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放亮了,刚刚升起的朝阳就象煮熟了的蛋黄,定定地悬在东方的天际,就象 冻住了似的老半天也不见动弹。远处,几丛饱经风霜的怪树象透雕的皮影一样挂在 微红的天边。冰凝大地,遍野寒霜,一列穿着杂色服装的队伍沿着黑色的土埂,缓 慢地向着工地的方向疲倦地行进。 天气干冷干冷的,我带着单帽子的脑袋禁不起寒风的侵袭,冻得头皮生疼,我 只好又把亚岩借给我的毛线围巾往耳朵上重新缠了一下。回头望去,几乎所有的人 都吞着袄袖缩着脖子慢慢地向前挪动着。大家伙的穿着打扮也是极其复杂,有像我 一样带着帽子还用手巾包头的,有穿着棉袄还披着毛毡的,有穿着棉大衣腰上还系 着草绳的,有为了防水在小腿上套着塑料袋的……总之,千奇百怪的什么样穿戴的 都有。因为天冷得都伸不出手来,指挥部怕有冻伤的情况发生,上下工地要求扛红 旗已经自动废止。这些走在路上的人们就象一队跑乏了的驴一样,每个人都埋着头 走,嘴上还都冒着腾腾的白烟,看着都十分滑稽。我估计,现今的大作家金庸老先 生在塑造他武侠小说里边的丐帮形象时,就一定参考了我们那个时候的经典造型。 这几天里,因为大家干得拼命,工程进度照比以前确实是快了不少,但是要按 照预定的工期完工可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尽管大家每天都起早贪黑地干,爬坡爬 得脚脖子都肿了,抡大锤抡得胳膊也都肿得老粗,吃饭的时候手都拿不住筷子,一 个劲的老往地上掉,可是一天还是啃不下多少货,进度还是不理想。瞪着眼干着急 也没办法。 大家着急,指挥部更着急,可是一时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只是频繁的开会, 发动各连队紧锣密鼓的搞突击,搞劳动竞赛。白天施工的时间一再加长,有的时候 晚上天黑以后还要点上浸透柴油的棉花团子挑灯夜战。因为谁都知道一旦路基不能 按期完工,柏油路面就铺不上,就会对国家建设中的盘锦油田(后来改为辽河油田) 的开发计划实施造成难以克服的困难。且到开春化冻的时候,只要地面一开化翻浆 这里就会成为一片沼择。车辆就根本进不来,人员和物资也撤不出去,到那时麻烦 就更大了。因为在我们地段不远处的一个水坑里,就有一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遗弃 了的进口大型推土机。这台庞然大物几乎整个被埋在了稀泥当中,只剩个驾驶楼子 的车窗和烟筒还在泥沼中凄惨地露在外面,早已丧失了自救能力,看那样子简直狼 狈极了。 也真有能耐的,就在所有的人都在为工程进度的缓慢而发愁时,和我们隔着几 个路段的龙王连的进度不知怎么就快了许多。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所以他们修的路 基比起其他连来就高出了不老少,老远一看显得十分突出。 指挥部这下高兴了,又是开现场会树典型,又是发“先锋突击连”的奖旗。更 让人眼气的是,在晚上开饭的时候,还专门为他们连额外奖励了一顿小灶——把一 大铝盆煮汤剩下的肉骨头都给了他们。这突如其来的荣誉可把他们都美出鼻涕泡来 了,满脸黑麻子的董连长在吃晚饭的时候拎着两根猪腿骨一边敲还一边唱评剧《杨 二舍化缘》: 你二人好比一盘棋, 五卒二马对双车, 你父好比当头炮, 一炮打的两分离, 两分离, 东的东来西的西…… 这还不说,吃饱喝足了的他还张着油乎乎的大嘴,挨着棚子转悠四处炫耀加吹 牛,看那得意的架式,就好象天底下数他老董最能耐了似的。 这样一来,其他连的头头们脸上可就都有点挂不住了,虽然当着他的面嘴上都 在奉承着他如何如何的有能耐,可心里边都在骂:他* 的,你老董不就是土堆的比 我们高点吗?!臭美啥。人都是两条腿支个肚子,凭啥就你能显出大尾巴来着?! 为了脸面,第二天都要憋着劲要和他们比个高低。这一天,在全工地各个地段上, 大家干起活来谁都不肯停手,甚至连吃饭拉屎都是小跑,谁都铆着劲地干。可就这 样压缩时间玩着命的撵,一连追了几天还是追不上,人家反倒象气吹的堆得更快了。 