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苏武,出使留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 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 ——柴会大叔爱哼的歌 从颠簸了一天的拖拉机上爬下来,天就快黑尽了。 一长列冒着黑烟喘着粗气的东方红号大四轮拖拉机,摇摇晃晃地刚刚停下,便 从车头后面满是泥灰的车斗里,陆陆续续地跳下了一群灰头土脸的人们。使这块刚 才还荒无人烟的洼地人影攒动,锹镐铿锵,语音嘈杂,立时变得喧闹起来。随着下 车人数的逐渐增多,这里的坝上坎下,车前车后,坑塘水边就或蹲或站地挤满了杂 色的人群。 我站在车下拎着满是灰尘的行李,揉着在车上坐麻了的大腿,向前放眼望去。 这是一块荒凉和陌生的土地,泛着白碱的漫漫荒原一眼看不到头。借着暮色的余辉, 便会依稀地看到荒原深处闪着几堆燃烧着的红红的火,几个井架孤零零地散立在天 边。随着冰冷的晚风,隐隐传来远处钻机轰轰开动的声响,在孤寂的荒原上时隐时 现的回荡。 近处,大小遍地黑黑的水坑中漂浮着枯黄的苇叶。水坑边上,几丛芦苇挺着瘦 筋巴巴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只有象长城一样高耸的苇垛正蜿蜒地向着远处延 伸,那连绵不断的暗影在暮色余辉的映衬下,现出一道道山峦般诡异的神秘。 眼前,搭满席棚的土堤斜坡上长满衰败的蓬蒿,坡顶上面矗立着一溜约摸有一 人多高红地白字的标语牌,由于天黑的缘故,我只看到最近的两块上写着“大干” 两个字,远处的便看不十分清楚了。看来,真正有点人气儿的地方还真就得数我站 着的这块洼地了。可是初到这里的我却完全丧失了方向感,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这是什么鬼地方?”我不禁自己低声嘀咕起来。 “什么地方!没听说过南大荒吗。这就是有名的南大荒,盘锦的田庄台。”靠 着车头抽着喇叭筒旱烟的保安大哥沉着脸哼了一句。 “唉,他妈妈的,可真荒呀,荒得连兔子都不上这儿来拉屎!”亚岩吐了一口 唾沫发着牢骚。 “得啦,得啦。”理着行李绳的柴会大叔拦住话头:“来都来了。再说啥有用 吗?顶多月八的活计,干完了不也就回去了嘛。” “你说得轻巧。就这地方一个月?我看两个月也完不了呀。天还这么冷,遭罪 去吧。”三豁子急扯白脸地抢白着。 “妈的,上套儿了!老八岁!你不是说一个月干完就能挣八十块钱的吗?就这?” 三豁子扭头对着蹲在车轱轳下一个满脑袋花白头发的小个子骂骂咧咧。 褪着袖子低着头的老八岁扬起满是皱纹的脸,委屈地说:“这怨我吗?也不是 我让你来的,我也是听人说的能挣点钱才来的呢!” 三豁子梗着脖子还要吵吵,却被亚岩一下拦住了话头:“行了吧三豁子,怨他 吗?你不也是听说这儿能挣俩活钱才打架升天的非闹着要来嘛。现在你后悔了也是 你自己的事儿,拿他出什么气?”三豁子翻着白眼不吭声了。看得出来,豁子有些 怕他。 就在别人都在吵儿八火发着牢骚的时候,只有三娃子和他的堂哥二哈子没有参 与,只是自顾自地一人拿着一把铁锹这里铲一下、那里挖一锹优哉游哉地不知在找 着什么,好象这一切都和他俩无关似的。 这时,突然一阵哨音响起,伴着“各连集合了”的连声吆喝,车下的人们又开 始骚动起来。大家七手八脚地背起行李,扛起带来的铁锤洋镐抬筐扁担等干活的家 伙,自由组合地站了一个乱七八糟的半圆形,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当官儿的训话。 