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二天早晨,我和林海光吃过早餐,在他宽阔的花园里坐下。马仔把茶端了过 来,然后静悄悄地退下。他指着一丛在清风吹拂下像翩翩起舞的蝴蝶一样的花问我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我摇头。 “它叫鸢尾花,是法兰西的国花。相传是法兰西第一个王朝的国王克洛维在受 洗时,上帝送给他的礼物。在法国,是光明和自由的象征。”他说。 “你还真知道不少法国的事儿呀。”我笑着说。 “入乡先问俗嘛。”他喝一口茶,说:“你尝尝看,真正的明前龙井。” “是不错。”我抿了一口,问:“我有一件事儿怎么也弄不明白一一欧洲这么 强大,可他就是挡不住非法移民。从你的角度看,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欧洲是很强大,但并不统一。别看成立了什么欧盟,还闹着要统一货币,可 肚子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没一件事儿他们不吵的,轰炸南斯拉夫,有的说行有的 说不行;统一货币,有的说好有的说不好。而且欧洲人很笨一一你在欧洲呆了这么 多年,他们那傻里傻气的德行领教得怕也不比我少。欧洲人整个儿都笨,领导人也 聪明不到哪儿去。对待移民这样的大事,欧盟成员国是各行其是,宽严不一。有的 国家没几年就大赦一次,有的国家很容易就可以得到政治庇护。这样的空子正好让 咱们钻,只要到了欧洲,想去哪个国家都容易,哪儿好咱们就往哪儿跑。说实话, 欧洲各国无一例外的严格限制外国移民,可他限制的越严,越是帮我们搞偷渡的人 发财。”林海光得意地笑着说。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物极必反,过犹不及,老祖宗留下的学问都是宝。欧洲的领导人智商都很低, 算术只能加减,下棋只看一步。没读过毛主席的书,不知道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 他们认死理儿,只懂得严格签证制度,是中国人就尽量不给签,用这个办法来限制 中国人入境。像你老田,只是想去英国看一看,花点钱,绝对不会黑下来做非法移 民。可他就是不让你去,说破大天儿也不行。有用吗?不但一点用也没有,而且适 得其反。从海关记录的入境数字看,中国人是少得不能再少了。可欧盟各国的中国 人一年多似一年,哪儿来的?偷渡。所以说,使馆拒签的是不让来就不来,永远也 不会偷渡的中国人;而大批偷渡的中国人,根本不去使馆耽误功夫。再说了,中国 人为什么要往欧洲跑?还是你欧洲有这个需要,来了能找到工作。作为一个制定政 策的国家领导人,尽支些治标不治本的臭招儿,还总有人选他们,也怪了。就拿法 国来说,餐馆业、制衣业、皮革业严重缺乏劳动力,是最容易打黑工的地方。你严 格限制国外移民进来,那好,偷渡客就在那里打黑工,成为廉价劳动力。现在不是 天天在嚷经济全球化吗?我打工为什么不能全球化?你有那么严格的限制外国移民 的政策,可始终限制不了移民人数的大量增加。为什么?你严格的政策只能限制合 法移民的进入,却限制不了非法移民的进入。而且,欧洲人是很自私的。别听他们 吹牛,他们没有什么不变的原则。路易十四就说过:‘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 丘吉尔也说过:‘我愿意去地狱为魔鬼辩护一一只要他和德国宣战。’在他们看来, 没有不变的朋友,也没有不变的敌人,只有不变的利益。偷渡已经存在几十年了, 为什么就现在喊得这么凶呢?说到底是一个利益问题。经济发展都有盛衰循环,不 可能永远如日中天。在他们经济发展好的时候,他们的人民都不愿意去做一些低贱 的工作,可这些工作又不能没有人做。偷渡客正好填了这个空儿,老百姓觉得挺好, 谁也不吭声儿。