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屠杀 一辆大卡车载着陈然等10 人驶进国民党重庆警备司令部大门。敌法官宣布蓝 蒂裕死刑,他却笑着与之告别。陈然连中三枪未倒,敌人改用机枪射击。 10 月27 日下午,像往常一样,狱中的第二顿饭早早地就开过了(白公馆和 渣滓洞看守所一向只供应两顿饭),这时候,一辆军用大卡车吼叫着沿着盘旋的山 间公路驶进白公馆。 几个身着美式军装的特务跳下卡车,直奔看守所所长办公室。 没过多久,监狱沉重的铁门推开了,看守长杨进兴拎着一大串钥匙来到楼上一 室,打开牢门,冷冰冰地说: “陈然、王朴,你们两个人听着,赶快把衣服换掉,立即进城,徐处长找你们 谈话。”陈然和王朴缓缓地站起身来。 又是二处提审,大不了又是一通拷打。 他们走出牢门时,刘国脱下身上的大衣递给脸色蜡黄的王朴:“你的衣服太薄, 把这件大衣披上吧!”“让他们带上行李行不行?”罗广斌试探着问。 “不行!”杨进兴瞪大了眼睛。“快走,不要罗唆!”恶狠狠的声音不断地催 促着。 人们默默地看着陈然和王朴走出白公馆,牢房里留下了他们的行李和囚衣。 晚上,他俩没有回来。 第二天,他俩还没有回来。和陈然很要好的那个杨钦典也没有露面。 半夜时分,突然闪过一道电筒的白光,牢门被打开了,又是杨进兴来了: “陈然、王朴的行李在哪儿?快点拿出来!”“他们不回来了吗?”人们从梦 中惊醒。 “转到渣滓洞去了!”真去了渣滓洞吗?牢房里每个人的心中都像压上了一块 石头。 刘国一边把家中好容易才送进来的两只罐头塞进王朴的行李中,一边又问: “再给他们带点草纸和换洗衣服吧!”“明天再说!”咔喳一声,铁门上了锁。 就在陈然和王朴被押走的第二天,10 月28 日凌晨,渣滓洞看守所的看守长, 那个绰号猫头鹰的家伙就凶神恶煞地冲进院坝,在他的身后跟着一群拿着雪亮手铐 的特务看守。 猫头鹰恶声恶气地在发号施令: “楼七室的蓝蒂裕,立刻出来,徐处长有请。”“成善谋、雷震,出来!” “楼阅强、华键,出来!”这显然不是一般的提审,也不是移监。特务既没有让他 们收拾东西和行李,也没有让他们换衣服。 渣滓洞的难友们消息不那么灵通,不像白公馆的难友们早已知道国民党政府已 于10 月15 日从广州迁到重庆,蒋介石也来到山城,主持“非常时期”的决策会 议,计划在大西南进行最后顽抗。妖雾茫茫的重庆城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但是,他们已经预感到,敌人很快就要下毒手了,黎明之前往往是最黑暗的时 候,已经陷入灭顶之灾的反动派,必定会作最后的垂死挣扎。 这几天,猫头鹰一反常态地在监狱里乱窜乱叫:“都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谁 要是敢逃跑,我的机枪可不是吃素的。老子我从14 岁起就参加军统,为蒋委员长 当侍卫,给戴老板当勤务,什么没干过!者子的刀下鬼至少也有上百人,你们可要 小心点!”别看他叫得凶,谁都看得出来,他心里发虚。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共产 党来了饶不了他这号人,往台湾逃他没有资格。他只有豁出去了。 蓝蒂裕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从容不迫地与同室的难友们一一告别。 自从被捕入狱后,他就自知必定牺牲,早就做好了准备。如今新中国已经成立, 他为之终身奋斗的事业已经取得了第一步胜利,他完全可以含笑九泉了。如果说他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牵挂的话,那就是他的身后留下了一个5 岁的儿子和一个3 岁的女儿。