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酒回灯重开宴 寂寞地坐在西一道巷的小院里,眼望着被秋风吹落的片片黄叶和那在暮色中南 飞的大雁,在凄凉中我为装订社的前途将会给我造成的结局而沉思,为自己给家中 所添的送饭负担而烦恼,也为严冬将要给自己带来的艰难而焦虑。想不通我只是想 按照自己的意志寻求一条生存的路,命运之神为什么要给我制造如此多的险阻。总 之不管有多少牢骚和抱怨,身体条件决定了我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只能用期待、 承受和企盼来面对命运为我的安排。但愿在熬过严冬后,春天还会再来。 就在我准备应对即将面临的所有磨难之际,却传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公社为 了加强管理促进社办企业发展,要对居委会办起的小摊摊进行合并。那个时期“文 化大革命”已经到了抄家、没收、遣返之际。没收的房屋正好使社办企业有了发展 的空间。 在此形式的驱使下,西三道巷装订社和开通巷装订社等几个搞印刷装订的小摊 被合而为一。那时为了破旧立新,街道都被改为革命化的新街名。柏树林街改名为 永红路,公社也跟着改名为永红路公社,我们几个装订社合并后搬进菊花园七号一 所房东被抄家送回老家后被没收的宅院,名字也紧跟革命形式,改名为永红印刷厂。 这一意想不到的转机使我和家的距离比原来拉近了三分之二,再也不用发愁送 饭问题。新的厂址是一所两进的宅院,院里有街房、过厅、南北厦房和三间上房, 上房的南边有一个夹道直通后院的厕所。院子里因为还有两家居民和房东的两个儿 子,因此我们只占了上房、南厦房和过厅的北半边。车间在上房,在这里上班期间, 我不用愁上厕所的问题。 厂子有了良好的发展势头,我的心也感到一分踏实。为了派遣漫长的晚上,我 想到了读书。 “文化大革命”初期,因为“破四旧”,几乎所有的文学作品都被全盘否定, 图书馆关了门。加上清查、抄家、没收,私人藏书一怕惹出是非,二怕丢失了以后 再也无处购买,谁也不敢往外借。无奈的我除了紧跟形势学习《毛选》四卷、《毛 泽东诗词》和《毛主席著作典故解释》,又从家里拿来了《中医学概论》等许多中 医书。虽说这些书对我这十八九岁的青年来说有些生辟、枯燥,但是读一读再琢磨 琢磨倒也不空虚。开卷有益,读得多了,对里面的知识不但能够理解而且还产生了 兴趣。 为了逃避屋子里的酸浆糊味,我喜欢坐在车间门口看书。住在过厅的刘先生见 我下班总是抱着本书看,走过来好奇的问我:“你看的是啥书?”我让他看了封面, 他吃惊地问我:“你想学中医,这书你能读懂?”我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其它的 书可读,只是用它来消磨时间。”他笑着问我:“你喜欢看哪一类书?”我一时也 说不清,只能说:“文学类的吧。”他再没多说就走了。 房东老两口回来不久,有一次老先生坐在屋门口晒太阳,无意中和我拉起了家 常,想不到他和父亲竟是多年的老朋友,从此以后老人便把我呼为侄女。老伴知道 后对我也改变了态度。那天刘先生跟我说话时老太太正在屋门口做饭,刘先生回家 后老太太走过来对我说:“这人也爱看书,他家的书可多了。你要是想看啥书,可 以找他借。”我说:“我跟人家不熟,怕他不借给我。”老太太说:“他能主动问 你,说明对你的印象不坏,你想看啥书,我可以去给你借。” 我想了想,以前在家时一直都想看《红楼梦》,父亲说那种书不适合女孩看, 现在在这里父亲又管不上,我倒要看看为什么女孩就不能看。于是我就对老太太说 :“大妈,你就先给我借一本《红楼梦》吧。”老太太果然很快就给我借来了,但 是她告诉我:“刘先生说借书给你看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你不能转借给别人,更不 能丢失和损坏。”我自然满口答应说:“这些我肯定能做到。” 为了保证让书完好无损,借到后我先用牛皮纸给书包了皮,白天把它存放在房 东家,晚上下班再从大妈那里要过来,暂停时我把页码看准记在心中,从不折书角 或者把书翻开扣着放,以此表示自己对帮我读书的人的一片虔诚之心。 通过借阅《红楼梦》,刘先生知道我是一个非常爱护图书的人,便慷慨表示凡 是我想看的书,只要他那里有,都可以借给我读。趁此机会我紧接着又借阅了《西 游记》、《水浒传》和《三国演义》。 有了小说,对我来说就是有了“熊掌”,暂且把其它的书都放在了一边。那段 时间里如果没有每周回家所感受到的政治斗争的冲击,在厂里每天上班工作、下班 读书,对社会上的“文化大革命”绝不会有任何感觉,就像生活在世外桃源一样, 宁静中渗透着无限的追求和乐趣。 然而,宁静的生活没有因为我的满足而永远陪伴着我。不久厂里就出现了变化, 购买了裁纸机和印刷机,又请了从大印刷厂退休的老师傅帮助,建立起了印刷车间。 有了梧桐树,不愁无凤凰。不久,除了公社介绍来的几个退学青年,还有几个 外区的年轻人也都慕名而来。本来只有半边天的手工作坊,不但开始走向圆满,如 今还有了“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朗朗乾坤,生机盎然。 几个年轻人陆续进厂时,机器房还在安装和维修阶段,暂时安排在装订车间上 班。家庭妇女堆里贸然多了几个年轻人,就好像是绿叶里绽放出了花朵,使我已经 冷凝的心似乎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因为身体造成的自卑,又想保护自己的尊严, 只是把热情藏在心底,表面上采取了冷漠无情的态度,除了必要的工作对话,最多 只是打个招呼,从不和这几个年轻人多说一句话。 