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要把闪光的历史翻成一本黑账,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2)
白琴刚刚贴好大字报,城内协和医院的造反派就来到了。原来装甲兵科研院的
造反派对白琴围攻不下,就忙去城内协和医院搬“救兵”。白琴觉得大字报已贴出
去了,就已经教训了宋昆,“基本任务已完成”,遂带着儿子坐着协和医院造反派
开来的汽车,于午夜两点返回了医院。
这天天一亮,协和医院的造反派贴出了大字报,“勒令”白琴检查认错,否则
“严重的后果自负”。白琴回答说,“我没错”,拒绝做出任何检查。当天下午,
她就被造反派关进医院地下室“太平间”旁边的“牛棚”。当天夜晚,田永兴就来
到协和医院,伙同医院的造反派“会审”白琴,要她交代她和丁铁石的“罪行”,
白琴一一予以严辞驳斥。
由此白琴也遭了罪。她与卫生部长钱信忠和本院的著名医学专家张孝骞、刘士
豪、冯云琨等人,常常排成大队弯腰挨斗,她更被本医院十六个党支部一个不落地
挨个儿拉去轮回批斗,一些人拳打脚踢地逼迫她承认自己是“反革命”,丁铁石也
是“反革命”;她昂起头大声说:“我和丁铁石是始终如一的革命者,我们都没有
错! ”
一天黑夜,看守白琴“牛棚”的人趁夜静更深没有人,悄悄对白琴说:“你呀
你呀真傻! 在这场天下大乱中,别人连躲还躲不及呢,你还迎头上,去贴什么大字
报……”
在这座“牛棚”的对面,是举国第一流的医学专家张孝骞的“牛棚”。“文化
大革命”开始不久,这位常给毛泽东、刘少奇、宋庆龄等人瞧病的老专家就被关进
这座“牛棚”了,造反派们要他承认他是“反动学术权威”、是“美国特务”。他
说他只是一个爱国的穷书生,不是“反动学术权威”;他虽在解放前,在美国人用
庚子赔款办的湘雅医院和协和医院教书行医,但他一直抱着爱国强民的宗旨,从来
也不是“美国特务”……
一句话,他对造反派强加给他的一切罪名,他都实话实说地一概不承认。
“不承认,就得打! ”白琴住进了“牛棚”后,几乎每天夜晚都听到对面“牛
棚”里传出皮鞭抽打声和张孝骞教授跪在地上的惨叫声。有一次,没头没脑地鞭打,
竟打碎了他的一片眼镜,他的额头被打得血迹斑斑。
第二天一早,高度近视的张孝骞照例和医院所有的“牛鬼蛇神”们一道,被造
反派们押着去医院食堂打饭,只见他一手扶着已没有了一只镜片的高度近视镜,磕
磕碰碰地离开“牛鬼蛇神”大队直向大街走去。他边走边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
“我到法院去……如果我有罪……让法院杀头枪毙都行……”
当然,他立即又像被抓小鸡似的揪着衣领提了回来。当夜,他那“牛棚”里又
传出鞭打与惨叫的混合声,令各个“牛棚”里的人都揪心裂肺,彻夜难眠。
一天,造反派们押着张孝骞和白琴等人去打扫整个医院的楼道与厕所,又命令
张孝骞与全国著名的内分泌专家刘士豪等人去擦窗户。这些人都年老体弱,高度近
视,突然感到景物模糊,天旋地转,刘士豪没能一把抓紧窗扇把手,从梯子上“扑
通”摔了下来,直跌得内出血,也跌伤了腿骨,隔了很久才能勉强拄着拐棍走路。
1968年冬天,寒风呼啸,滴水成冰。造反派把医院烧饭烧锅炉的碎煤末都集中
在一块堆儿,命令白琴和张孝骞等专家们用冷水把它们和成煤泥,再用手把煤泥做
成一个个小煤团。只冻得他们双手紫胀,全身打战。最后一个个都被冻僵了,手里
捧着煤泥而揉不成煤团团,仍不让他们回屋暖一暖。
这时候,他们每人每月的伙食费只有十二元,每日只能吃窝头和咸菜,但还是
去露天寒风中筛煤、和煤团、拉石碾子压路。然而白琴和张孝骞一样,任田永兴和
医院的造反派往死里折磨,她都心口如一:“我是革命者! 丁铁石是革命者! 丁家
兄弟和妯娌们都是革命者!!”