可如今经济发展得不好了,欧洲连续几年都很糟糕,失业人数一天 比一天多,这就嚷开了,说是非法移民抢了他们的饭馆,要赶走外国人。一些极右 的政党过去根本没有人支持,现在不行了,许多失业者开始支持他们,光头党也猖 狂起来。哪天极右翼政党上了台,首先倒霉的就是我们。”林海光忧心忡忡地说。 “没有这种可能吧?”我问。 “难讲,要是欧洲经济持续不好,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法国有个极右翼政党自 由党,头领叫勒庞,是一个很坏的家伙。他公开出来讲:‘外国移民会使我们法国 人破产,他们会淹没我们、侵犯我们、强奸我们的妻女、杀害我们的后代!必须把 外国移民赶出法国,无论用什么方式。’过去都认为他是个成不了气候的疯子,可 是现在居然有法国人向他喝彩!你真无法相信,这是最先喊出‘自由、平等、博爱’ 的法兰西呀!在欧洲我读了一些关于纳粹的资料,在特定的大气候下,有的疯子就 是能够成功,然后给世界带来灾难。 1923 年,‘啤酒馆暴动’失败后,希特勒被 捕入狱。在狱中,这个疯子写成了‘我的奋斗’。当时,纳粹党在德国立法选举中 得票率是百分之二,没人相信这个疯子能成气候。但是到了1928年,由于社会治安 持续恶化,失业率大幅度上升,纳粹获得了百分之二十的选票。但是德国的政治家 们仍然不重视这个神经质的小个子,以为是偶然的情况。1932年德国举行总统大选, 希特勒出人意料地进入了第二轮。当然,他只得到不到百分之四十的选票,没有能 够当选。德国人松了一口气,他们着实被吓了一跳,再不敢掉以轻心了。但是,这 个善于鼓动人心的天才演说家‘为德国利益奋斗’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1933年 1 月,又一次的立法选举中,纳粹获得胜利,希特勒受命组阁。现在德国人都骂希 特勒,可希特勒是你们德国人自己选出来的。”林海光说。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我笑着说,“你是偷渡读书两不误呀!” 他笑笑,“捞偏门也是有文化好一些。” 一个大蛇头竟然如此担忧欧洲的极右翼政党会不会上台,真是一种讽刺。如果 传到极右翼政党成员的耳朵里,恐怕要成为推行其极右政策的口实了。 我安慰他:“文明的欧罗巴绝不会让历史重演,你的生意一定会一如既往地进 行下去。” “你忘了,我已经说过,我不再做这样的生意了。”他提醒我说。 “那你现在做什么?总不会什么也不做吧?”我问。 “当然不会,我现在只做一件事——捞人。”他说。 “捞人?什么叫捞人?怎么个捞法?”我问。 “这是一个新兴的行业,毫无风险,而且是暴利,暴利程度让你吃惊——怎么 样,愿意不愿意和我一块儿干?”他笑着问。 “说说看。”我颇有兴趣地说。 “带鸭子太麻烦,鸭子少了不赚钱,鸭子多了目标又太大。现在国内国外都盯 得紧,出事的可不少。没意思,不做了。我现在一次只做一两个人,神不知鬼不觉 就办成了。” “可你不说人少了不赚钱吗?” “那是说带鸭子,我这是捞人。” “区别在哪儿?” “区别在一个是农民,一个是董事长、总经理、党政领导干部。” “人家还用你办?” “还就得我来办。”林海光狡黠地一笑。 “为什么?” “一水的贪官污吏,而且东窗事发。” 我明白了。 “这都是些该枪毙的家伙呀!” “没错,他们清楚自己的事儿,所以你想要多少钱就要多少钱。而且,资源并 不比农民少。别看咱们国家有好几亿农民,可愿意出来的也就是浙江几个县加上福 建几个县,能有多少?可这贪官污吏就不一样了,遍布大江南北黄河上下。没听国 内人讲笑话吗?把县处级以上的干部排成一行,全毙了肯定有冤枉的,可隔一个毙 一个就会有漏网的。还有那些国有企业的老板们,比黑社会还坏。现在国内查得紧, 出了事儿的都想往外跑。不管花多少钱,保命第一。可往外跑容易吗?别说已经犯 事儿的,就是正在审查的那些人,国内任何一个海关也不会放他出去。不找我们找 谁?” “能行吗?” “怎么不行?