几个热情善良的姑娘对我非但不歧视还显得特别亲热,其结果倒显得我不够豁 达大度。最早来的年轻人中有两个男孩,一个叫CX,一个叫门。CX个儿高高的,穿 一身宽大的学生装,白净的脸上陪衬着一对大眼睛和高高的鼻梁。女儿国来了个美 少年,看上去又聪明礼貌,全厂上下无人不见而爱之。有人问他年龄,他说十五岁, 可我看他虽说脸上不缺稚气,却比弟弟令人感到稳妥多了。同样都是男孩,可那个 叫门的让人感到一身楞劲,很少有人和他答腔。 车间的师傅们和我相处久了,看我在生活中离不开两个小板凳,有时便善意地 感叹道:“这两个小板凳是春霞的两条腿。”那些师傅都相当于我的长辈,我知道 她们是即兴而出,便报以微笑。这些现象可能让CX看在了眼里。回机房后有一次, 他不知干啥活想借我的板凳坐,一进门就笑眯眯地对我说:“李师,把你的腿借给 我用一会儿。”说着就伸手去拿我的板凳,却想不到我竟很认真严肃地说:“别动!” 他抬起头吃惊地望着我。我不冷不热地问他:“你见过有谁能把腿借给人用?”男 孩望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怏怏而去。车间里的人都用惊诧的目光望着我,谁也 料想不到往日谦卑和气的我,竟会对全厂都宠爱的佼佼者如此不给面子。 有几部机器安装好了,年轻人开始去机房上两班倒。因为急着学手艺,上早班 的下班后都不想回家。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后院有茶炉,喝水热饭都方便,花池一 圈的水泥台还可以坐人、搁饭盒,年轻人都喜欢到后院来凑热闹。 一天下午,大家一块吃饭时,那位叫门的后生无事生非竟想着在我身上寻开心, 达到他哗众取宠的目的,一开始我看他流里流气,像个蛮不讲理的无赖,不想招惹 他,只管吃我的饭。小伙子误认为我生来就是任人宰割的笑料,便得寸进尺更加来 劲,不但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怪话,还嬉皮笑脸地往我跟前凑。我还从来没有当众 受过任何人的戏弄,一气之下,把碗往旁边一放,猛喊道:“走开!放自重点!不 理你是给你面子。要是想在我跟前寻开心,算是你看错人了!”门出乎意料,被惊 得站在我对面不远处愣了好长时间。CX和其他几个女孩一开始还在看笑话,看我真 的动了怒,才意识到非同小可,赶紧把那小子推出了后院。 从这两件事后,为了维护我的尊严,我对厂里新来的年轻人特别是男孩的态度 就更加不屑一顾。每天下班都一本正经的拿着一本书读,一示孤芳自赏。 前边提到的板凳的事,是CX第一次和我打交道,当时我以为他会永远嫉恨在心 里,再也不会答理我。想不到有一次,在厂里干活的小木工在我跟前贫嘴,说我 “板子稠”。他在旁边听到了,知道我理解不了那些社会上的怪话,竟然还过来帮 我还击了小木匠。从那以后我们又开始了新的交往。他知道我背《毛泽东诗词》也 跟我一起背。诗词里有了不懂的词和字,便来找我询问,我有《新华字典》和《毛 主席诗词注释》,我俩可以一块查找,甚至还比赛看谁背得又多又快。就这样我们 俩成了书友。 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里屋看书,CX心有所思地走了进来。我看他心情不太好, 就放下书和他闲聊。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把通向外屋的门关上了,我正在纳闷时,他 给我讲起了他家的一段往事:“那是‘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不久,我还不到十五岁, 父亲被遣送回老家后,我和母亲胆颤心惊相依为命地住在单位的大院里。有一天晚 上,造反派突然又来我家揪着母亲去接受批斗。父亲已经被送走了,我不知道他们 会把母亲带到那里去,就紧紧地跟在后面。看到他们把母亲拉进了一间会议室,我 也想跟着往进走,却被那些人推进隔壁的一间空房子里,还派人堵住了门。我孤独 无助地坐在屋里,揪心地听着那帮人的吼叫和谩骂声还掺杂着推打母亲的举动声。 我想扑出去抵挡,几次都被那帮人堵了回来,隔壁的批斗声我感到比打我还要痛苦, 我担心他们会把母亲打死,气、急、吓煎熬着我,我的全身发抖已经失去了主宰能 力。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嘶叫声终于结束,造反派累了,宣布散会已经到了深夜。 我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搀扶母亲时,我们母子俩已经失去了相互支撑的能力。现在再 也想不起来当时是怎样回到家里的。”他告诉我,这是他所经历的最可怕的一个夜 晚。我感觉他给我讲述时声音都在颤抖。之所以要关起门来讲给我一个人听,是压 抑在他心头的恐怖一直都不敢发泄,今天想念亲人促使他终于到了不得不发泄的时 候。 我只是听人说父亲在被批斗时挨了打,每次想起来心都要发颤,恨死了那些平 白无故打父亲的造反派。如今想像着CX孤身一人隔墙聆听,更使我不寒而栗。我俩 沉浸在无声地思考中,过了一会,他突然提醒我:“你是团员,可不要到了整团时 把我给出卖了。”我笑了:“这跟整团有什么关系?你放心吧,我应该感谢你对我 的信任。”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