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朔风呼啸,四野生烟,又是一个严冬的早晨。随着一阵尖利的起床号声响起, 从摇摇欲坠的破土房和千疮百孔、满是冰帘的席棚中,又蹒跚走出了一群神形疲惫 的人们。已经沉寂了十余天的筑路工地又有了些许的活气——我们又回来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震灾难虽然使我们死里逃生,受尽了惊吓,却也成全了我们, 毕竟还是回到家了过了一个安生的大年。可是没等年味消尽,刚刚过完初十,就接 到了县里的通知,所有回家躲灾的民兵立即归队奔赴工地继续参加筑路施工。 人员还是这些人员,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因为通知上写得明白,措辞也十分 严厉:凡是在筑路工程指挥部花名册上的在编民兵一律必须按时归队,否则按逃兵 论处。具体的惩罚措施就是在当地所在的公社挂牌游街并扣除半年口粮。 没人敢抗拒命令。因为真当了逃兵,就意味着断了自家半年的生活出路,也就 和当地的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一样永远抬不起头来了。所以 大家权衡再三,商量的结果就是反正天塌下来有矮子,还是一块来田庄台玩命吧。 别说我们几个,就连发誓说打死都不来的三豁子也骂骂吵吵的跟来了。我当然也不 例外,只是在报到之前向大队革委会主任提了唯一的一个请求:千万别让我老妈知 道————她老人家再也禁不起这样的惊吓了 惊天动地的灾难已经过去,但是对灾难的恐惧还是时时萦绕在大家的心头。在 重赴欢喜岭工地的一路上,大家还能见到那夜跑地震时遗留的惨景:路旁已经冻实 的水泡子里,时不时的看到被抛弃的已经冻住的棉衣、棉帽、棉鞋、扁担等物件。 可想而知,那夜逃命的人们是怎样的一副狼狈景象。 可是,就在地震那个恐怖之夜大家都在夺路逃难的时候,张团长却意外的没有 走,他让政委把人们都带走以后,他就和同样不怕死的司务长留在了驻地。在余震 不断,基本上和外边断绝了联系的那几天里,他俩睡粮垛、吞生米硬是靠着半桶淡 水挺了三天,每天都在驻地黑天白天地巡视,靠着一把手枪保护着驻地物资和民兵 行李的安全,直到救援队的到来派驻了岗哨后才把他俩接走。我们那夜虽然跑得险 象环生,十分狼狈,但是万幸的是还没有发生意外死亡的事件,只是有脚掌被苇茬 划破的、有掉到沟里崴了腿的、手脸被冻伤的居多。在我们看来,这已经是不幸之 中的大幸了。 一切都已过去,但恐惧已经深扎在灾后人们的心灵,都成了谈震色变的神经质 了,老担心还会不会有大的余震。在我们重返欢喜岭中午途径东郭苇场打尖时,忽 然听到了场里一座草房内传出的一阵妇女凄惨的悲哭声。继而,我们看见一个披头 散发的年轻女人扎撒着双手从院子里跑了出来,又被追出的几个妇女连拽带抱的劝 了回去。后来经过向她们打听才知道这里前几天曾发生了一件令人悲叹的事情:在 苇场小铁道旁边的职工住宅区里有一个年轻的三口之家。在大地震过去的几天之后, 年轻的小两口杀了一口肥猪准备过年。腊月二十九的这天晚上,丈夫把燎干净猪毛 的猪头用麻绳吊挂在了房檩上后,就在外屋的灶间继续收拾猪下水,他的媳妇则在 里屋的炕上抱着孩子喂奶。在这当口外边恰好有一台重型卡车隆隆经过,震得房子 抖抖直颤,挂在檩条上的猪头突然不堪重负地“咕咚”一声掉在了地上。早已被地 震吓怕了的丈夫不明就里,以为又是地震来临,便惊叫了一声:“地震了,快跑!” 便首先一个箭步窜出了屋外;里间炕上的媳妇惊骇得急切间来不及下炕,为了拼死 保护孩子的生命,出于做母亲的本能,便急中生智地把孩子顺着窗户扔了出去。等 到知道是虚惊一场,跑出屋从院子的水泥地上捡起孩子时,才发现孩子已经头破血 流气绝身亡,两口子当时就傻了。几天来,媳妇呼天抢地已经哭得昏厥多次;后悔 不迭的丈夫则疯狂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撞墙撞得几乎精神崩溃。