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早晨,我洗漱完毕走下楼来,见林海光正在客厅里练字。我走到他身旁看,他 刚刚写好最后一个字。 粉壁长廊数十间, 兴来小豁胸中气。 忽然绝叫三五声, 满壁纵横千万字。 “好像是怀素和尚的诗吧?”我问。 他抬头一笑,问:“睡得好吗?” 我点点头,“是怀素的诗吗?” “我也记不清是谁的,念过了以为好,便记住了。”说罢,他又挥笔写下了一 幅对子: 寒猿饮水撼枯藤, 壮士拔山伸劲铁。 问我:“还能看吗?” “相当不错,”我称赞道。“我就不明白你怎么会学起书法来,在布拉格时也 没见你有过这方面的雅兴呀?” “你的意思是我只能做个蛇头?”他冷冷地问。 我自知失言,赶紧说:“哪里哪里,我是奇怪你身处巴黎这样的繁华大都市, 竟然能静下心来揣摩咱们古老的书法艺术。” “刚贬完我就晕我,”他把笔放在笔架上,笑着说:“我可不是去揣摩什么书 法艺术,哪敢有那样的奢望呀?我的父亲生前醉心于石雕,还有些小名气。他的字 很不错,但到我们这一代已经完全失传了。自从做上这门生意,总是焦躁不安。鸭 子一出村,心就在嗓子眼儿悬着。有电话联络还好些,一旦手下人带鸭子进入俄罗 斯的西伯利亚或者南斯拉夫和意大利交界的山林里,十天半月联系不上是常事,心 里真是七上八下,寝食难安。不是我没出息,身家性命都在这上面呀!万一出什么 纰漏,那就不仅仅是赔钱的事儿了。意大利一个朋友上个月刚折了,巴黎前几天也 有几个朋友折了。为什么?信息不灵!我想了很多静心的办法——太极拳,什么杨 式、陈式、吴式、二十四式、四十二式、一百零八式……全练遍了,没用,心里该 怎么躁还是怎么躁。瑜珈也练过,腰都要崴断了也入不了静。失眠,盗汗,睡不着 是睡不着,一睡着就做噩梦,满脑子都是鸭子们在大山里被各国警察追得狼奔豕突。 后来我说试着学学写字吧,嘿,还真行!也许是老爹的遗传起了作用,还真静下来 了!你是不知道,从日夜不安的焦虑中静下心来,那简直是难以言喻的幸福。慢慢 儿的就成了习惯,每天不写几笔浑身难受。” “歪打正着,也不错嘛。我走的时候你给我写一幅,我回去裱起来挂上。”我 说。 “挂我的?别开玩笑了!” “怎么是开玩笑?我还真不挂名人的,就挂你林海光的。” 林海光哈哈大笑,说:“好,我一定给你好好写一幅。走,吃早餐去。” 马仔早已把早餐准备好了,完全是欧式的——面包片、黄油、果酱、Cheese (奶酪)、Juice (果汁)和牛奶。 我说:“你这可是全盘西化呀?” 他笑了,说:“该西化就得西化,明摆着这样的早餐比‘坚硬的稀粥’有营养, 为什么自己偏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我惊异他竟然读过王蒙的小说——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蛇头呀? “范曾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他说Cheese是狗屎。”我笑着说。 “他还是住的时间太短,领略不到Cheese的美妙。文人说话,讲得就是语不惊 人死不休,他的话不足为训。”他说。 吃罢饭,他提议陪我出去转转。我本来不愿意去,在家听他继续叙述多好呀。 但他已经提出来了,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便说:“好呀,咱们去哪儿?” “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他笑着说。 我想了想,卢浮宫去过了,蓬皮杜艺术中心去过了,艾菲尔铁塔、巴黎圣母院 都去过了。当然,仅仅是去过而已。就拿卢浮宫来说吧,没有一个月的时间,绝不 可能看完。我是商人,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有充足的时间来品味伟大的、绝无仅有的 卢浮!凡尔赛没有去过,可惜稍稍远了一点。我此次来巴黎的唯一目的是跟林海光 以及林海光的朋友聊天,还是把观赏巴黎美景的心思收起来吧。 我说:“去蒙马特高地吧,那些画家还在吗?再到圣心教堂看看。” “永远在,塞纳河边卖旧书,蒙马特高地卖画儿,是巴黎永远不变的景儿。走 吧,咱们好好逛一天。”他说。 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地走上去,圣心教堂的白色圆顶像一束铃铛扣在高地上面。 放眼四望,整个巴黎都尽收眼底。台阶上坐满了游客,大声的讲着各种语言。画画 儿的人很多,买画的人却很少。但衣衫破旧的画家们并不沮丧,仍然微笑着甚至一 脸轻蔑地看着游客。 林海光带我来到一家小酒馆儿,我们一人要了一杯啤酒。酒馆儿里到处都是梵 高的像,老林告诉我,穷途潦倒的梵高当年经常来这里喝酒作画。遗憾的是,他的 画从来没有卖出去过,到死还欠着酒馆儿老板的酒钱。 