一会儿,一个披着灰大衣的长脸汉子来到队前,在转圈环视了大伙一眼后突然 大吼了一声:“大伙站齐啦,立——正——。”声音倒是高亢,但不大好听,尖利 得好象公鸡打鸣似的。把大伙儿都弄得一愣,对着突如其来的口令谁也没有思想准 备,等反应过来以后才想起来赶紧操作。只听得一片踢踢踏踏的脚后跟响,好一阵 才算静了下来。我心里也在暗笑:怎么,还要来正规的?就这帮人马刀枪的,你也 不看看这里有几个基干?!看着这帮里出外进、胡子巴茬的杂牌队伍,我憋不住总 想笑,但是看他们每个人都一本正经的严肃样,就压下没敢。 然而喊口令的大汉却始终还是一本正经的正规。只见他端起双臂转身跑步到一 个矮胖子的军人跟前,举手敬了一个不大正规的军礼。尖声说到:“报告团长,锦 县民兵筑路团齐装满员集合完毕。请首长指示!” 背着双手的矮胖子军人走到队前,拧着粗重的眉毛望了大家好一会才沉着脸点 了一下头:“同志们辛苦。天太晚了,大家都坐了一天车。我就不多说了。现在我 命令:各单位带开,就地扎营等着开饭!”说罢,摆了摆手掉转头就走了。好嘛, 这人倒是挺利索,就光见一面等于什么也没说。就这样,第一天的队列讲话就算草 草结束了。 第一顿的晚饭是高粱米饭大白菜汤。饭有些串烟夹生不说,连高粱壳子都没淘 净,吃着直扎嘴又拉嗓子,只好用喝汤来硬往下漱。由于饭淘出锅的时间太长,早 就没了什么热气。连缺油少盐的白菜汤也都凉得差不多了。尽管这样,饿了一天的 人们仍掏出各式各样的家伙蜂拥而上地开始抢着盛饭。一时间盆勺山响,喧闹的人 群愣把一个不算小的锅台里三层外三层挤得密不透风,任凭做饭的喊排队都快喊破 了嗓子也没人听他的。饭少人多,谁都想往前挤,以至把做饭的炊事员都给挤翻了 个跟斗。场面有些失控了。 没了秩序肯定就乱套。说是打饭,可我看呼号喊叫的和抢饭也没啥区别,有的 连队因为争抢盛饭都出现了打架现象。一个气急了眼的炊事员给了一个咋劝不听的 混小子脸上捅了一饭杈子,顿时一下子就扎出了五个血眼儿。混小子左手捂住流血 的半边脸,右手一个勾拳也把做饭的给打了个乌眼青。火气冲天的两人就在锅台旁 揉起了跤,把打出来的饭菜也给扬了一地。大家伙好不容易才连哄带劝地把他俩拉 开拽走都去包伤抹药,这场抢饭的风波才算就此平息。 我是没心思看这热闹,好歹抢了点饭对付吃了几口,就拎着行李随着大家伙去 找住处。说实在的,在拖拉机上颠簸了一天弄得腰酸腿乏的,我确实也累了。 来的时候,大队的革委会主任只告诉我公社武装部要抽调精干的民兵到盘锦去 修路。说是因为我的表现一贯很好,所以下来的名单上也有我的名字(谁知道是真 是假),而且还让我马上去公社集结,还说本屯有几个人和我一块去,已经都先到 了集结地就等我了。我当然也没顾得上多想,打起行李卷搭车就到了公社。 等到了那里一看,差点都没把我气死。来的这伙人里只有保安大哥是个退伍军 人,让他来就是为了给我们带队。剩下的柴会大叔是个半大老头子(据说也当过兵), 除了亚岩和三豁子是名副其实的壮汉以外,什么二哈子、三娃子和老八岁都是些老 得上不去马、小的拉不开弓的杂牌军!今天一看到这里的情景,我的心马上就凉了 一半,自己怪起自己,怎么连打听一下都没有就稀里糊涂地来了?可是我又一想, 已经都来了,先看看再说吧。但是说实在的,刚到这里的第一天,这个破地方就没 在我心里留下什么好印象。 一个胳肢窝夹了一个大本夹子的司务长把我们领到一座摇摇欲坠的破草房前, 打开夹子点完名然后喊到:“新兴连、何家连、英城子连,你们三个连都住这屋!” 说完就领头走了进去,于是大家也就乱哄哄的相跟着进了屋。 