时至1969年秋天,当时还被称做“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统帅”的林
彪,下了一道叫做“一号”的命令,准备在京、津、唐这一带对付“苏修”的登陆
作战,京、津、唐区域内一切“不可靠”的人物,尤其是一些“政治犯”,纷纷被
架着机关枪的一趟趟列车,分散到全国各地。丁铁石和装甲兵科研院的其他七名
“反革命”,也被田永兴押送到苏州以南的一个坦克试验站。
在这个试验站,田永兴每日都毒打丁铁石。这个站的政治指导员王子耕,也想
跟着田永兴在丁铁石的身上“立大功”。他让那七名“反革命”都有床睡觉,惟独
让丁铁石一个人睡潮湿的水泥地。白天对他轮番审讯,夜晚又让他去挖防空洞或继
续批斗,直到深夜才让他躺在水泥地上,凌晨三四点,又喝令他起床,每天只让他
睡眠两三个小时。
这时丁铁石已五十五岁。尽管原来的身子骨挺硬朗,但经过这“三反”以来近
二十年的凌辱、残害,再加上南方蚊虫的叮咬和水泥地潮湿气的侵染,他白天黑夜
都觉得全身骨节酸痛。
王子耕的几个孩子,经常看到他们的爸爸和田永兴毒打丁铁石,他们也手痒痒
地跃跃欲试。
7 月的一天,王子耕剥光了丁铁石的上衣,让他在毒太阳下暴晒。王子耕自个
儿则坐在树阴下的一把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嘴上叼着烟,叫他的孩子们去拷打丁
铁石:
“你们去呀,打国王! ”
孩子们拿着一截钢筋,喝令丁铁石在太阳地里转圈圈,他们边打边说:
“叫你去当国王! ”
“叫你去当国王! ”
“叫你去当国王! ”……
丁铁石突然想起,“专案组”的一个姓张的曾阴阳怪气地对他说过:“你怎么
不自杀呢? ”现在王子耕叫孩子们用钢筋打他,他遂高度警觉起来:如果一下猛打
到脑袋上而致死致残,十岁上下的小孩子是无罪可治的,而田永兴、王子耕他们的
目的却达到了,不能不防着点! 所以每当孩子们跳跳蹦蹦想猛打他的脑盖骨,他都
一一躲闪着。
一天,王子耕又让丁铁石去填防空洞。
这防空洞,也是丁铁石和其他“反革命”参加修建的大小十来个防空洞中的一
个。
等丁铁石和另七名“反革命”来到后,这些防空洞才一个一个地竣了工。竣工
后才发现,很多洞子土质松软,大有坍塌之虞。遂决定留下一个最大的,并用条石
水泥加以巩固,其他不论大小深浅,逐个回土填埋。
填到最后一个,也是最岌岌可危的,让一个班的年轻战士在外面用小铁锹往洞
口攉土,让丁铁石一个人在黑黑的洞底里,借着一小盏马灯的光亮自装自运,一筐
一筐地往几米外的洞底填土。王子耕则远远地站在洞外平安无事的小坡上,悠闲地
叼着烟坐着。那神态似乎是:就是这洞子立即塌了,也只不过埋了这个“反革命”。
丁铁石一个人在洞内铆足了劲飞快地铲土装筐来回跑,哪抵得上七八个年轻力
壮的战士铆着劲往洞口攉土? 不一会儿,洞口就快被虚土堵住了。丁铁石隐隐地听
到王子耕在外面对战士们嚎:“干脆把这臭娘养的埋了吧! ”丁铁石一听就扔下锹
筐往外跑,被几个小伙子抓住往里推;他挣扎着跑到洞外,又被七八把军用锹劈头
盖脑地砸了回来。他只得坐在洞内看着,看他们究竟要把自己怎么样。
不一会儿,整个洞口就被堵死了,洞内的小马灯因空气越来越稀而终于熄灭。
他也感到出不来气而全身乏力。他虽挣扎着用锹把儿在洞口一堆土的最下面,捅了
一个小孔,趴在那儿吸点透进来的空气,但仍觉得头脑越来越昏沉,全身不断地冒
冷汗。他心想,过去和日本强盗、国民党反动派不知打过多少次仗没有被打死,如
今却被活埋在向××、宋昆、田永兴、王子耕这帮人的手下,不禁备感酸楚悲凉,
同时他也为自己的党和军队从过去那段光辉灿烂的高峰,往眼前的这种无底深渊直
落而下,而感到无限的悲痛……渐渐地,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丁铁石才觉得突然通进来阵清新的空气,同时有人在把自
己往洞外拖,直到完全被拖到洞外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苏醒过来。原来是一个被王