我肃然起敬。 我知道,梵高在世时只卖出去一张画。在满大街的俗人冷眼中,居然还有一个 酒馆儿老板能给他些微的温暖。 当年他一无所有,只能把自己的一只耳朵割下来做为礼物送给心爱的妓女。如 今他的画价值连城,而且被大量印刷,摆在各类杂货店的货架上。 从小酒馆儿出来,又闲逛了一阵儿,林海光说要去喝咖啡,顺便吃点甜点做午 餐。我说好啊,巴黎缺什么也不缺咖啡馆儿。他说这儿的不行,他知道一家非常地 道的咖啡馆儿, 圣米歇尔大街是个热闹地儿,但街角的这个咖啡馆儿却挺安静,屋里人不多, 客人都在外边露天坐着。 老板亲热地过来打招呼:“林,今天巴黎的天气很好。” 林海光:“是的,所以我带朋友来喝咖啡。” 老板对我笑笑,然后又对林海光说:“昨天的天气也很好,你却没有来。海明 威先生问我,那位小小的林去哪里了?请和你的朋友坐下吧,你的座位我永远给你 留着。” 一个空着的圆桌,桌上放着一个留位牌。 我们坐下,老板把留位牌拿走。 林海光用中文说:“谢谢你。” 老板耸耸肩膀,用非常蹩脚的中文说:“不客气。” 漂亮又丰满的女招待跑了过来:“亲爱的林,我昨天一整天都在想你。” 她和林海光亲密地贴脸。 我们要了咖啡,还要了几样甜点。 我说:“好家伙,很熟嘛,天天来?” 林海光:“几乎吧,一天不来,心里就空落落的。” 我笑了:“是咖啡好还是女招待好?” 林海光:“都好都好。我喜欢这里的气氛,你看——” 咖啡馆的窗台上摆着一溜儿画像。 我问:“都是谁呀?我就认识这个海明威。” 林海光:“这个是纪德,这个是乔伊斯,这个是普鲁斯特。这些人曾经天天在 这里泡着。” 我说:“你的法语不错呀。” 林海光:“不学不行。不学会法语,连电梯也乘不了。” 我问:“为什么?” 林海光:“法兰西民族是非常讲究礼貌的。你乘电梯的时候,如果电梯里不是 一个人,在出电梯的时候你可别忘了女士优先。在女士当仁不让的出去以后,男士 之间还要互相谦让。男士甲要伸手示意请对方先走,说我在您后边走。这时候男士 乙切不可有失风度的拔腿就走,而是要做同样的手势,加重语气说我在您后边走。 如此反复若干次,其中的一位就要诚恳地请另一位原谅,因为他终于下决心要走出 电梯了。” 我笑了:“累不累呀?” 林海光喝一口咖啡:“出电梯不算累,不会法语也没关系,死活不先走就完了。 进电梯才叫累,不管认识不认识里边的人,你都必须主动打招呼,因为你是后来的。 但是在你张口问好之前,你首先需要看清楚这几位里面有没有女士。如果有,要估 计一下她们是不是结婚了,然后还要迅速统计一下已婚和未婚的女性各有几位。至 于男人们,只要看看是不是多于两位就行了。都清楚了,你就要将‘小姐们’、 ‘太太们’、‘先生们’几组称呼排列组合,首先对女性打招呼,还得加上‘日安’。 法国人很容易,可咱们这些初学法语的就难死了。你要回忆‘小姐’、‘太太’的 单数复数拼法,弄错了与人与己都不好。比如‘小姐’这个词,法语发音是‘玛德 默瓦塞勒(MADEMOISELLE)’,而‘小姐们’这个词,发音是‘玫德默瓦塞勒(MESDEMOISELLES)’ 差别虽小,却马虎不得。假使明明有两位小姐站在你面前,你却说‘玛德默瓦塞勒’, 人家不知道你在讨好哪一位小姐,岂不把两位都得罪了?” 我说:“还真麻烦,要是熟人呢?” 林海光:“熟人也有熟人的麻烦,碰到熟悉的女性就得贴脸。从右边开始贴, 一般交情的贴三次,交情深的贴四次。贴脸时嘴里还得‘啵’的一声,意思是亲吻 了。” 我笑着摇头。 林海光:“打过招呼以后,可以正式谈话了。用‘您’还是用‘你’,这更是 一门大学问。‘您’是尊称,也表明两人的关系还有一定的距离。法语中有一个有 趣的地方,你就是一个小孩子,对方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但你只要称他为‘您’, 他也必须称你为‘您’,一点也马虎不得。当年密特朗经过几十年的奋斗,终于当 选了法国总统。他的一位老朋友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向从前那样继续用‘你’来称呼 新总统,于是试探地问密特朗,‘咱们还可以以你相称吗?’据说密特朗回答说, ‘那就随您的便了。’” “有意思。” 林海光:“喜欢海明威的书吗?” “喜欢他那种简捷的叙述,更喜欢他的生活方式。” 林海光:“他有一句名言——一切罪恶都始于清白。” 我说:“好!” 林海光问:“咖啡还是海明威?” 我说都好。 据说喝咖啡源于土耳其,当初把它视为毒品,政府明令禁止饮用。刚刚传入法 国时,也是被禁的。而今,法国人一天都离不开咖啡。咖啡馆儿遍布大街小巷,简 直可以说是无处不在。凡是设在一楼的咖啡馆儿,都将桌椅板凳从店里搬到了店外, 有的竟然占去了人行道的三分之二。最繁华热闹的香榭丽舍大街两边,咖啡档干脆 就摆在人行道中间。我去过尼斯,那里更厉害。一到夜晚,咖啡档连成一片,整条 街道都挤满了喝咖啡的人,行人只能侧身而过。 