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有的人活着,可是他死了; 有的人死了,但他永远活着…… ——一位诗人的话 猛然,一阵凄厉的紧急集合号声把我惊醒,睁眼一看,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已经 惊坐起来,只听外边一阵乱嚷乱叫,不知是谁在说:“完了。别又是地震吧。”由 于好长时间没有听到紧急集合号响了,大家没有一点心理准备,摸黑穿衣套裤的乱 作一团。 这时就听外边传来了政委和司务长惊慌的喊声:“苇垛着火了!快,大家赶快 起来!紧急集合!紧急集合!”这边三豁子还在喊:“快点灯!我的裤子找不着了!” 等我三下五除二的套上棉裤再看一眼窗外,外边已经是烧得一片通红,人声已经喊 成了一片。等我们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跑到洼地时,只见大堤外边长长的苇垛东头 已经是火光冲天,一片通红。 冲出屋门一看,团长和政委已经穿带停当一脸严峻地站在队前。大家刚刚集拢 到齐,就听张团长喊了一声:“各连整队,赶快带上铁锹扫帚跟我来!”说完,纵 身跳上堤坝带着我们向火场奔去,我们大家伙也扛着各式各样的灭火家伙就向一里 外的火场猛跑。 苇垛着火的严重性大家心里谁都明白,在这个开春多风季节,苇垛着火是绝非 儿戏。一垛苇子这都是造纸厂几个月的原材料呀,弄不好数公里长的苇垛就要火烧 连营,顷刻间要化为灰烬。那祸可就惹大了,难怪张团长说,那罪就是枪毙十回都 不够抵的。 等我们大家伙跟头把式地跑到距离苇垛仅剩百米的时候,就看到一座十米多高 的苇垛正在燃起腾腾烈焰,三十米长的一段已经全部烧着。火借风势,那垛得紧紧 的苇捆被烧得一片噼啪作响,如同过大年放的鞭炮一般,北风卷着一个个大如磨盘 的火团如同千千万万个火鸽子飞旋着舞向空中。烈焰冲天,热浪袭人,我们虽然站 在距离着火的苇垛还有四、五十米开外,可那阵阵袭来的烟火热浪就象要把我们全 部烤焦一样,燎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炽热的烟气使我们难以呼吸干脆都喘不过气 来。 火光中,我们看到一个被烟火燎得象扒光了毛的熏鸡一样的人影跌跌撞撞地跑 了过来,到跟前一看是个光着膀子掂着枪的岗哨,他一见张团长就失魂落魄地哭喊 :“不得了呀!救不了啦。那个已经烧死里边了。”团长一把抓住他的膀子:“说! 里边现在怎么样?”光膀子的岗哨还在哭喊着:“团长,快跑吧。那垛苇子下边的 棚子炸药雷管还没抢出来呀,快跑吧!要不谁也活不了!快!”跑到跟前的人们一 听都立刻慌了神,妈呀声喊成一片。有的人扔掉工具就要掉头往回跑。 张团长眼睛一立,冲上去对着岗哨的脸就是一巴掌,随即拔出了手枪:“妈的, 你再敢扰乱军心,老子就先毙了你!来人,先把他给我绑了!等救完了火再处理他!” 又回头喊到:“弟兄们,看见那棚子没?!里边有几吨的炸药和两箱雷管,如果响 了就这个距离咱们谁也跑不出去。现在跑也死,如果抢了出来还有个活,共产党员 们,不怕死的跟我上!”说完,他拿起一条麻袋在水泡子里一浸,顶在头上带头向 苇垛冲了上去。大家伙一听眼睛也都红了,就都如此炮制地顶着浸湿的麻袋呼号喊 叫地向火堆狂扑了上去。 