他盼望他们能够快快长大成人,接过父辈肩上的担子。前几天他就写好 一首诗,里边全是他对儿子的嘱托。临出车门前,他把这首诗交到难友手中。 “拜托了,交给我儿子,告诉他,这是他爹临死前写的。”蓝蒂裕大踏步地走 出囚室。他这首留给儿子的诗是这样写的: 你——耕荒, 我亲爱的孩子: 从荒沙中来, 到荒沙中去。 今夜, 我要与你永别了。 满街狼犬, 遍地荆棘, 给你什么遗嘱呢? 我的孩子! 今后—— 愿作用变秋天为春天的精神, 把祖国的荒沙, 耕种成为美丽的园林! 1964 年2 月7 日,出访归国途经昆明的周恩来总理,特意观看了一出根据烈 士遗嘱编排的话剧《从荒沙中来的战士》。演出结束后,周总理走到后台,握住剧 作者的手说:“是的,千万不要忘记过去,你更要永远牢记你父亲留下的遗嘱,做 革命的好后代。”这位剧作者就是蓝蒂裕的儿子蓝耕荒。10 月28 日上午,浓云 密布,天气阴冷。位于重庆左营街的警备司令部从门口到广场、走廊直至街口,站 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8 时左右,五部吉普车驶出市区老街32 号,后边紧跟着一辆大卡车,车上载 着陈然、蓝蒂裕等10 个人,其中还有涂孝文、蒲华辅、袁儒杰三个叛徒。 车队一直驶过警备司令部的大门,在广场上停了下来。 陈然等人一个个跳下车来,立刻分别被持枪的匪兵包围起来,按顺序押上台阶。 台阶上边的柱子上,刚刚贴上了一张大布告,用朱笔打出的交叉记号惊心触目。 一切都明白了。 这批公开处决的政治犯名单是由徐远举亲自拟定的。本来在这份名单上有周均 时、周从化等人的名字,但张群却不同意,这几个人都是川康地区很有影响的人物, 他不想担这个罪名。杨森也不同意,这次公开处决是以重庆警备司令部名义执行的, 实际上是二处一手操办,连布告都是他们拟定好的,他不愿意代人受过。 那三个叛徒的名字是徐远举临时加上去的。去掉周均时那几个人,他觉得一次 枪毙的人数不够多,起不到威慑的作用,干脆就让那几个叛徒充数吧。 对于他来说,他们已经完全没有用处了。 二处的法官张界拖着长长的腔调点名,验明正身。 首先点到了陈然的名字。 陈然盯了一眼坐在案桌旁装模作样的法官,跨前一步,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们今天要枪毙我们,还是看看你们能活多久吧!”华蓥山游击队 挺进大队长楼阅强大声怒斥道: “人民解放军就要来了,我们已经胜利了!你们的狗命危在旦夕!”在离开渣 滓洞之前,他曾经跟难友们讲过一个故事:1948 年3 月,上川东起义失败后,一 部分战友们撤往梁平、垫江地区。一位名叫王继云的游击队员,经过敌军哨卡时被 发现了,当时他的枪膛里只剩下最后一粒子弹。敌人包围了上来,他索性站住了, 高声喊道:“奉劝你们,不要再为反动派卖命了!”说完后,立刻对准了自己的太 阳穴扣动了扳机。 楼阅强告诉难友们,如果有那么一天,敌人要把他押上刑场,他一定要像王继 云一样英勇。 蓝蒂裕听到张界喊自己的名字,又听到他在有气无力地宣读自己的“罪状”: “查蓝匪蒂裕,四川垫江人,现年33 岁,一贯盎惑人心,鼓吹武装叛乱……” 蓝蒂裕平静地听完他的判决,好像是老朋友一样向他招了招手:“张法官,咱们再 见了!”“你的生命马上就要完结了,我们怎么还能再见?”张界纳闷地问。 “你们双手沾满了革命人民的鲜血,绝逃不脱人民的惩罚。不要多久,我就要 在阎王殿看见你!”蓝蒂裕转身就走,留下一串长笑,扔下了一帮目瞪口呆的敌人。 张界等人慌了手脚,连例行公事的讯问也忘了,事先按规矩给死囚准备好的送 行酒饭也没敢端出来,就匆匆下令将他们押出去。 囚车缓缓驶出警备司令部大门,围观百姓大批拥到路边。