中国人喝咖啡喜欢找安静的角落,柔和的灯光,低徊的音乐,二三知己相聚倾 谈。法国人却大异其趣,他们更喜欢在街边的露天座位上就坐。到处可以看到男男 女女临街而坐,有的是朋友相聚,但更多的就是一个人,一杯芳香的咖啡在手,既 品美味,又赏街景儿,还能享受阳光空气。 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 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聊起了昨晚的话题。 林海光说:“开始的时候,蛇头这碗饭并不难吃。那时候各国政府对这种事还 不太敏感。慢慢的就不行了,除了严格各使领馆的签证制度外,所有敏感地区的边 境线都加强了控制。你在捷克你知道,德捷边境线捷克一侧的树都砍掉了,就是为 了防止偷越国境。德国人知道,大批中国偷渡客都是从捷克翻山越岭进入德国的。 他要求捷克政府从严管理边境地区,捷克政府说没钱。德国人没少掏钱,没用,根 本管不住。” 我笑了,说:“没错儿,好端端一个捷克,非得毁咱们中国人手里不可。这不, 捷克哭着喊着要加入欧盟,闹好几年了。没戏,德国人第一个反对。德国人明白着 呢——你那儿攒了那么些Chinese ,一旦加入欧盟,没边界了,还不都跑我们德国 来?” 林海光点点头,说:“我看,捷克的中国人也没几天好折腾了。捷克人再讲法 制,说不让你呆也能找出一万条理由来。就说偷税漏税这事,哪个做生意的中国人 不干?老田你有没有偷漏税?” 我笑着承认。 “别以为都是占便宜,总有一天是害。哪天捷克政府烦了,下命令查税,全得 完蛋。不让你居留你无话可说。中国政府也无话可说——谁让你的公民不交税呢? 我看,你还是趁早到法国来吧。”他说。 “来干什么?在巴黎黑着?”我笑着说。 “什么话?有我老林能让你黑着?过来咱们看看能做点啥。”林海光说。 我说:“咱们聊得好好的怎么把话题就改了?继续继续,老林,有一个问题我 问过许多人,但谁也讲不明白——中国之大、地域之广、人口之多,为什么就你们 非要往外跑?我几乎走遍了欧洲,不论到哪个国家,总能看见成群结队的青田人。 每逢这时我都会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是不是我的祖国要有什么大难了?” “这话怎么讲?”林海光问。 “你看,在自然界经常有这样的情况:要发生什么大的灾难了,比如说大地震, 好多敏感的动物都有不同于平常的表现。唐山大地震时就是这样,老鼠不怕人了, 大白天在街上疯跑。猫和狗都无缘无故地叫,心神不安,很烦躁。这都是这些动物 本身具有的特异功能,可以预示灾难。只不过是人类不了解,当然它们自己也不明 白。西方谚语说连耗子都懂的逃离快沉的船,就是讲的这个道理。所以我有时就会 这么想——你们青田人再加上福建部分地区的人可能比其他地区的中国人敏感,他 们大概感觉到了什么,心里很烦,只有跑到国外来才能安下心。否则无法理解为什 么他们会一群群、一队队、一拨儿拨儿往外跑,跋山涉水,前赴后继,不管前边是 地雷阵还是万丈悬崖,勇往直前,义无反顾。”我说。 林海光笑了,说:“你多虑了,我们不是耗子,国家也平安无事。” “你能肯定?”我问。 他点点头:“肯定。” “那我就放心了,请你继续解释。”我说。 “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也想过。过去一说偷渡就说是因为穷,可中国最穷的地方, 大西北,包括你们那边,硬是没有一个偷渡客。都是农民,人家穷死也不跑。再看 华北和东北地区,重工业发达,国有大中型企业密集,下岗失业的工人成千上万, 也不跑。公平地说,在我们那边,‘温饱’已经成为历史话题。所以,人们绝不是 因为生活所迫才飘流异国的。事实上,许多鸭子家里在当地都比较富有,否则哪能 拿出那么多钱付偷渡费?然而,欧洲发达国家和国内的收入差距还是十分巨大,他 们海外关系都很多,很清楚差距到底有多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天经地义, 谁也奈何不了。偷渡的历史有好几十年了,只有在这几年才形成‘潮’,闹得欧美 发达国家伤透了脑筋。为什么?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当世界各国之间的贫富 差距越来越被人们所了解的时候,当交通和信息越来越发达的时候,就一定会形成 偷渡潮。过去我们闭关锁国,政府说除了我们几个社会主义国家外,其他国家的人 们都在受苦受难。我们庆幸还来不及,还会往出跑?为什么我们这边人跑而你们那 边人不跑,只能说是你们那边的人落后。我看过中央电视台播的一个片子,讲的是 一群北京的记者去采访西北地区山沟里的一个放羊娃。记者问他放羊干什么?放羊 挣钱。挣钱干什么?挣钱娶媳妇。娶媳妇干什么?娶媳妇生娃。生娃干什么?长大 了放羊。问他想不想到城市里去看看,他说不想去。问为什么?害怕。