代末,将近30年的时间里, 我们那边只有个别人陆陆续续来到法国。这些人全部是合法移民,他们都是二战前 偷渡到法国的那些人的亲属。那些人获得合法身份以后,就把他们陆续办了出来。 其实,这个时期是大规模移民的绝好时期,欧洲各国的移民政策都相当宽松。就拿 法国来说,经济发展非常快,百业兴隆,但是缺人,劳动力相当紧缺,严重阻碍了 它的发展速度。法国从来都不是移民国家,整个欧洲都是非移民地区,但是他没有 办法,自己解决不了劳动力严重不足的问题。法国女人可不像咱们中国女人,不肯 生孩子的,——管你国家有没有劳动力,我腰粗了怎么办?不得已,法国政府采取 了允许劳工输入的政策。那时咱们国家早已是人满为患,本应该趁着这天赐良机弄 他个几百万出来,既减轻了政府的压力,又在欧洲扎下了根基,还能让人民多挣点 洋人的钱,寄回来就是外汇,那时咱们多缺外汇呀?三年自然灾害也省的饿死那么 多人。多好的事儿,就是不办。那时的中国政府对自己的人民出国审批搞得非常严 格,简直是乌烟瘴气。什么无产阶级专政,什么阶级斗争,搞得老百姓心惊肉跳。 只有那些在国外有直系亲属的人,才有可能通过层层审查获得许可。” 我叹口气,说:“疯了,没办法。” “你不来,有人来。”林海光继续说:“土耳其人来了,印度人来了,斯里兰 卡人来了,来得最多的是非洲的黑人。你看巴黎有多少黑人呀?都是这么来的。世 界各国的人都来了,唯独咱们勤劳的中国人没来。这个允许劳工输入的政策一直持 续到1975年,眼瞅着中国快改革开放了,他的政策也变了一一法国政府觉得劳动力 差不多够了,停止了劳工输入。” “法国人是靠外国劳动力实现自己的经济发展的。”我说。 “法国人承认。法兰西这个民族很好,永远不赖账的。”林海光说:“法国人 认为外来移民为法国二战后30年快速发展的黄金时代做出了伟大的贡献,没有这些 外来移民就没有法兰西的今天。法国有5000多万人口,其中四分之一是外来移民或 外来移民的后代。甚至有的法国学者说,法国根本不存在一个法兰西民族,那仅仅 是一些政治家为了需要而捏造出来的政治宣传品。法兰西光辉灿烂的文明是由法国 人和外来移民共同创造的。可惜的是,在创造这个伟大文明的外来移民中没有咱们 中国人。”林海光说。 “光荣的角色咱们不去扮演,专抢着扮演让人讨厌的角色。”我笑着摇头。 “你说的很对。”林海光夸奖我。“打倒四人帮以后,政府愈来愈开明了,我 们那边的人又开始大量登陆欧洲。这时出来的基本上是偷渡客,也就是鸭子。” “你们那边的人到底是青田人呢还是温州人?我总弄不清楚,一说都是温州人, 一问原籍都是青田的。这是怎么回事儿?”我问。 林海光笑了,说:“在欧洲各国到处可以看见浙江人,浙江人里百分之九十以 上是青田人。但他们对外一般不说自己是青田人,都说是温州人。原因很简单,他 们嫌青田县太小了,说出去脸上无光。而且,说是温州人也不为错,50年代的时候 青田隶属于温州地区——现在归丽水地区了。实际上,偷渡出来黑在欧洲的温州人 并不多。在北美,福建人为王;在欧洲,则是青田人的天下。只是由于青田人好面 子,白白让温州人得了虚名。” “这叫什么事儿?自个儿打下来的天下,非一口咬定是别人的。温州人招谁惹 谁了?安分守己地在国内做点假鞋卖卖,结果弄成跟你们一样,到哪国哪国不给签。 得,你继续说,为什么一打倒四人帮,你们那边的人就开始往出跑?不明白的人还 以为他们都是四人帮党羽呢!”我说。 “国门慢慢打开了嘛!政策宽松了嘛!以前谁家要是有海外关系,那还了得? 一遇运动就往死了整。海外的亲戚怕给家乡的亲人惹祸,都断绝了来往几十年。现 在政策宽松了,纷纷回来祭祖认宗寻找亲人。他们的生活水平拿现在的眼光看,真 不是什么有钱人。可和当时国内的情况比,特别是和青田的情况比,那就是天堂! 而且随着政策越来越宽,以前由于有海外关系而抬不起头来的人,一个个全牛逼的 什么似的。那时候海外亲属汇钱回来你根本拿不到外汇,都让国家按银行牌价换走 了。但是除了给你人民币以外,还按汇来外汇的多少发给你一种叫‘侨汇券’的东 西。侨汇券不是钱,但有时候比钱还管用。光有人民币是买不来东西的,比如缝纫 机、自行车、手表,不光要钱,还要侨汇券。没有侨汇券,有钱也没用。为什么给 你发侨汇券?因为你家海外亲人给你寄来了外汇,这些外汇支持了国家建设。”林 海光笑眯眯地回忆。 “咱们政府那会儿出台的那些妖蛾子政策我都知道,不光发侨汇券,还发行了 另一种可以直接流通的货币,叫人民币兑换券,是用外汇从银行换的,比人民币硬 多了。比价和人民币一样,可紧俏商品只收兑换券,不收人民币。在全世界任何一 个地方国家都没听说过一个国家发行两种货币的,只此一家,别无分店。我们那会 儿去广州玩儿,事先都得淘换点儿兑换券带上,否则看见好东西只能干瞪眼。”我 说。 “总之是想方设法往回弄外汇。”林海光下了结论。“就从这个时候,能收到 侨汇券的这些人动了出国的念头。他们要求海外的亲属把他们办出国,一般来说海 外亲属也愿意帮这个忙。可是并不容易办,先不说国内当时还有许多限制,欧洲各 国也不是谁来都可以的。就拿法国来说吧,实行了30多年的允许劳工输入的政策刚 刚停止,代之而来的新政策是只允许已经取得了法国国籍或拥有法国永久居留权的 华人在中国的未成年子女和配偶移居法国。这就是在1975年中止劳工输入政策后的 家庭团聚政策。法国人是讲人权的,他绝不阻止你家庭团聚。但除此以外,谢谢啦, 不允许。” “有几个青田人能在法国有亲爹亲妈或者老公老婆呢?”我问。 “几乎没有。”林海光说。 “那怎么办?” “偷渡。” “就这样开始了?” 他笑着点点头,说:“刚开始我们根本没有用武之地。那时候签证很容易,由 在法国的亲属发个邀请信,再出具一份经济担保书,邀请国内的亲朋好友来法国旅 游,去使馆就签,签完领事还会跟一句,‘祝你在法国玩儿得快乐。’但很快就不 行了,越来越难签。为什么呢?来旅游的人玩儿得太快乐了,不回来了。法国人也 不算傻,脑子稍微慢点儿呗。他也分不清谁是真旅游谁是假旅游,只要是浙江人, 一个也不签。我们这一行,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有句成语说得好,应运而生。” 我还等着下文儿呢,他不讲了。看看表,打了个哈欠,说:“今儿怎么样,就 说到这儿吧?已经快11点了。明天再聊,有的是时间。” 我只好怏怏地上楼去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