原来,为了安全,我们的炸药仓库没有放在驻地,而是在距离驻地一里多地的 大坝南头,倚着苇垛搭了两个棚子存放。每天由两个武装民兵看守。这火着起来的 原因,肯定是他俩抽烟或拢火取暖动过明火所致。现在还不知道这火烧到棚子没有, 真要是炸药响了别说我们这些在火场的人们,就连我们的驻地也得房倒屋塌无一幸 免,肯定谁也跑不出去。 大家伙一看都到这份儿上了,怎能不玩命呢。可等冲到了苇垛下边,火已经借 着风势烧大发了。风助火势,满天的火星象下火雨一样纷纷从我们的头上坠落。我 们站着是苇垛的北侧,从南侧烧起的火势正向我们这边的炸药棚子快速地蔓延,顶 上防水的苫布上的积雪已经快被烤干了,正冒着腾腾的热气,继而有的地方开始冒 烟,一看见这个情景,谁也顾不上浑身上下被火烤得象刀割一样的疼。都在不顾命 的往里猛冲。在嘈杂的人声中,我也从棚子的一角掀起苫布,一头钻进了苇垛下面 的另一座席棚。 棚子里面一片漆黑,虽然现在还没有明火,但是已经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烟气, 把我的眼睛被辣得根本没法睁开,等我捏住鼻子哈着腰还要往前摸的时候,突然间 我的脑袋就不知被什么硬物重重撞了一下,撞得我眼散金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本能地举手一摸,感觉到原来是一个掉在棚梁上的木箱,就赶紧拽掉绳索抱着箱 子又钻了出去。等我把箱子放下睁开眼借着火光一看,箱盖上那可怕的地雷图案和 “爆炸品”的字样,差点没把我吓死!老天,这是一箱雷管!如果不是它吊在棚梁 上让我偶尔撞到搬了出来,那可就——我的命真够他* 的大。 这时候,我真是害怕极了,因为不知道里边是不是还有雷管没抢出来。时间已 经不容许我再作犹豫,我趁里边还没有明火,连忙转身顶上麻袋又冲了进去。等这 次再进来时,里边已经相当危险了,棚子里的四角都已经开始冒着火了。外边的人 们开始呼号着在往棚子上扬水,但里边已经冒烟的席子已经开始冒起了火苗。我只 听有人喊:“快抢炸药!”听着好象是豁子在喊。我四处环顾了一下没看到他,满 屋的烟火也不容我多想,就和冲进棚子的人们一起站成数列,飞快地把地下的袋装 炸药三袋两袋地往外传。 烟雾弥漫,令人窒息,棚顶的木头被灼热的火焰烤得“噼啪”响得瘆人,火星 子掉在我们头顶着的湿麻袋上吱吱地响,但是这些不知死活的人们还在拼命的往外 传着炸药。不知是多长时间,就在炸药袋子刚要搬完,大家伙也要被浓烟呛得快要 挺不住了的时候,只听得棚顶开始了“咔叭,咔叭”的一片脆响,再接着就听外边 有人大喊:“快跑,棚子要塌了!”于是棚子里的人们开始四散外钻,我也本能地 随着大家撞开席子就往棚子外边跑,我刚钻出席棚就被不知是什么物件绊了个跟头, 我打了个滚还没等爬起,脚下一滑又摔了个大马趴。就在这时紧接着就听“哗啦” 一声,金星四溅,烟火腾飞。席棚子瞬间就被垛顶上烧滚下来的苇捆给压塌了。 好险!当我一轱碌刚想站起身来,就觉得胃里边一阵翻江倒海,便趴在地下大 口呕吐起来。一股股的黄水从口鼻中喷泻而出,那又苦又辣的味道直呕得我头昏脑 胀苦不堪言,等我好容易缓过气来,抬头看到有很多人已经登上了垛顶,在火没烧 到的地方开始拆垛断火。我就在泥地上大口地喘着,心里气得这个骂呀:唉,谁妈 的把雷管和炸药放在一个库里啦,这不是自己找死呢嘛。逮着抢的及时捡了一条命, 雷管没响可真是万幸呀。 