一个民族要 是到了这种地步就离完蛋不远了!都是农民,却完全不一样。我们那边的农民绝不 甘心一代接一代当农民,他们没有文化,但脑筋很清楚。他们知道不可能去读硕士 读博士来改变命运,但知道可以通过偷渡来改变命运。他们身边的例子数不胜数, 榜样比比皆是。尤其在今天这样一个商品社会里,人们的道德观念、价值取向都发 生了根本的变化。你守着几分责任田老老实实种地,没一个人看得起你。你要是个 偷渡客,人人都高看你一眼。过几年衣锦还乡,当地领导都要为你摆酒接风,还有 政协委员的椅子在等你去坐,不坐都不行。可你偷渡之前谁知道你是阿猫还是阿狗? 城里人讲究要实现人的价值,要有追求。我们那边的农民也一样要实现人的价值, 也一样要有追求。只是方式和目的有些小的不同罢了。你们或者是读硕士读博士当 教授著书立说成一家之言;或者是搞企业搞公司炒股票倒腾批文腰缠万贯;或者是 一心在政界钻营察言观色阿谀奉承做梦都在往上爬。为了达到目的你们是能多坏就 多坏,能骗人就骗人,能不要脸就不要脸。教书育人的教授,剽窃别人的著作;衣 冠楚楚的企业家,尽是一帮骗人不眨眼的烂仔;最不要脸的就数公仆们了,行贿受 贿,跑官买官,什么坏事儿不敢干?别看一个个人模狗样的,灵魂深处还不如一个 妓女干净!相比之下,偷渡客们实现人生价值和追求理想的方式要简单得多,目的 也非常单纯。无非是用自己的劳动去换钱,哪儿能换得多就去哪儿换。换了钱之后 做个小老板,舒舒服服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从来没想过投机取巧,不劳而获。西北 的农民不具备这样的胆识,不具备这样的性格,也没有这样的传统。他们是社会的 惰力,不但不会给社会创造财富,还会拖社会的后腿。” 他有几分激动。 我笑了,说:“等有机会我帮你上书中央,建议给所有偷渡的农民颁发时代进 步奖。现在我想知道的是,报纸上总说偷渡路上如何如何苦,黑在异国如何如何难, 蛇头是如何如何的坏。是真的还是假的?” 林海光又要了两杯咖啡,他给自己的杯里细心地加了牛奶,放了一块方糖。然 后问我:“你要不要加糖和奶?” 我说:“我要听你回答。” 他笑笑,一边用小勺轻轻地搅动杯中的咖啡一边说:“有真的,也有假的。这 要分阶段的,看是哪个阶段。一般说来,1990年以前,情况要好得多。路上当然很 苦,来了打黑工也很苦。但是我们青田人不怕苦,就怕不苦。苦就有钱赚嘛,苦几 年就能当老板。在国内到是不苦,可也没有钱赚。对于我们青田农民来说,一天能 干25个小时才好呢!再说了,他们来的是欧洲,不是非洲。大的法制环境在那儿放 着呢,能苦到哪儿去?现在国内报纸一说就没边儿了,以为是三百年前的黑奴和一 百年前的猪仔呢,乱讲!当然,现在干蛇头的越来越多了,乡下人说是蛇头多过锄 头。这么多人在干,又尽是些小角色,根本撑不起台子的。难免良莠不齐,干些坏 事。但大多数蛇头还是好的,公平交易,不瞒不骗,所有条件都是事先讲好的。我 们的生意虽然非法,但并不肮脏。我们守信誉,讲人道,别看官方不喜欢我们,却 深受家乡的老百姓的爱戴——都叫我们‘劳动局长’嘛。政府是嫌我们给他们丢了 脸,全欧洲到处是青田偷渡客,跟他们宣传的国民生产总值有点不协调。我想,我 们和鸭子都没有用一生甚至于几代人的幸福为代价去给政府长脸的觉悟。要想不丢 脸,只有一个办法——加快经济发展。广东就是一个例子,过去游泳去香港的多了 去了,现在怎么一个也没有了?” “你说的非常有道理,我完全赞同。什么时候也要相信大多数——这是我们党 的一贯方针。我坚决相信广大的蛇头是好的和比较好的,坏人永远都是一小撮儿。 我也同意你希望政府把全部精力放到经济建设上去的建言,发展才是硬道理嘛。但 是我现在首先想知道的是,那一小撮儿坏蛇头都干了些什么样的坏事儿,以及为什 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我笑着说,啜一口没有糖也不加奶的苦咖啡。 “虚活痴长,你还跟在布拉格一样贫呀。”他叹口气,说:“蛇头队伍急剧扩 大,难免泥沙俱下,鱼龙混杂。” “这很正常,大革命时期也有过这种情况。”我安慰他。 “但是使我们的声誉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他说。 “为什么队伍扩大得这样快呢?”我问。 “利润。”林海光斩钉截铁地说。“你知道利润有多大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 “人们都知道贩毒是非常赚钱的行当,可是一盎司的海洛因在欧洲只能赚一两 千美元,抓住了就是终生监禁。国内更厉害,5 克以上就有杀头的危险。而带鸭子 呢?刨去所有费用,一个人三四千美元总是有得赚。风险呢?以前国内刑法上根本 没有这一条,现在有了,最高刑也不过是7 年。而在欧洲,你只要小心点,基本上 还是安全的。出了事也能找到好律师为你编造理由出庭辩护,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 地步。”