我办过一两个,赚得盆满钵满。” “那你找我干什么?” “联合起来力量大呗。你把你的优势再发挥出来,别跟老易去起哄一一那也叫 生意?我手里的这些宝贝,一个个都是急茬儿。能不急吗?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人一 天到晚找谈话。不管你用什么方式一一异地办护照也行,弄个假身份证办出境游也 行,干脆偷越国境也行。只要第一步把他们弄到俄罗斯或者蒙古,就等于把钱柜搬 到自己家炕上了。只要弄出来了,想要多少钱由咱们说。要一百万就得给一百万, 要两百万就得给两百万。跟这帮家伙还用什么客气?往死了敲。” “他要不给呢?” 林海光笑了,“不给咱就给国内打电话,让国际刑警把他送回去。你放心吧, 没不给的。这帮混蛋虽说爱钱,但和命相比还是更爱命。为什么说爱钱如命而不说 爱命如钱呢?就是这个道理。” “你还真能琢磨事儿。”我说。 “想赚钱就得能琢磨,我要不是能琢磨,恐怕现在还在制衣厂打工呢,最多开 个杂货店。怎么样,咱兄弟俩再联手一把?”他问。 “我得想想,这事儿可不一般呀。”我说。 “行,你想吧。今天准备去哪儿?还是就在家里审问我?” 我掏出一年以前和叶土根在满州里分手前他留给我的电话号码,说:“我想找 找这个人,你看能不能找到?” 林海光叫来马仔,吩咐他去打电话。 一会儿功夫,马仔出来说找到了,把记在纸上的地址交给林海光。 林海光看了看,说:“伏尔泰大街,肯定是家服装店。走,我带你去。” 在车上,林海光向我介绍了他的偷渡客同胞们在巴黎的发展状况。 20世纪的20年代末和30年代初,是早期青田人移民法国的第一个高潮期。那时 来的同现在来的一样,绝大多数是偷渡客。从第一个青田人移居法国开始,他们就 不是投资者。只求能够顺利地出卖劳动力,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因为他们没有身 份,只能偷偷摸摸地做小商小贩。也有不少人担心在城里做买卖会被警察抓走,就 干脆跑到了法国的农村。当时他们既没有资格也没有钱去开餐馆开商店,更不用说 办工厂了。贫困华人的聚居之地,法国人避之如蛇蝎,从不涉足。慢慢的,在巴黎 的里昂火车站一带形成了最初的法国唐人街。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半个多世纪。 到了20世纪的 80 年代初,一批年轻的青田农民又来到了巴黎。他们不喜欢里 昂火车站附近那个破烂的唐人街,纷纷移居到巴黎三区和四区之间的庙街,并马上 开始创业。这个地方本来是巴黎犹太人的地盘,满大街都是犹太人开的皮包店、皮 衣店和皮革加工厂。青田人不知深浅,凭着年轻和勇气,和做生意精明到骨头里的 犹太人展开了激烈的竞争。他们试着加工一些皮带和皮包,虽然工艺粗糙,但价格 极低,很快赢得了一些零售商的青睐。接着,他们改进工艺,全力以赴地生产。犹 太人一天工作8 小时,他们则至少工作14个小时。中国人最懂得薄利多销的道理, 大大降低产品的价格,渐渐占领了中低档皮包、皮带的市场。犹太人自知不敌,只 好放弃了这一块宝地,转而到大商场和品牌店经营高档商品。到了80年代的中后期, 庙街就是名符其实的温州一一青田人对自己家乡的统称一一街了。青田人包办了那 里的皮包、皮带生意后,也开始多种经营,开餐馆,开金店、开钟表店、开彩扩店 等等。如今这里已经有一万多中国人居住,华人开的商店和超市一家挨一家。 “能把犹太人赶跑,不简单呢。”我称赞说。 “甭管哪儿的人,逢谁灭谁。”林海光一脸骄矜之色。 “叶土根就在这儿?”我问。 “不在。从90年代开始,我们开始向巴黎的东北角延伸,在美丽城大街又开辟 了一个新的地盘儿。那里原来是阿拉伯移民的聚居区,又脏又乱,治安情况很差。 中国人一到,阿拉伯人都跑了。经过几年的整理,现在已经是一个相当繁华的商业 区了。” “叶土根在这儿?”我问。 “不在。后来美丽城大街也不够用了,我们又在伏尔泰大街一带开辟了一个专 门的服装批发市场。