这下各连的头头们心里就纳闷了:咦,这可真是瘸子放屁——斜(邪)了门了。 各连的人数都一样多,干法全一样,他使的是什么招法,把堆土的进度就象兔子尥 蹦似的,任谁也撵不上呢?得,别瞎干了,还是去向老董取取经去吧。于是几个连 的头头在一块一合计,就都放下了不忿的架子纷纷向老懂讨教去了。可是这老董也 是油滑得很,只要你一去问他窍门,他就嘻着麻子脸跟你打哈哈,闪烁其词地净说 点画圈儿的话,就是不告诉你真格的。大家刚开始还耐着性子问了他几回,后来一 见怎么问都套不出他的实话来,慢慢的也就懒得搭理他了。 保安大哥也到董连长那去过,要说他倆在当兵时还曾经是一个部队的战友呢, 可是没想到和他唠了半天同样也是扫兴而归。这保安大哥也是要面子的人,回来后 就很不高兴,坐在坑底气哼哼的的一个劲抽闷烟。二哈子一看到保安大哥不高兴, 就赶紧过来和保安大哥打着保票说:“不怕的,我再去问问,好歹他还是我的远房 二舅。我就不信,他不告诉别人还不告诉咱们吗!”说完掉头就往龙王连的方向跑 去。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就见二哈子黑着脸垂头丧气的也回来了。只见他到了坑 里一屁股坐在扁担上,吧哒吧哒地掉起眼泪来了。大家一看得了,不用问又是一个 白去,就谁也没说话。可偏偏这傻狗不识臭的三豁子却不知好歹,还非得凑到二哈 子跟前嗲声嗲气地故意逗他:“哈子哥儿呀,怎样呀?都说是亲三分向,你二舅告 诉你了没有?”二哈子红着脸翻了他一眼没吭声。三豁子还要继续逗他,在旁边坐 着的亚岩看不过眼了,就吼了他一嗓子:“行了,就你话多,你不说话是不是怕大 伙儿把你当哑巴卖了?”豁子瞪起眼刚要和亚岩论个高低,还是柴会大叔拦住了三 豁子的话头:“行了豁子,你就别逗他了,咱哈子兄弟也是个热脸子人。事没办来 还不够他难受的吗,这事不怪他!”保安大哥也说:“哈子,用不着上火了。其实 这天底下就没有琢磨不透的事儿。自个的梦自己圆。谁也不指望了,咱们还是自己 想辙吧。”大家也都跟着劝了他好半天,二哈子这才缓过劲来,说说话这事也就过 去了。 我平常就看不惯这耗子打架——窝里反的事儿。所以,对他们的吵闹我向来都 不参与。我知道他们在一块哪天都得吵几回,吵完了也就没事了。可话说回来,我 也气他龙王老董那得意洋洋的熊样儿。哼,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心里也在暗暗的作 劲儿:我就不信了,他那点招法谁也不告诉,我就探不出底来?走着瞧! 这天下午,我虽然也和以往一样不露声色地干着活,可眼睛却一直没闲着。透 过忙忙碌碌的人群,我时不时地往龙王连那边瞭望着。有的时候,趁出去解手的空 档,我也有意无意地到龙王连那里瞟它几眼。可是整个一下午,我也没看出他们的 特别之处。我只注意到,他们几个人轮番的抡锤打眼切着土块,而且切的都非常大, 方方正正的连边缘都切得非常齐整。虽然暂时没看出什么异常,可是我还是没有放 弃侦察。我想,既然他们干得比别的连都快,那就必然有其特殊的招法。还是别急, 先稳住慢慢来吧。 好容易熬到了下工的时候,我有意的磨蹭着走在了后边,想等下工的人们都走 光了,好到龙王连那边再去探查探查。在等大家都陆续走远了以后,我就开始向着 龙王连那边的施工地段摸去。 到了那里,天色都已经蒙蒙黑了。我悄悄地登上了他们堆的路基,借着暗淡的 光亮先仔细地看了一圈,又上下前后地看了好一阵也没看出啥门道。就这样在他们 的地段没有收获地转悠了半天,心里边就有点泄气,后来一看天色要黑尽了也就准 备回去了。 你还别说,人家龙王连的活干得也确实不俗。只见所有一块块硕大的土块都象 砌城墙一样,整整齐齐地垒放在路基地段上,磨角对缝的,甚至缝隙都用碎土填实, 连边沿达标的高度也都修得平平整整、见棱见角地特别齐整。到了现在,我不得不 从心里折服这个麻子老董了:不愧是先锋连队,这活干得就是编整,我就这么仔细 挑都没挑出一点毛病来。得,还是打马回山吧。 可是正当我准备跳下路基往回走的时候,突然脚下一空,“咕咚”一下掉进了 一个洞里,只觉得脚踝一阵剧痛,身子也被没了半截。