子耕罚了禁闭的小战士也被放出来劳动,听说丁铁石被王子耕活埋了,在王子耕和
那一群战士离开这洞口之后,他飞快跑来救出了他眼中的这位老革命。
丁铁石醒来后,找到了王子耕大骂他是“法西斯”。王子耕却当着一群小战士
的面嬉皮笑脸地说:“你不是又活过来了吗? 开个玩笑吧! ”
丁铁石“死”而复生,田永兴大为失望。他又想出一个让丁铁石此生休想重见
天日的“计谋”——让丁铁石抄写专案组审查“别人”的一份“材料”。
实际上,这是田永兴组织他的几个“得力”助手,挖空心思编纂成的一份“悔
过书”。他们拿出标准信纸,指定丁铁石在不同页的从上到下的不同位置上,按照
他们拿去的“底稿”抄上一两行和两三行。一天抄几次,每次只抄一页——这一页
也许在最上面抄了一两行,或在中间抄了两三行,然后在下面注明年月日,再按上
指印,每一次抄写,都由送“材料”和信纸的人在一旁监督,不准抄错行或抄错一
个字,抄完即拿走。半个多月全部抄完。后来才明白,田永兴把丁铁石抄写好的这
一页页看似零零碎碎、前言不搭后语的“材料”,全部聚拢之后再按照他们原来编
写的“程序”,前后上下剪辑在一起,再在最前面加了个总标题,就成了丁铁石的
“亲笔《悔过书》”,而且看不出什么破绽。老实巴交的丁铁石,当时却压根儿没
想到这是一个要置他于死地的特别阴毒的陷阱。
根据这份“亲笔《悔过书》”,装甲兵科研院于1970年8 月5 日,向装甲兵党
委上报了《关于对丁铁石问题的处理报告》。《报告》说:“丁铁石密谋组织反革
命的‘伊玛尼党’,极力策划建立反革命武装,并曾勾结汉奸、妄图建立‘回教国
’”,“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并有特务嫌疑”等等。《报告》给丁铁石
正式定为“反革命分子”,建议“将其永远开除党籍,立即逮捕法办( 判无期徒刑
)”。
8 月15日,装甲兵党委讨论并通过了这个《报告》,上报解放军总政治部并中
央军委办事组;但是这两个领导机关都没有批准这个《报告》。
9 月10日,装甲兵党委又向总政治部及军委办事组写了个《报告》,要求先
“拘留丁铁石”,以后再具体研究对他的处分。
当月26日,总政治部以“保字183 号”文件形式,批复“同意”了这后一个《
报告》。这样,丁铁石立即从苏南坦克试验场,被押回北京,关进了北京军区看守
所的白庙监狱——成了“文革”十年整个装甲兵惟一被关进监狱的人,还美其名为
“监护”。
但是假的终究还是假的。一个人在某些时候能骗得了许多人,但他绝不能够在
任何时候蒙骗住所有的人。1971年“9 ·13”林彪自我爆炸之后,田永兴跟着他在
装甲兵的一些主子也倒了台。后来在清查“三种人”揭发追查田永兴罪行的会议上,
有四个人当面揭发他的罪行之一,就是使一些无辜受害者纷纷落入他陷害丁铁石的
这个陷阱——把他们写好的稿子,挪到同样格式的纸上,在每一张纸上都加上一段
他田永兴另编的“供词”,然后让丁铁石一一誊抄,并让丁铁石在每一张抄好的纸
上注明日期和按上指纹,就成了丁铁石自己的完整的“供词”,这是何等的恶毒啊!
这四个人都当场责问田永兴:有没有这回事?!
田永兴垂着脑袋回答:“有! ”
“这是什么行为? ”
“是政治陷害。”
“是不是极端的卑鄙无耻和阴狠毒辣? ”
“是极端的卑鄙无耻和阴狠毒辣。”
然而十分奇怪的是,这种极端卑鄙无耻、阴狠毒辣之徒,竟得到了装甲兵领导
机关一些人的庇护,还被提升为装甲兵科研院后称为科研所的副所长,随之被派往
昆明去夺另一个装甲兵研究所的权,当了那个研究所的所长。“四人帮”倒台,昆
明研究所的科研人员摩拳擦掌地要揪斗他,他又溜回了北京,躲进了长辛店装甲兵
大院“避风港”。
不过他纵然“威风”一时,陷害丁铁石的图谋毕竟未能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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