等进了屋一看,大家伙可就全都傻眼了。好嘛,这两间房子里的小炕得住三十 多人,平均一个人连半尺宽的地方都不够。我心里想了:这他娘的垛起来也难睡下 呀!保安大哥和那两个连的头头一看,就赶紧拽着司务长的胳膊冲他要房子。司务 长挠着脑袋看了大家一下,就虎着脸压低了声音说:“弟兄们,房少人多我也没办 法。将就一下吧,条件是差了点,可那也比其他连住那露天席棚子强。”说完把本 子一合夹在腋下,扭身就走了出去。 司务长走后,保安大哥和那两个连的头头再说也没用了,就开始掂兑着怎么分 铺的事。可是连算计带掂量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让这些人都睡得下的办法。可是 这时天已经太晚了,怎么也得睡觉吧。算了,先试着挤吧,剩下的事明天再说。于 是三个连头就开始分派铺位,先把两间房子中间的隔板拆掉,然后再打开连队界限, 把所有的人都按胖瘦穿插开来搭配。褥子打不开就迭着铺,人从一头挨着躺。可完 了一试还是不行。里间炕的人们只有侧着身才能勉强睡下。我们外间就不行了,怎 么掂掇还是差了一个人睡不下。最后,还是亚岩想了办法,让最单薄的老八岁拄着 炕墙用腿硬撑开一个空,象钉楔子似的硬砸了进去。这下总算是都躺下了。折腾了 一阵,天也都快大半夜了。唉,坐了一整天的拖拉机,身子骨就象颠散了架一样。 尽管大家伙躺下挤得喘气都费劲,但也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阵连续不断的起床号声把我惊醒,我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哎呦,这一宿睡 得咋这么乏呀,肋骨就象被挤碎了似的痛。我想揉揉眼睛,可这压在身下的手怎么 使劲也抽不出来。我想欠起身来,可是在左右躺着的人挤得我压根就动弹不得。我 一着急便大声地叫了起来:“哥们儿,快帮我一把,我起不来了!”这时,我才听 到里外屋传出的也是一片微弱地哼哼声。我费力地抬起头来,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 一看,大家都在吃力地拱着想起身,可是谁也动不了,只能拼命地摇头。 就在这时,昨晚上的司务长打着手电急匆匆地进了屋:“怎么回事?刚来的头 一天就赖上床了?快起来,人家饭都快吃完了等着上工地呢。你们怎么还躺着?!” 他还在不明就里地挨着个地催促着。躺在炕稍的保安大哥哼着说:“快去喊人吧, 都挤得紧紧的呢,谁也起不来呀。” 司务长赶紧扔掉手电,手拽脚蹬的整了半天,费了半天劲儿干脆没门儿,他也 拽不出来,这才慌了神,赶紧跑出去喊来了几个彪形大汉,几个人使足了力气硬是 把靠墙嗷嗷叫着的老八岁给生拔了出来。当然对付里屋也是用了同样的办法——拔 大萝卜。好半天,这才把里外间的人们终于给解放出来了。这些差点被挤岔气的人 们挨着个的蹲在炕上,揉着胸脯喘着大气,看那一个个的模样都惨不忍睹,好半天 才算缓过气儿来。就开始爹长妈短地又发起了牢骚。 这边的外屋就更热闹了,老八岁在炕下呜呜地哭,三豁子在炕上跺着脚地骂, 柴会大叔在苦口婆心地劝,亚岩脑袋套在毛衣里伸着胳膊在发着牢骚。我在旁边听 了一会儿才闹明白:原来老八岁昨晚内急起不来炕,还不敢声张,结果尿了炕,把 挨着他的三豁子褥子也尿个精湿。过后大家都埋怨着: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坐一宿 呢,也别遭这洋罪呀。结果是,三豁子和老八岁两个人谁也没去上工,请假在家烤 了一天褥子。 