他笑着说。 “这年头,这么好的生意可不好找呀!”我感叹地说。 “没错儿,贩军火,咱们没那路子。贩毒,咱们没那胆子。再说了,也太缺德。 只有赶鸭子了,这是咱们的优势呀。本乡本土,资源丰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你大把大把赚他的钱,他哭着喊着求你赚。什么叫双赢?这就叫双赢!买卖双方, 各得其所。国家也有利呀?不仅少养活了这么多人,而且每年还有外汇寄回来。” “听着都该给你们发奖金了。”我说。 “发不发吧,我们都甘当无名英雄。本来挺好的事,看着能赚钱,眼热,是人 不是人的都来干,生把事情给弄坏了。蛇头这个生意不容易,不是是个人就能干的。 没有相当的实力,根本做不了这件事。比方说我要组织一批鸭子过来,先要派马仔 回国去招兵买马,按人头抽钱,每个人我让马仔抽一万块钱。鸭子们有时先付点定 金,有时一分钱不付,全看怎么协商的。国内的费用,国外的费用,人吃马嚼,大 了去了,没有相当的资金做后盾,怎么做?沿途接应的人都得预先安排好了,路过 哪个国家安排哪个国家的人。整个儿一个跨国行动,你要指挥若定,有条不紊。你 还得有一个参谋班子,都得是方方面面的专家。有精通沿途国家法律的,有熟悉必 经之路的气候条件的,有了解沿途必经的国境线巡逻时间的……虽然五花八门,但 是缺一不可。现在的德国和捷克的边境,和波兰的边境,意大利和克罗地亚的边境, 和斯洛文尼亚的边境可跟过去不一样了。到处是警察,到处是瞭望台,到处是全副 武装的边防军,到处是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看清楚人和动物行踪的红外线摄像 机。一到夜里,安着摄像机的直升飞机沿着边境线飞。不调动各方面的关系,根本 干不成。老易能有这个条件吗?不可能的。更不用说那些亲自领着鸭子翻山越岭的 了,那也叫蛇头?那是糟践蛇头!就是这帮家伙把事情给搞坏了。我们怎么带人? 先讲好条件,你是去法国还是去英国?法国是多少钱,英国是多少钱,说的清清楚 楚。你愿意,也有钱,那好,把你的钱存进银行。等到了目的地后,你打电话给家 里,他们马上付钱。你钱不够?也可以。有多少算多少,剩下的我可以借给你。当 然,要付利息的。全部是公平交易,童叟无欺。那帮家伙就不这样了,他们没钱, 既赔不起也垫不起,全靠骗人了。首先是费用比我们低,当然了,他们也确实没有 我们这么大的开销。其次是包找工作,工资都高得不得了。但是必须先交钱,至少 要交一半的钱。领上鸭子们到了海关,能走就走,走不了也不退钱。现在为了打击 偷渡,国内边检部门都实行了对重大偷渡活动举报奖励制度。一看实在走不成了, 蛇头自己就报了警。鸭子们在通关时一个个束手就擒,不光不用退鸭子们的钱,还 能从边检那儿再领一笔奖金。也有的出是出去了,可是怎么也进不了目的国,就在 东欧转游了。蛇头一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想好脱身之计后就找人给当地警察局打 电话报告。一个不剩,全部遣返回国。现在回国也有麻烦了,公安局要处理的,罚 款,拘役,搞不好还会判刑。事情结束以后到哪儿去找蛇头?找着了也没用,他把 责任全推在你身上。说都是你们不小心,在什么什么地方出了错,害得我赔了几十 万。你还敢跟他要钱?他不跟你要钱已经是满客气了。侥幸偷渡成功也好不了,他 又提价了。谁敢争辩?人为刀俎,你为鱼肉。说一是一,说二是二。鸭子们此时方 大梦初醒,但一切都晚了。少受苦早出去就是最大的幸福,哪儿还敢提找工作的事 儿?一天八个电话打回国内,让家里人四处去给蛇头借钱。稍慢了几天,就要通了 电话后把鸭子们打得哇哇大叫,让家里人看着办。这还算好的呢,更有那坏种,欺 侮这些鸭子们没有一个懂外语的,说是跟外国驻华大使馆的签证官是好朋友,可以 买签。还真把签证买来了,花花绿绿的章盖满了护照。交钱吧,一本一万美元。骗 子拿上钱就上了飞机,鸭子们出关时全部被扣。签证是假的不说,好端端的护照也 毁了。这还算是好的呢,你至少还在国内。还有那更坏的坏种,把你带着在乌克兰 的大山里跑来跑去,又乘汽车又乘船,一连折腾好几天。夜里钻进一个小镇,躲在 早已准备好的房子里,说是到意大利了,让鸭子们赶紧给家里打电话付钱。钱一付, 骗子们全溜了。等到他们进了乌克兰的警察局,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林海光招招手,让女招待继续上咖啡。 “真够坏的啊?”我说,“不过也都是你的老乡干的——我去准不行,鸭子再 笨也不会信我。” “那倒也是。话又说回来了,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就是因为没文化才上当受 骗,可他们就是不学文化。有多好的条件也不学,不光自己不学,也不好好的让孩 子们学。