当我试着想把脚拔出来的时 候,却怎么也拽不动。我想可能是给什么东西卡住了,就弯下身划着了一根火柴, 正想好好的看看我的脚究竟是卡在哪里的时候,却猛然被坑底的奇特景象吸引住了。 借着短暂的光亮我看到,这是一个几乎能容下两个人大小的土窟窿,我的脚就 被卡在下层两个土块的缝隙中。当我又重新划着了一根火柴,看准了缝隙小心地把 脚慢慢顺出来后,又用火柴点着了一张卷烟纸,用手照着向两旁探去。这一看不禁 又使我大吃一惊,这里边大大小小立着的土块之间都有很大的间隙,立着的土块顶 着横着的土块,就象柱子顶房梁一样支撑着上边形成了无数个孔洞,简直象一个弯 弯曲曲的迷宫。这下我心里全明白了:好你个老董,我说大家伙儿这么尥蹶子干也 撵不上你们呢,原来你是领着人在里这搭炕玩儿呢! 你还别说,这老董麻子可真够狡猾的。他要这么干,只要是在冬天不化冻的情 况下,无论怎么看肯定都露不了馅。要不是今天刚垒完,还没等冻实就让我偶尔踩 翻了的话,我是永远也发现不了这个秘密的。好家伙,怪不得白天看不到他们往路 基上抬土方,原来他们都是在晚上临下工前才码垛上盖子。那时大家都在各忙各的, 根本不会引起隔壁连队的注意。等到第二天冻实了以后,就再也看不出任何作假的 痕迹了。老董这招法真是聪明绝顶!在这个时候,我又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他老谋 深算的心计了。 回来后,我没再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给我打饭的亚岩大哥问我为啥回来这么 晚,我就编个在半道上肚子疼拉屎来着,弄个理由就算搪塞过去了。一夜无话,第 二天上工后,我先是偷偷地把保安大哥叫到了一边,又把昨晚见到的一切都悄悄地 告诉了他。保安大哥先是瞪着眼睛惊讶地听完,又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就叼着卷 烟笑了起来。他一拍大腿,说:“咳,我说老董为啥打死都不说呢,这事儿他敢说 吗?” 我一看火候到了,就和保安大哥商量:“咱不已经知道了他的底细了么。他既 然能这样干,咱也向他学习,也照着这样干。就咱这实力,不出三天准能撵上他, 也能拿个第一什么的。” 可保安大哥却犹豫了,他想了半天说:“咱们要是也这么干,不是跟他学奸了 吗?这可是糊弄人的事儿,真要传出去,那还不把咱自己的名声给弄坏了。” 我劝他:“你怕啥,咱就别象老董那样张扬,留着心眼闷着干就是了。咱认可 开春化冻土撤了再填,也先把奖旗夺过来煞煞他老董的牛皮劲儿,没准兴许也闹一 顿肉骨头什么的解解馋,这不也是好事吗?” 保安大哥禁不住我的再三怂恿,想了一想也就默许了。只是再三地警告我: “你们这么干我可以装作不知道就是了,只是可千万别干出逮不住狐狸惹一身骚的 事。”——他是怕我给他惹麻烦。 既然头头都答应了,我就借休息的空闲时间把大家伙召集到一起,又把我昨晚 看到的那一幕和大家伙细说了一遍。三豁子一听完立马就要炸锅,尥着蹦的高低要 去政委那去告董大麻子偷工减料耍鬼。大家伙儿也都啧嘴摇头的说着老董的不是, 连二哈子也赌气说他那六亲不认的二舅是该整。我一看这局面怕坏了好事,就连忙 压住他俩的话头说:“别呀,咱就是给他汇报上去了,对咱有啥好处?别的连知道 了还不得说咱也不是东西,净打小报告。还不如……”我把我的打算又和他们核计 了一番,大家这才偷笑着说:你这办法行,咱就这样干!当然我还是不大放心,又 把注意保密的事嘱咐了一番。大家都发誓:谁要当欠嘴耗子捅漏了风声,讨上老婆 生孩子都没屁眼!最后商定,从明天开始就这么干。 第二天打上工开始,大家伙就心照不宣地掀起向先锋连学习的“热潮”了。三 豁子和亚岩抡起大锤来比每天都格外卖力,两人都光着膀子耍着花锤叮叮噹噹的钉 着钢钎,切下的冻土块也都是规规矩矩的长方条。这边三娃子和二哈子嗷嗷地喊着, 撒着欢地配合柴会大叔和我把切下的土方用扁担上的八号铁线兜起,拉开架式嘿呦 嘿呦地往路基上抬。路过的人们都傻了似的看着我们,从他们惊讶的眼神上看,他 们肯定心说这些人不知是犯了什么邪了,今儿怎么精力过剩了是怎么的,都耍起膘 来了? 