后来又过了一天晚上,司务长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两块板子,在里边的山墙下又 搭了个铺,虽然窄了点,可被挤怕的老八岁还是抢着先把自己的铺盖拿了上去。唉, 这住的问题就算是勉强地解决了,这是后话。 吃过早饭,各连排好了队形就走出了驻地鱼贯地向着工地进发。在我们这个队 伍里,亚岩擎着大旗走在最先,保安大哥肩着大锤和钢钎跟在其后;随后就是拿着 各样工具的二哈子、三娃子哥俩和柴会大叔;我用一根扁担挑着两个大抬筐走在最 后。当走出洼地的时候,天就已经大亮了。由于路窄只能走一个人,出了洼地队伍 就自然地变成了一路纵队。说是路,其实就是沿河而去的一条尺把宽的泥埂,窄窄 的直直的连个岔道都没有。 放眼望去,各连的队旗在冰冷的晨风中猎猎飘动,向前蠕动的队列在晨雾中看 不到尽头。满布苇叶的路面被零乱的脚步踩得下面的稀泥发出咕咕的响声,从地面 上泛起那一股股黑色的泥浆,把大家伙的鞋底粘得都是苇叶和稀泥的混合物,越走 越粘脚,越走还粘得越厚,弄得一双鞋都变得死沉死沉得差不多有五、六斤重。这 一大堆人走起路来巴哒巴哒的,就像一群正在散步大熊瞎子,瞧这个费劲!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走到了目的地。等队伍都停下了以后,我才细看 了一下这里的地理环境。这里还是一片长满苇草的滩涂,北风飕飕,寒气逼人。东 边河里已经封冻的冰面在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刺眼的冷光。极目远望,冻实的冰面 直达南边非常宽广的天际。看来,这条我们沿着走的双台河就是从这里入海的了。 施工路段的分配开始了。在十五米宽的路面上,按人头分每人两米一段依此向 远处延伸,倾斜度三十,高度达标一米五,考虑到开春化冻土层下撤的因素,冻土 施工达标高度上浮至一米七。分完地段,柴会大叔就忙着在地段两端的临界处钉上 铁橛,拉上界绳;三娃子和二哈子哥俩也开始安锤头拴筐梁;我则脱掉了棉袄抡起 洋镐就开始刨基准线。就在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的节骨眼上。亚岩却急扯白脸地对 着保安大哥吵了起来:“我说头呀,(他向来对保安大哥这样称呼)咱可把丑话说 在前头哇。每人两米我是没意见,可谁都得有自己的一份活吧,是不是?他干不完 谁给他背任务?我是不背!要不咱就分开干。” 保安大哥猛吸了一口旱烟息事宁人地劝道:“亚岩老弟,到今儿咱就不兴再说 这样的话了。都是一块儿出来的,哪能都像你这样虎背熊腰的有力气?十个手指还 不一般齐呢。再说,这活就是打伙计干的活,离了谁也不行呀,先将就一下再说吧。” 可亚岩却不依不饶:“那也得差不离吧?就他——”往驻地方向一指,谁都听 出他说的是老八岁:“三级风都能刮跑的主,能干什么?” 保安大哥可就有些生气了,他把烟头往远处一扔:“亚岩,你这么说就过分了。 没关系,你要真怕吃亏,那谁干不完都算是我的。可算行了吧?” 听保安大哥这么一说,亚岩有点瘪茄子了,他嘟嘟囔囔的还想争辩几句。柴会 大叔忙劝道:“行了,都已经来了,多个蛤蟆还多四两力呢,咋就看人家不行,先 干着看吧。” 我听得出来,说穿了亚岩就是嫌老八岁身子骨太单薄,怕他不顶个整劳力拽大 家后腿。可现在连岁数最大的柴会大叔都发话了,亚岩也就嘟着嘴再没说什么,这 事吵吵闹闹的也就算过去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