在法国呆了十年不会讲一句法语的人有的是,真是毫无办法。”林海光摇 头叹气。 我不想让他沉浸在无奈的乡情之中,便说:“你也不要把所有的坏事都推到小 蛇头们身上,据我所知,你们这些人蛇大鳄有时候也是很残酷的,对吗?” 他笑了,说:“你是什么都知道一点,但什么都不很清楚。我告诉你,在中国 黑社会介入偷渡事业以前,偷渡真的就像是一次旅行一样,简单又惬意。你知道中 国黑社会在欧洲的情况吗?” “知道一点,”我说,“捷克的中国黑社会我比较清楚,他们以前大多是在前 苏联地区为匪,被中俄警方打垮以后,漏网之鱼都跑到布拉格来了,杀人越货,无 恶不作。新华社内参也登过,但是没见政府方面有什么反应。可能是因为捷克太小 了吧一一蕞尔小国,怎么好让政府分心?在日本也闹得厉害,尽做大案。日本人急 了,派他们的有关负责人到北京去和咱们的公安部长谈,报纸上说是谈成了,咱们 要派警察常驻日本了,在外国设立咱们的公安局,开天辟地头一回嘛。也合着日本 是经济大国,要不谁管他?巴黎也是这样吗?” 老林微微一笑,说:“有阳光的地方就有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黑社会, 哪里都一样。” “可你们贩你们的人,他们抢他们的钱,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怎么搅到一起去 了?我不解的问。 “在全世界范围内,只要是上规模的偷渡,都有中国黑社会的参与。有的是我 们请人家来的,有的是人家自己强插进来的,——见利润这么大,要进来和你分一 杯羹,你敢说不行?”老林说。 “为什么要请他们来?”我问。 “没有办法的事,谁愿意请他们?”老林叹口气说:“要搞规模经营,没有强 有力的后盾不行。绑票你就逃不过——同乡们都知道你赚了钱,不绑你绑谁?你的 鸭子经常到,没有人给你做后盾,来多少抢多少,你有什么办法?带的鸭子多了, 难免碰上几个想赖账的,爹娘跟你是朋友,根本不怕你,你怎么办?都是问题。跟 他们合作,看起来钱是赚得少了,可是安全系数大大增加了。不管是从天上来还是 从陆地来海上来,一律由他们派人武装接应。哪个鸭子敢赖账,不用我出面,他们 很利索就解决了。过去零打碎敲地搞,不显山不露水,用不着他们。鸭子们也讲信 誉,彼此都熟悉,交钱的时候不含糊。可是要大规模的组织偷渡,事情就复杂了。 有很多鸭子事成之后不在国内付钱,而是由国外的亲友提供担保,在国外付。先得 问清楚鸭子谁给你们提供在欧洲的担保?然后还得派马仔去了解,首先看看是不是 真有其人,再看这个担保人是做什么的,愿意不愿意提供担保?有的担保人跟你说 愿意,可鸭子关地下室一两个月,快打残废了也没人送钱来。也难怪这些担保人, 有些根本不是自愿的,和鸭子的家里熟,没办法推。有的是以为到时候手里会有一 笔钱,可是落空了。现在不是十个八个的偷渡,一来就是几十上百,担保人怎么能 吃得消?我们不管这些,愿意来直管来,不给钱就让黑社会出面。当然,黑社会既 然来了,就要按他们习惯的行为方式处理问题,暴力事件越来越多,血腥味也越来 越浓。但是必须承认,他们解决问题的能力非常强。一般说来,他们还算仗义,但 是胃口越来越大。我愿意和他们维持一种相敬如宾的关系,这也是我金盆洗手的原 因之一。” “你真不干了?”我不相信地问。 他狡黠地一笑,不回答。 我摇摇头,“我听蛇头说过,只要你干过这个,一辈子都不会再干别的。有瘾, 比吸毒还厉害。” “太夸张了。”他笑着说:“我为什么非要继续干这种事呢?干了一辈子革命 工作,也该歇歇啦。钱有了,西班牙永久居留有了,修心养性,享受享受生活不好 吗?我当然不会什么也不做,那样脑子会锈掉的。但是我不会再做这些风口浪尖上 的活儿,现在欧洲各国对这种事都非常紧张,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事。没事写写字, 读读书,晒晒太阳,挺好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比如朝露,去日苦多。当年周 穆王南征,三军一朝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韩愈诗云:‘穆昔南征 军不归,虫沙猿鹤伏似飞。’人生不过如此,那么操劳忙碌干什么?” “有道理有道理,”我称赞道,“难得你明白如此,我还有一件事儿请教你一 一在米兰时我偶然看到了台湾中华电视台的节目,说中国偷渡客往英国跑得非常厉 害。在多佛尔港死那58个人,也是要去英国。在我的印象中英国是个保守的、枯燥 的、甚至是已经破落了的过气帝国,连阳光都不多,中国人去那儿干什么?”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英国是世界上最老的资本主义国家,好处太多了。 在欧洲,绝对是偷渡客的天堂。很多偷渡客离乡背井,漂洋过海,翻山越岭,就是 为了到英国来。