那里原来是犹太人的服装经营场所,中国人不怕,就在犹太人 的商店旁边安营扎寨,公开叫板。销售的都是自己生产的服装,价格便宜,深受东 欧国家零售商的喜爱一一用便宜价钱买回了巴黎时装。犹太人还想顽抗,几个回合 下来是一败涂地溃不成军,只好灰头土脸地滚蛋了。” “叶土根就在这儿?”我问。 “对。”林海光说,把车停在一家服装批发店门口。他掏出纸条看了看,“就 这家。” 老板是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汉子,见林海光进来,三步并两步地迎上来,满脸 堆笑地说:“林老板来啦,快请进快请进。” 林海光问:“你这里有个叶土根吗?” “有的有的,刚才您手下打电话来问过了。”老板说。 “他在哪儿?” “在后边整贷,要叫他吗?”老板诚惶诚恐地问。 “废话。快点去叫。”林海光说。 老板答应着去了。不大一会儿,领着叶土根进来。一年多不见,他苍老了许多。 以前乌黑的两鬓,如今也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他连看都没有看到我,径直被老板 带到了林海光的面前。 “叶土根!”我大声喊。 叶土根闻声回过头来,看见是我,高兴地笑了,说:“田老板,是你?” “不是我是谁?”我上前和他握手,问:“你还好吗?” “还好,还好,田老板,难得你还记着我,还来看我。”他激动地说。 老板诧异地问林海光:“林老板,这位老板是?” “我的好朋友,田老板。”林海光大剌剌的说。 老板赶紧给我递烟,林海光说:“他不会抽,你就别忙活了。这样吧,你这位 叶土根呢,是田老板的朋友,田老板专程来巴黎看他。放他几天假,让他陪陪田老 板,你看好不好?” 老板点头哈腰地说:“没问题,没问题。” “那工钱呢?”林海光问。 “林老板你这是打我脸呀!”老板急赤白脸地说。 林海光哈哈大笑,对我说:“那我就先走了?” “你走吧,我跟叶土根也出去转转。”我说。 林海光刚要出门,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那老板说:“还得麻烦你,他们回来 你得把田老板送到我家去,你认识我家吗?” “认识的,认识的。林老板你就放心吧,中午我请田老板吃饭。” “那好,我走了。” 老板和叶土根必恭必敬地把林海光送到车上,直到看不见他的车才回到店里。 回到店里,老板笑眯眯地对我说:“田老板,闹了半天你和林老板是好朋友呀? 我还以为土根惹了什么事呢!” 叶土根说:“这就是林老板呀?普通人嘛。” 老板不爱听了,“普通人?一跺脚巴黎都晃!” 我问:“爱丽舍宫也晃?” 老板笑了,说:“我说的是华人社区,华人社区。” 叶土根笑着问我:“田老板,你什么时候来的巴黎?” “来了两天了,一直在老林那里住着,今天说来看看你,老林怕我找不到,陪 我来了。走吧,咱们出去转转。”我说。 老板一听急了,连忙说:“到哪儿转?我已经跟林老板说过了中午请田老板的。 我不能言而无信呀,土根你说呢?” 叶土根为难地看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说:“老板就不要客气啦,我和土根一年多没见了,出去说说话。你的心意 我已经领了,今天中午我请土根吃饭。” 他想了想,说:“那好吧,土根,你过来一下。” 他领着叶土根进了里边的房子。 片刻,叶土根笑嘻嘻地出来了,说:“走吧,田老板。” 老板又送了出来,说:“土根,招呼好田老板啊。” 我一边走一边对叶土根说:“看样子林海光挺有面儿啊?” “不得了,黑道儿里的大哥。”叶土根说。 “看不出啊?真的假的?真是人不可貌相。我认识他快十年了,只知道他是个 蛇头,还以为和老易一样呢。”我说。 “蛇头能做大,哪个不在道儿上行走?”叶土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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