可是大错已经铸成, 人死不能复生。这个惨剧让我们听了以后无不摇头叹息,欷嘘不已。 可这地震究竟还能不能再次发生,谁的心里也没底。反正等我们再次回到原先 住过的草房时才发现,这个由土坯苇草搭建的土房竟奇迹般的没倒!只是里墙外壁 全都象老太太的脸一样出现了无数条裂纹,煞是吓人。弄得我们大伙儿在外边犹豫 了半天,任凭司务长怎么打保票,说住吧没事,这是苇草编辫子抹泥的房子抗震倒 不了,那大家伙儿也是说什么不敢进屋睡,直到保安大哥和亚岩他俩使尽全力的推 了几下房墙,土墙确实纹丝不动,大家这才放心地搬了进去。只是头几宿谁也没敢 脱衣睡觉,怕再有地震来临往外跑的时候来不及穿衣服。 由于地震耽误了十多天的工期,所以,施工任务就更加艰巨。筑路总指挥部为 了抢回耽误的时间,除了一再号召大家加班夜战以外,对施工的方式方法也进行了 改进,这天下工的时候,大家看到有几台载着带有“爆炸品”字样箱子的卡车开进 了洼地,于是大家猜测:以后要用炸药了。 果然没过几天,指挥部就召集各连的连长开会,要求各连起码要抽出两名最好 是有过爆破经验的人员参加爆破的短期培训,而且是越快越好。于是各连的连长们 就赶紧回到各自的连队物色能当爆破手的人才。 我们连只有三豁子以前在公社的山场打过两年石头,懂得爆破这门手艺,按说 应该是个现成的人选。于是保安大哥就有心思想和豁子商量让他出任第一炮手,可 是他刚和三豁子提了个头,三豁子就撂下脸来一口回绝了:“得,保安大哥你别说 了,我还想多活两年呢。上次跑地震我就好容易捡条命,你行行好,可别让兄弟我 再当炮灰了!”任大家伙怎么劝,这宁种脑袋晃个溜圆的就是不答应。后来亚岩一 赌气站了起来:“破铺盖——还叠起来了。保安大哥,别求他,不就是放炮吗?我 学去,你看离了他这臭鸡蛋,能做成槽子糕不?!”要搁以往,三豁子一听谁说这 话,按他那狗脾气早就和他打翻天了。可这次只是对亚岩恨恨地翻了翻眼睛,一扭 身就出了屋子不知哪去了,给大家弄了个莫名其妙。不干就不干呗,犯得上甩袖子 出门给谁脸子看吗。最后还是二哈子偷偷地和大家伙说,三豁子死也不当一炮手是 有原因的。听说他以前在公社山场干的时候,有一次放炮时派他数炮,结果他那天 一时疏忽就少数了一炮。在大家都以为跑响完了都进了炮区时,剩下的那炮响了。 结果,一个人崩飞了一条命,一个人崩没了一只手,三豁子的上嘴唇也让一块石头 崩了个大口子,豁子的绰号也就是这么来的。 就是因为这个豁子嘴他至今连个媳妇都说不上。他爹好容易省吃俭用的拿一百 二十斤散白酒和三丈生白布托人给他从内蒙的林东说了个媳妇,可人家一看他的豁 子嘴就不干了,勉强的只在他家陪他姐姐呆了两天,就偷偷的跑了个活不见人死不 见尸,没影了。这一下可把三豁子弄得窝心了好几个月。用三豁子的话讲:连那女 人的屁股是尖的还是圆的都没弄清楚,人就跑没了,整个的弄了个赔了媳妇又折财。 所以你和三豁子唠磕就别提这放炮的茬,一寻思起这事儿他肯定闹心。 大家伙听二哈子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当然也就没人计较豁子的执拗态度了。 这边的亚岩已经毛遂自荐,这就算有了一个炮手了,可还缺一个就有点难产,保安 大哥提了半天也没人再搭这个茬。也是,谁都知道这是个玩命的活,一旦弄不好就 是个轻则残重则亡的事,所以也不光是豁子不愿干,搁谁都得犯怵。憋了一会儿我 一看真没人吱声,就拽着亚岩的胳膊和保安大哥说了一句:“大哥,算我一个吧, 就当我也学一门手艺。”保安大哥还没等表态,柴会大叔就拦住了我:“得了,侄 小子,你的心思我们都知道,可这全公社就来了你这一个知青,真要是因为放炮出 了事,我们都对不起你的爹妈。你还是算了吧。”我一听这话可就不服气了:“怎 么着,老柴大叔。听你那意思,就我这一个知青就是人种?就啥也不能干?就光吃 白饭是不?我还偏要干干试试,我又不是笨蛋,连炮都点不响?”二哈子和三娃子 连忙劝我:“咳,你先别发火,老柴大叔也是为你好嘛。再说我们这些本地造的人 有得是,咋也轮不到让你去玩命呀?”我一听犟劲就更上来了:“没事的,死了我 一个,家里还哥仨。