你说的很对,英国人保守,而且自以为是得厉害。老端出一副300 年前是大户人家的样子给你看,特没劲。有一回我去伦敦,从希思罗机场坐TAXI进 城。路上那司机问我,‘中国人?’我说是呀。他说你们中国人男人真好,一个人 可以娶好几个老婆。你听听,这就是英国人对中国的了解。我说是呀,我这次来伦 敦就是看我的一个小老婆的。他问,‘英国女人?’我说对。他很惊讶,说你一定 很有钱吧?否则怎么会有英国女人给你做小老婆呢?我说当然有钱。他又问,‘你 是做什么生意的?’我说我是军火商,专门卖给北爱尔兰共和军军火。那小子让我 吓得面无人色。英国是欧洲国家中最不愿意收容难民的,远的不说,北约轰炸南斯 拉夫,科索沃难民满世界跑。英国是最支持动武的国家,可是在欧盟各国紧急收容 科索沃难民的时候,表现的自私透顶。德国收容了一万,英国只勉勉强强收容了三 百。就拿香港来说吧,英国人统治了一百多年,要回归了,英国朝野为香港居民的 居英权问题吵了好几个月,最后还是决定不给香港居民英国居留权。你再看人家葡 萄牙,同样的问题,宣布澳门人只要愿意,随时可以移居葡萄牙。” “这样不讲人情的国家为什么还要舍生忘死的来呢?”我问。 他笑了,说:“你忘了毛主席的教导,事物都有它的两面。越是严格限制移民 的国家,越有空子可钻。偷渡客为什么一窝蜂往欧洲跑?因为在欧洲能找到工作。 整个欧洲劳动力短缺,这谁都知道。由于英国长期严格限制外来移民,英国的劳动 力短缺程度比所有欧洲国家都严重。加上英国人口的不断老化,到处都需要人,偷 渡客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就拿中餐馆来说,欧洲国家中就数英国的中餐馆最多,也 最兴旺。鸭子们很容易在那里做廉价劳工,根本不愁找不到工作。而且,英国毕竟 是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社会福利非常好。虽然严格限制外来移民,但是对难民的待 遇要比所有的欧洲国家都好。鸭子们一旦申请政治避难,一般都可以得到一张‘行 街纸’。你只要有了这张纸,就可以随便逛大街了,不用再怕警察查。每个星期还 可以领到36英镑的‘生活礼券’,医疗、教育、律师等等一律免费。这么好,谁不 来?” “这‘行街纸’是个什么性质的东西?”我问。 “就是一张等待审核政治庇护申请的临时居留证明,有了这张纸,你就从一个 非法入境者成了一个要求得到政治庇护的难民。你可以凭着这张纸合法居留,也可 以凭着这张纸去找工作。”林海光给我解释。 “真是一张好纸啊。”我笑着说。 他的手机响了。 “什么?”他的眉头一皱,“不行!十三区的地盘一寸也不能让,管他有没有 饭吃。”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笑了,“这就是你的金盆洗手?” 他摇摇头,“咱们还说英国的事。有了这张纸就已经不好了,没有这张纸的时 候更好。以前英国法律规定政府要向申请政治庇护的人提供免费住房,后来每年十 几万的政治庇护申请搞得英国政府焦头烂额,实在撑不住了,才改成现在的‘行街 纸’制度。难民们可以拿着这张纸去自己找住处,替英国政府省下了大笔的难民援 助金。同样,英国政府给难民发‘生活礼券’而不是现金,这种‘生活礼券’只能 在规定的商店买规定的商品,不能买奢侈品,更不能去按摩院。”林海光说。 “可我就不明白,你那帮满脑袋高粮花子满鼻子牛屎的农民老乡怎么就能去申 请政治庇护?”我愤愤不平地问。 “理由多了,当然都是假的。什么不让生二胎呀,不让信教呀,都可以,瞎编 呗。有一段时间我们那边的假拘留证假逮捕证都卖疯了,都是拿来做政治避难用的。” 他说。 我叹口气,说:“国家的脸是让你们给丢尽了!” 他哈哈大笑。 “英国人怎么这么笨,连你们的拙劣伎俩也识不破?”我问。 “识破识不破先不说,人家是严格按程序办事——民主也有民主的难处。”他 说。 “去英国得花多少钱?”我问。 “这么好的地方,价钱当然也不便宜。十几万二十万吧,人民币。” “这么贵?” “这有什么?在英国找到工作后,只要你肯干,不赌博——嫖不怕——刨去吃 用,一个月可以寄回家一两万块人民币。” “英国老百姓对咱们偷渡客怎么看呢?”我问。 “英国人不像法国人,小气得很。多佛尔那件事出了以后,我曾问一个英国TAXI 司机有什么看法?那小子说死得好,不死我们又得多交税了。你说这王八蛋,坏透 了!我经常去英国,跟你一样,一点好印象也没有。一个个牛逼哄哄的,其实尽是 穷光蛋,银行户头儿上连一万镑也没有。真的,你别不信,他们要有一万英镑在银 行户头儿上趴着,早不知道烧包烧成什么样了。我有一回陪一位女老乡去买房子, 房子在富人区,相当漂亮。也不分期,也不讲价,一次付清,60万英镑。全办公室 的人都傻了,开发商几乎当场休克。他们就想不通,中国人怎么会这么有钱?而且 这么有钱了还玩儿命似的干,真是不可思议。走在英国的大街上你放眼看吧,穿得 一个比一个寒酸。