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女儿,我认了 厂里的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却越换越混乱,在混乱中,工人中一位高中文化 程度的青年妇女被人们拥戴为一把手。 有一天,新厂长突然来到了门市部,屈尊和我交谈了几句话,使我受宠若惊。 想不到厂长回去后没过几天,就颁布了我在门市部“影响市容”,应该继续回家刻 蜡版的指令。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个重回鲁四爷家的祥林嫂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如果继续赖在门市部,只能是自讨没趣,但是回家刻蜡版也绝非远久之计,新 的形式在不断冲击着国内的印刷工业,别说刻蜡版,就连手工打字也在逐渐被淘汰, 厂里一旦撤消了誊印业务,我再到领导跟前去要求上班,到时候领导早就换得根本 不知道我是从哪个墙缝里爬出来的了,还不把我一脚给踢得远远的。 当时的我只有三十五岁,女儿还不满四岁,要把女儿养大成人今后的日子还很 长。为了生存我必须维持好自己的经济收入。 经过反复权衡,我下决心到东关的厂子里去上班。路远回家不方便,可以像以 前那样先住在厂里,没有灶我可以请工友给我捎馒头吃,只要能达到以上目的,所 有的苦我都能吃,唯一的后顾之忧就是我那不让人省心的女儿。但是我还是咬牙把 女儿留在时值纷纭的家中,进厂去为自己的命运做一次艰难的挣扎。八月中旬,虽 说已经是秋季,天气还是非常炎热,我带着一条褥子和简单的洗漱用品,带着对女 儿的牵挂前往厂部上班。 按说我作为一个工人,门市部容不下我,便无条件地回厂里上班,这本来是顺 理成章的事。我们那新上任的王厂长竟然毫无理由地坚决拒绝我到厂部上班。这件 事彻底惹恼了我,决心为保护我的合法权益作一番斗争,和这位女厂长拼个鱼死网 破。装订车间的负责人正好是我当年的老组长刘先凤,还有好多工人都是我以前的 工友。这些人对我非常了解,自然对我是既关心又同情。中午休息时去了一趟厕所, 别看路不算近,但是车能绞到门口,用的时间并不多。顺势在厂里转了一圈,这里 毕竟是工厂设施,只要上了车到哪儿都畅通无阻,与门市部相比要方便多了。 下午下班时老组长要把车间钥匙给我,让我还像以前那样住在车间,我没有接 受。上班时我已经考虑过,感到这里不像在菊花园上班时大家彼此了解互相信赖, 万一谁为了迎合厂长的心理,在车间搞出点小名堂,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因此我 决定暂时和门房的老师傅住在一起。 晚上我请印刷车间几个老熟人给我搬了两块夹纸板摞在一起,铺在门房一小块 空地上,板的长度有限,我只好把头伸在外面枕着我那个高一点的小板凳,把低的 放在另一头搭脚。门外有一个很低的水管,正好可以在那里洗脸刷牙。 印刷车间是两班倒,门房里出出进进人不断,直到十一点多,机房的工人下班 后我才躺下。我的“床”离地面太近,老师傅点了蚊香,烟往高处走,蚊子便到低 处集中偷袭我一个人,咬得我一夜都没睡成觉。这一天最令我担心的是撇在家里的 女儿,父亲还住在医院里,家里乱糟糟的,各人都有忙不完的事,也不知谁能顾上 管她!为了工作,为了谋生,为了争一口气,抛下女儿来上班,往后的日子还很长, 是凶是吉实在令人难以想像。 早上不到五点半,上班的人进门房来拿钥匙,一夜似睡非睡的我再也没有了睡 意。干完起床后该干的一切,独自坐在车子上预卜着新的一天将会遇到的问题。电 工苟师傅来得很早,主动走到我跟前开始给我作起了思想工作:“我说李师,你最 好还是不要和领导作对,赶紧回去为好!否则领导要是嫌你不服从她,你上班人家 不认帐,不给你发工资,到头来还是落了个白辛苦。”我辩解道:“我不是和领导 作对,是为了挣钱谋生。她认为我在门市部上班影响市容,来厂里上班总不会也影 响厂容吧!再说作为一个工人,上班工作拿工资天经地义,凭啥不给我发工资!” 电工看我说话理直气壮,只好说了句:“那你就看着办吧!”扭头进了电工房。 中午下班新厂长端着饭缸来车间转了一圈,只字未提我上班的事。我心想,这 回我还真要在你这太岁头上动动土,看看你到底敢不敢不给我发工资。 