再说了,你们就不能为我说点吉利话,咋就总想着我必得出事 呢?”大家伙一听我这不讲理的劲上来了,就谁也不吱声了。最后,还是保安大哥 说:“行了,他既然有这么大的决心,就算他一个吧。亚岩,你可得好好看住他, 一定要注意安全,放炮的时候千万小心别干出玄事来。”亚岩看了看我,竖了一下 大拇指:“没事儿,放心吧!”就这样,我总算争来了一个表现的机会。 第二天亚岩我倆和各连选出的炮手来到了指挥部,由上面派来的一个部队转业 兵讲了一天的爆破作业常识。又手把手地教了怎样打眼,怎样装药,怎样下雷管接 导火索等一系列的基础操作方法,折腾了一整天,也就算结业了。 又过了一天,指挥部下令,为了保险和安全起见,决定第二天在工地先搞一次 爆破演习验收,全部合格后再全面展开工程爆破作业。 这天的工地热闹非凡,因为是全工地的爆破演习,全筑路团所有人员几乎都到 场了。在路基的北側,事先打好的炮眼边上整齐地摆放着一袋袋的硝铵炸药。各连 的炮手都各自在自己的炮眼边上就位等待装药点火的命令;而其他人员则按命令早 已退到爆炸威力远达不到的地方——百米开外的土堤后边观阵。 我和亚岩大哥两人守在自己地段的炮窝旁,尽管我俩已经反复的检查了好几遍 起爆装置,可由于是第一次亲手点炮心里还是没底,我站着看着炸药袋子都觉得胸 口一阵咚咚乱跳,怎么往好的地方想也还是不行。为了稳定一下慌乱的情绪,我就 顺手掏出一棵烟卷刚想点着抽一口,还没等我划着火柴,亚岩就上来一把从我的嘴 边抢下香烟扔出好远,还冷冷地说了一句:“你不要命啦!”我一惊,立马知道我 差点犯了一个惹出滔天大祸的错误。于是只好傻笑了一声,又规规距距地立正站好。 九点左右,随着准备装药的第一遍号声响起,各连的炮手开始撕开药袋的封皮, 将联着雷管的导火索小心翼翼地插入药袋用竹筷捅出的小孔之中,再把插好引爆雷 管的药袋放入挖好的炮窝当中,用泥封好,然后向担任演习总指挥的团政委报告: “××连炮位爆破作业准备完毕!”就站在坑里拿着火柴,等待着点火的命令。 不一会,土堤后边响起了第二遍尖厉的军号声,这才是让点火放炮的信号!我 掏出火柴急忙就划,可能是我过于紧张的原因,连划了几次不是火柴杆断了就是被 风吹灭,一连几次都没点着。眼看着点完火的炮手一个接一个的跑回了掩蔽地,我 就更加慌乱了。正在手忙脚乱的当口,亚岩见状一把将火柴抢了过去:“别慌,让 我来。”只见他抽出一根火柴,将火柴头按在导火索上,然后用火柴盒的磷片一擦, 白光一闪,导火索一下立刻冒出“呲呲”的白烟,终于点着了!还没等我高兴,亚 岩扔掉火柴,回过头一把拽着我:“快跑!”我俩便飞也似的向百米外的土堤后面 跑去。 等我俩跑到地方一看,所有的炮手都先我俩点完炮,已经在这里趴着等着听响 呢。亚岩和我跳下土堤刚刚趴下,就听见炮区里“轰隆隆”的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 炸声。 炮声隆隆,连绵不断,炸起的土块就象惊飞的鸟儿漫天飞舞四处飘落。虽然隔 着一个距离好远的土堤,连续不断的爆炸震得连大地都在剧烈的抖动,趴在地上的 我们觉得胸脯都震得生疼。好过瘾呀,真是壮观极了! 炮声响了好一阵子终于停息。又过了一会儿,好容易听见解除警报的号声又响 起来了。趴在土堤后边所有的人们掂着抬筐扁担嗷嗷叫着,疯了似地奔向了爆炸的 地域。 可到了地方一看,人们不禁又大失所望。原来,因为是首次爆破作业实验,大 家都不知药量应该掌握多少,只以为炸药放得多,爆炸的威力就越大。结果谁也没 少装药,一下子都把炮窝上的土方都炸飞得没了影,只留下了一个个的半人深的大 坑。几乎没什么土可抬了,费了半天的劲结果弄了个猫咬尿泡——空欢喜。大家跑 到跟前一看都是这个效果,不禁都闹得哭笑不得。再后来,又经过了几次装药量的 增减试验,最后得出了每次放药在五公斤左右效果最佳,这样一来炮响过后炸下的 冻土块都只是震裂而不往远射,才是达到的最好的施工效果。 从这往后一段日子,工地上每天都是炮声隆隆,人声喧闹,白热化的施工阶段 就这样没黑没白的开始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