我这里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警笛长鸣,车灯闪耀,一长列消防车呼 啸着也赶到了火场。总指穿军大衣的汉子带着临近几个营的民兵,坐着各式各样的 交通工具也赶来增援来了。一时间,上千人拿着铁锨扫把水盆从就近的水泡子里连 雪带水带冰的往火场里猛撒猛泼,人喊马嘶地嚷成了一片。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肆虐的大火终于被这些舍生忘死的人们扑灭了。但是长 约百米的苇垛已经烧去了大半,剩下的一段也是满目疮痍,一片焦黑。看看这边, 遍地的苇灰、碎席、麻袋和一堆堆胡乱堆放的炸药袋子。一片狼籍的火场周围,满 地瘫坐的都是满脸黑灰、衣衫褴褛,疲劳已极的人们。一个个表情还都是呆呆傻傻 的,看来都还没有从大火的恐惧中解脱出来。 人圈外面,几个穿白大褂背药箱子的人在人群中继续搜寻受伤者,就听政委沙 哑的声音在喊:“各连注意,赶快清点火场,清点受伤人员!”我费力地爬起身来, 试着伸了伸腰腿,看来我的腿脚还比较灵便,没受什么大伤。站起来后才想起该找 找我们的人都在哪,刚才光顾救火了,保安大哥和亚岩、还有豁子兄弟他们都在哪 里,我压跟儿都没看见。 我很惦记他们,经过了几次惊心动魄的生死经历,我们早已成了生死与共的战 友,我现在非常急切地想知道他们是否安全的消息。我迈着疲惫的双腿,焦急地在 火场的人群里四处搜寻,试图能看见几张熟悉的脸。可是,看了半天,谁都是烟熏 火燎的一个模样。 一阵冷风吹过,我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用手一摸才知道棉衣后腰被烧了一个 大大的窟窿。就这样,我一个人踏着满地的泥水在乱哄哄的人群中,东张西望地努 力寻找自己的弟兄,可连喊带看地找了好一会也没见到他们的踪影。正当我已经不 抱什么希望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便赶紧答应着向前寻去。 借着拖拉机车灯的光亮,我看到前面有几个同样焦黑褴褛的身影向我急步走来。 仔细辨认了半天,才看出是保安大哥,二哈子,三娃子和柴会大叔,一见面他们就 抱住了我急切地问:看到亚岩和老八岁了没?我摇了摇头。他们都着急的说:“赶 紧找呀,就剩他俩没找到了。”我说:“不对呀,还缺了一个,豁子哪去了?”三 娃子说:“甭惦记他了,救火的时候太卖力气了,拉炸药袋子拉的把伤口又挣开了, 淌了不少的血,叫人送回去了。”我这才放了心。于是,大家便一起喊着亚岩和老 八岁的名字找起他俩来。 找了几圈以后还是没有他俩的踪影,保安大哥和我们就真的有些着急了,正当 大家准备扩大范围再到别的团里寻一下时,却忽然看到亚岩拄个铁锹被两个人搀着 一瘸一拐地朝这边走了过来。大家伙连忙上前扶住亚岩。保安大哥问他:“怎么了 亚岩?”亚岩咧嘴咬牙的一脸痛苦相:“别提了,拆垛时从垛上滚了下来,把脚崴 啦。”柴会大哥接着问:“看见老八岁没?你没和他在一起么?”亚岩摇了摇头说 :“没看见,来的时候都跑乱套了,谁还记得谁呀。怎么,他也没和你们在一块?” 我们还没等回答,就听清理火场的那边传来了一阵嘈杂的人声:“新兴连的!谁是 新兴连的?你们的人出事啦,快来人!”一听这话,大家觉得事情不妙,又赶忙向 火场跑去。跑了老远了,还听亚岩在后边带着哭音喊:“我怎么办?