再看看孩子们,没一个体面的,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旧得一塌糊涂。 要是咱们中国孩子,说什么也不会给你穿,可英国孩子们没事儿,破衣烂衫满街跑。 除了闹市和富人区,普通老百姓住的房子也比中国人太好不到哪里去。尽是又破又 旧的红砖楼,都有一二百年的历史了,大多数是19世纪工业革命时期盖的——别说, 倒挺结实。老百姓就在那里边住,还觉得挺有滋味。我去过几个英国朋友家,一个 字儿,穷。没有一个像样儿装修的,廉价的化纤地毯,简单的家具,中国人早就不 用墙纸了,他们还用。你在大街上走,冷不防就会碰到叫化子伸手跟你要钱:‘先 生,能匀点零钱给我吗?没有也没关系。’倒像是我欠他的了,真他娘的丧气!” 老林说。 “他们日常生活怎么样?”我问。 “别提,气死你。都穷到这份儿上了,也不好好干活儿赚钱,一个个悠闲的跟 大款似的。邮局是晚开早关,中午还要午休两个小时——连中国都改了,他们还这 样。银行下午四点就关门,你要有事取钱能急死。周末就干脆没有开门的店,全歇。 有咱们中国人开的店,周六周日都开门。顾客不来,警察倒来了,问你的老板是谁? 为什么不让你休息?店主乐了,说我就是老板,因为想赚钱所以我不休息。警察懵 了,老板也懵了,谁也不懂谁。英国失业率很高,社会救济好啊,谁还想上班? ‘我们是富裕国家’,领救济金的失业工人动不动就这么说。不想干的工作,宁可 不干,绝不委屈自己。在餐馆里洗碗送外卖的,在公司里做杂工的,在酒店做仆役 的,都是外国人。工资低,也不体面,英国人不干。” “那他们干什么呀?” “什么也不干,呆着。”老林非常欧化地耸耸肩。 我微笑。 “连英国的妓女都不好好工作!”老林忿忿的说。“我去过几次苏豪区的妓院 ——那儿紧挨着唐人街。英国妓女一个个自我感觉好极了,都拿自己当金枝玉叶的 千金小姐看。收费高不说,服务还很差。有时候闲着也不接客,说是在休息。老板 急得什么似的,可也没办法。英国缺乏劳动力是全面的,连妓女也缺得厉害。老板 没法子,就从俄罗斯引进了不少。个个漂亮绝伦,一下子就把英国妓女给比下去了。 收费便宜,态度端正,任劳任怨,有客就接,绝不挑肥拣瘦。按说引进了竞争机制, 英国妓女该有危机感了吧?没用,以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态度依然恶劣,收 费依然高昂。竟然还有英国记者写文章夸她们,说她们不为金钱所动,坚守自己的 价位,宁可不挣钱也绝不贱卖自己。” 听了林海光一番评论,我倒真有点喜欢这个国家了。英国人的悠闲生活靠的是 国家的高福利政策,每一个英国人都没有后顾之忧。而且,也不能简单地拿穿着的 好坏来衡量一个国家的贫富。穿着打扮其实是一个文化品味的问题,或者说反映一 个民族的心态是不是平和。在欧洲很少能看见穿西装的,而出访的中国官员和偷渡 的农民却是人人一身。为什么会这样?心底深处还是怕被人看不起。 这天我们在咖啡馆儿里聊了很久,话题广泛,兴趣盎然。两个人都喝了十几杯 咖啡,逸兴飞扬。晚饭在十三区一家中餐馆里吃海鲜,味道不错。吃罢饭,他说要 带我去看看巴黎的另一面。 过了红磨坊夜总会,往里再稍稍走一点,就会有许多窄窄的小巷出现在眼前。 一些面孔黝黑的阿拉伯人在巷口乱嚷:“Iove Show !Iove Show !”林海光摆脱 纠缠,带我来到一家夜总会。他用熟练的法语跟卖票的中年妇女交谈着,大概在询 问有什么样的表演。中年妇女的回答肯定使他很满意,他笑容满面的掏出600 法郎 买了两张票。 进去才知道,这里与欧洲一般的夜总会有很大的不同。夜总会都要有吧台和卡 座,有酒水卖。这里却不卖任何饮料,也没有吧台和卡座,只是有几排椅子围着表 演用的旋转圆台。空间很小,最多容纳三四十人。老林带我在边儿上坐下,我四下 看看,也就是十几个人。表演很快就开始了,先是一位妙龄金发女郎在音乐声中把 衣服全部脱光,然后仰面躺在慢慢旋转的圆台上用一个假阴茎在自己的阴道里捅, 还不时变换各种姿势。过了一阵儿她突然坐了起来,含笑把假阴茎递给第一排的一 个看客,请他试着捅捅。那看客也不推辞,接过来就捅。那女子夸张的叫了起来, 表演遂告结束。接下来登场的是一对青年男女,上来就把衣服脱光,然后便大干特 干起来。当然,各种花式是一定要有的。要命的是他们突然停下了,双双走下台来。 女的在前,男的在后,女的手里拿着一条浴巾,在我们面前站住了。那女的用法语 对林海光说了句什么,林海光说:“OK!”那裸体女人便笑容可掬的把浴巾铺在了 我和林海光的腿上。我还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她已经仰面躺在了我们的腿上。两条 美丽修长的大腿高高举起岔开,那个裸体男人则站在林海光身边操练起来。 我实在无法把眼前的景象同卢浮宫和马赛曲联系起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