下班后,侄女小梅来给我送晚饭,顺便问了我上班的情况,她陪我坐了好长时 间,我怕她回得太晚会让哥哥操心,催了几次,才忧心忡忡地走出了厂门。 月夜如洗,我独自坐在车间门口的月光下发呆,想不通这新厂长上台不赶紧收 拾厂里的混乱局面,竟然拿我这无能的工人开涮,简直是堂•;吉可德在和风 车作战!正在这时候印刷车间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我跟她还从未谋面,她却 出言不逊地对我说:“领导不让你上班,你就干脆回去!老天给你安排个这身体, 就是让你到世上来受罪的。是受罪的命就别跟厂里闹,回去安安生生把你这辈子的 苦吃完。”她虽说得刻薄,我却不屑一顾。但我相信自己,不管是受罪还是享福, 都会活得比她更有人味。 第三天的傍晚,母亲领着女儿走进了大门。只见母亲胀红的脸上滚着汗水,显 现出无限焦急和忧虑。女儿更像个野小子,身上的汗衫短裤脏得难上眼,两个膝盖 磕烂了一双,走路一拐一拐好像痛得难受。母亲满腹牢骚地说:“你娃成天跑得都 不沾家,吃饭顿顿都得我去找,回来就闹着要你,屋里人都嫌她烦。我看你娃又淘 气又可怜,真个就像没妈的娃,干脆把她领来叫你看看。”说着母亲的眼泪只管往 下流,女儿站在一边一句话也不说。母亲说:“你爸在医院得要人管,你娃再让人 操心,这样下去能把我的命要了。你也别争这口气,墙缝里没有饿死的鸟儿,回去 咱再另想办法,先把你娃管好要紧。”看着母亲无奈的目光,再瞅瞅女儿,我感到 了做母亲的责任。我为女儿付出了所有的代价,今天不能为了争一口气就丢下她不 管,如果让母亲或女儿有点差错,会让我悔恨终生。 母亲说她做好了饭也没顾上吃,就领着蔷蔷来了。女儿害得母亲挨饿受累,我 的心里非常惭愧,催着母亲赶快回家吃饭。可女儿说啥也不走,我又不能把她留下, 只好对她说:“你回家去给舅舅说,让他明天下班来接妈妈回家。”她听了才泱泱 不快地跟奶奶走了。 望着母亲领着女儿走出大门,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段往事…… 我们院的对门是一个资本家的大院,前院的房屋不多却种了很多树,后院的一 座小洋楼在小巷里是一个别致的建筑,使整个院子就像一座别墅。听大人们说洋楼 里的人家,在“三反”、“五反”时资产已经被全部没收,唯一留下的就是这个大 院。主人是一个干瘪的老头,在我的记忆中很像巴尔扎克笔下的老葛朗台。听说老 头有好几个老婆,其中一个是白俄人,解放后白俄女人给老头留下一个儿子自己回 国了。儿子一直在外地的老家生活,我们谁也没有见过。西安只有他的一个小老婆 和一个和我大小差不多的小老婆的养女。公私合营时除了他家人住的小洋楼,整个 大院也被房地局统一管理,院子里便盖满了房,老头不久也去世了。 大约在1960年前后,一个很时髦的女人领着一群黄头发蓝眼睛的漂亮小孩来到 了大院,听人说是老头的儿媳和孙子,儿子因男女关系坐了牢,儿媳只好带着众多 的孩子来到了西安。比儿媳大不了多少的后娘将她们拒之门外,房地局不得不暂时 在前院给儿媳娘儿们分了一间房,让一家人在西安安了家。举目无亲的儿媳过惯了 养尊处优的生活,在变卖了她所有的家私后,这位一无所长的母亲只好以出卖身体 的方法来应对生活,每天只留给五六个儿女一点微薄的生活费,由十二三岁的大女 儿给弟弟妹妹们搅拌一锅半生不熟的糊糊。孩子们的生活让邻居们不忍目睹,可是 谁也没有能力管教这群“乌合之众”。一群无人管教的孩子,姐姐带着一群弟弟妹 妹整天在家里打打闹闹。院子里人多玩不痛快,索性把队伍全开到了大门口,跳山 羊、翻筋斗、拿大顶,不是狂疯滥闹就是大哭大骂,朱奶奶家住在街房,被吵得不 得安生,说着又不听,气得朱奶奶痛心地骂道:“一群有娘生没娘教的野种!” 更可恨的是孩子的母亲为了摆排场,耍阔气,大冬天的晚上陪着男人上影剧院, 竟然让自己漂亮的女儿站在场外给她捧大衣,直至深更半夜。 过了一段时间,那位坐牢的儿子回来了,妻子和他离了婚。一贯养尊处优的人, 难得吃苦卖力,竟然厚着脸皮领儿子在饭店的餐桌上捡残汤剩菜充饥。不久这家人 搬走了,以后又听人说父子俩在公共汽车上行窃被人打得鼻青脸肿。 往事历历在目,我不能为了自己一时的意气用事,放弃了对女儿的责任。 第二天我给刘先凤讲了自己不得不舍弃上班的理由。下午弟弟和弟媳妇双双接 我回到家中。为了女儿我认输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