把我也带过去 ——”。 火场边的一个水泡子旁边,围满了人群。总指和团部的领导都站在旁边,表情 都是一脸的严峻。新军大衣汉子在和穿白大褂的医生急切地说着什么,白大褂惋惜 地摇着头:“不行了,下半截就剩骨头了,救不活了。”那边,龙王老董在对人们 说着:“多亏他了,要不是他在炸药堆上发现一盒雷管,刚拿了下来,棚子就塌了。 这不,下半身都快烧没了还用身子压着雷管,楞是没撒手呀。”我们一听就象头上 响了个炸雷一般,便知道老八岁这次肯定是凶多吉少了! 当我们疯狂地推开人群钻到里面时,就看见张团长正蹲在那里用药棉为躺在政 委怀里的老八岁擦着脸上的泥污。满脸煞白的老八岁佝偻着的手和头上都缠满了绷 带,下半截身子被烧得从膝盖以下只剩了焦黑的骨头。奄奄一息的老八岁只有微微 起伏的胸脯证明他还有口残余的气息。团长看到我们,就站起身低沉地说了句: “时间不多了,和他说句话吧。”然后就低头扭身走出了人群。 保安大哥和我们赶紧都围了上去一起猛喊着老八岁的名字。过了好一会,老八 岁咳了一声,眼睛慢慢睁开了一条缝,在定定的环视着我们:“你们都,都在呀。 亚,亚岩,大哥——呢?”晚到的亚岩挤进人群,拄锹半跪在老八岁跟前:“兄弟, 哥在这儿呢。”老八岁定定地看着亚岩微弱地哀求说:“哥。地震时,是你,你救 了我一条命,现在还,还能不?” 亚岩强憋住眼泪:“老八岁,要挺住呀。咱死不了。咱们还得一块回家吶。” 老八岁动了动缠着绷带的胳膊,喘了一口气:“看来,我真的不行了。军装, 你给我领,给我爹送去,” 接着他又咳了几声,喷了一大口血沫子,看着大家伙说了句:“活着真好,可 惜,我还——不是——个兵。”就脑袋一歪再没了声息!任凭我们哭喊得撕破了喉 咙,他是不会再醒转过来了。 亚岩“嗷——”的一声长嚎,扑在老八岁身上拼命地猛煽自己的脸:“兄弟, 兄弟呀。怪哥呀,哥没照管好你呀!呜————”大家连忙把亚岩架了出去。 一副用大号扁担临时绑成的担架,周围是里三层外三层悲伤的人们。政委抱起 老八岁,就象抱一个熟睡的婴儿小心翼翼地放在铺着苇草的担架上面;眼睛红红地 张团长走上前小心的摸了一下老八岁的脸低声说道:“兄弟,你是替我们大家去死 的呀,你怎说你还不是一个兵呢,你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一个英雄!”退后一步并 拢双腿立正给老八岁端端正正地敬了个军礼。然后摘下自己的军帽,用手轻轻擦了 擦帽子上的红星,小心地带在了老八岁的头上。新军大衣汉子也脱下了自己的大衣 盖住了老八岁瘦小的身躯。全体肃立,随着刺耳的枪声,漫荒野地的人们又都全体 跪在泥水中嚎声痛哭。 天亮了,苍狼呜咽,雾霭生烟,风还在刮。 一列抬着担架,荷锹持镐的队伍沿着即将竣工的路基向着驻地静默地行进。早 春的冷风吹动着飘扬的旗帜,显得是那么的苍凉和悲壮。 不知是什么时候,东方天际出现的一抹鱼肚白已经缓慢的变亮,变红。一轮朝 阳从地平线上跃然而出,那抹悲壮的朝晖把早春苍凉的大地和天空涂抹得一片血红! 身后,几天前还见棱见线的冻土路基由于天气的转暖开始缓慢的塌陷,现出了千疮 百孔的孔洞,犹如一条鳞甲斑驳的黑龙,蜿蜒舞向雾霭飘烟的天际。远处,忽然传 来了连绵不断轰轰隆隆的声响,柴会大叔喃喃地说了一句:“开河了啊……”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