我们是不管别人怎么看,要的就是这热火朝天的劲,要不弄露了怎么办?和每 天不一样的是,我们把土块抬上路基后并不马上垛起,只是先摆在路基上,等到快 收工时我们让老八岁望风,剩下的人才开始一起动手悄悄地码起空心垛来。等到收 工时一看,仅这一天的工效就翻了一番还多。望着今天的战绩,看得出来大家和我 一样,嘴上谁也不说,心里边却都在暗自得意呢。 就这样,咬着牙一连干了三天,战果终于出来了。我们到底把他们龙王连也甩 到了后边。一下子突然给他们来了个猝不及防。由于成效显著,也惊动了指挥部的 团长和政委,再一次评比的时候,他俩看着拿着皮尺的施工员在我们这里上下两边 丈量了一番,经过确认后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都满意地点了点头。于是,又一场工 程进度现场会就在我们的地段上隆重召开了。授旗时,保安大哥他们一致推举我, 让我上去接旗。我整了整棉袄,把腰间的麻绳重新系了一下,走上前去向团长和政 委挺着胸脯敬了个军礼,又向双手送旗的董连长也敬了个礼,接过奖旗迈着雄赳赳 的大步走回队列。可就在我接旗的一舜间,我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了董连长那满脸讪 笑的复杂表情,虽然这是心照不宣。可我的心里还是一动,不禁又开始对他有点同 情了。 对我们的奖励果然也兑现了。这天晚上,驻地的高音喇叭配着音乐喋喋不休地 反复地播送着我们新兴连苦干加巧干的感人事迹。什么当代的新愚公啦,什么学大 寨的样板啦,还有大庆精神的再现啦,广播员那一大串赞美词把我们夸得连我们自 己都有点脸热了。 晚上开饭的时候,我们又得到了一份意外地惊喜:与龙王连待遇不同的是,司 务长笑嘻嘻地和做饭的一道,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清炖鲤鱼上我们这屋来了。还是 三豁子手快,连忙先从盆里抓了一条送到嘴边一阵大嚼,顷刻之间手中就剩了一根 带鱼头的刺。这小子吃东西的速度真是快得惊人,亚岩当场就给他取了个日本名字 ——仅次一狼(净刺鱼郎)。可这时的豁子好像只对鱼和汤感兴趣,对什么名字不 名字的可就一点都不在乎了。 自己有了好事以后对别人也都大方。我们当然也照顾了一下同屋兄弟连的那些 兄弟,每人也都给分了一勺。没多有少嘛,大家都跟着津津有味地喝起了鱼汤。保 安大哥还特意给我盛了满满的一饭盒鱼汤小声说:“这顿好菜是你挣来的,你理所 当然的多吃一口吧。”我推辞了半天,可大家也执意地说出主意的是我,功劳最大 的当然也是我,那就应该多吃。我看实在推辞不掉也就接了过来,刚喝了一口,心 里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也不知老董现在是怎么样心情,还是得看看老董去吧。 于是我端着汤盒溜溜达达地走到了龙王连的棚子,刚到了棚子门口,就听见有人在 唱评剧: 我良言苦口将你劝, 你是水火不进不愿听, 你被人蒙上了一双眼, 喊你叫你你不回头。 ……………… 迷魂汤灌得你昏沉沉 ……………… 没错,一听这板眼就是老董在唱《夺印》。你别说,这家伙的心眼还真大,看 来我可能是有些多虑了。于是我就往前循着声音走去,正看见老董端着饭盆唱唱咧 咧地要到伙房添饭去。我连忙迎了上去说:“老董大哥,还没吃呐?” 厂老董转脸一看是我,就皮笑肉不笑地说:“行啊兄弟,恭喜了。怎样,旗也 到手了,肚里也有油了,这风头也出够了吧?” 我上前就把我的鱼汤分一半倒进了他的盆里:“董连长,皇帝还得轮流坐呢, 怎么,不行吗?”我冲他挤了挤眼睛。 老董端着盆愣了一下马上恍然大悟,麻子脸上堆满了笑容连连说:“行,行呀, 就凭你们进步的这么快,怎么不行?有苦同享,有难同当嘛!”他看了看左右无人, 又虎起脸来:“小子,看来我还真的要加你小心啦,你他* 的比我董麻子还鬼精多 了。”说完又大声怪笑起来。我也笑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