王朴抓住这最后的机 会大声对群众演讲:“我们是为革命而被捕的,今天牺牲是光荣的,胜利就要来临 了!解放军快到了,我们死了也很甘心,很快乐!”刚才被押上卡车的时候,陈然 抓住机会告诉涂孝文:“今天是你的好日子,你可以用死来赎罪了。你要表现得英 勇一些,也算你曾经加入过共产党。”涂孝文抖动着嘴唇,没能说出话来,但陈然 看到他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囚车向民生路驶去,陈然带头唱起了《国际歌》。 这是最后的斗争……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陈然听到了,在这歌声中也有涂孝文的声音。 汽车驶过民生路,七星岗,英雄的歌声一直在响…… 汽车驶过观音岩,两路口,这歌声如炸雷般震动着大地…… 楼阅强唱起了游击队员最爱唱的《一杆红旗哗啦啦飘》,当年在华蓥山中,这 歌声震山应水,分外响亮。今天,它在重庆市区响起,好像冲锋的号角: 一杆红旗哗啦啦地飘。 一心要把革命闹;盒子枪、土枪, 卡啦啦地响, 打倒那劣绅和土豪! 囚车驶进大坪刑场。 陈然和成善谋肩并肩地向刑场走去。 在办《挺进报》期间,他俩曾用纸条互相致意,但却不知道对方是老熟人。落 入敌人手中之后,他俩几乎没有见过面。如今在这种地方又见面了,两个人多想再 紧紧地握一次手,但是却做不到了,因为手被反绑在身后。 “致以革命的敬礼!”陈然用肩头碰了碰成善谋的肩头,说出了他当年写在纸 条上的话。 成善谋马上接口道:“紧紧地握你的手!”他说的也是当年写在纸条上的话。 两个战友又靠近了一些。他们的两颗心紧紧地连到了一起。 两个匪兵推搡着陈然走向山岗。他们嫌陈然走得慢,伸手想挟持他。陈然用肩 膀使劲把匪兵推开:“滚开!我自己会走!”他用反绑着的双手扯下背后的死囚标 签,愤怒地扔在地上:“这是什么东西!”英雄们站成一排,他们昂首挺胸,拒绝 下跪。 陈然转过身来,面向黑洞洞的枪口,对刽子手大声命令道:“从正面向我开枪! 来吧!”“预备——”在敌人即将下达罪恶的杀人命令时,英雄们使足全身的气力 呼喊起来,口号声响入云霄。“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 国!”“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哒哒哒……一排子弹嘶叫着飞向陈 然。他连中三枪,然而他的身躯仍倔强地站立着,他还在拼尽全力喊最后一句口号。 刽子手吓得双手发抖,不敢放枪了。“机枪射击!”监斩官下令。哒哒哒……又一 排罪恶的子弹射进了只度过26 个春秋的陈然宽厚的胸膛…… 杨钦典眼含热泪,讲述了陈然的牺牲经过。白公馆的难友们策划暴动,但单独 突围会危及渣滓洞难友的安全。 当陈然的鲜血浸透了大地的时候,在场有一个人的心灵被彻底震撼了。 他就是杨钦典。 从白公馆到刑场,杨钦典跟随了陈然一路。他想找陈然说几句话,却找不到机 会。他知道陈然此去必死无疑,但却不敢抬头多看他几眼,他觉得内心有愧,就好 像是自己把他杀了一样。 在从刑场回来的路上,他听到两个当兵的在低声议论:“那个人真是条汉子!” 他知道他们议论的是陈然。想一想陈然牺牲时那惊天动地的情景,再看一看自己这 身打扮,他深深觉得自己的人格是那么卑下和渺小。自己这特务生涯太可耻了,只 有像陈然那样活一辈子才算没有虚度此生。 第三天,又赶上他值日。他装作巡视牢房,来到楼一室牢门口。 罗广斌早就看见他走过来,急于向他打听陈然的消息,已经守候在牢门口了。 “陈然他……”杨钦典刚说出这三个字,两行热泪就流了下来。 罗广斌顿觉不妙,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抓住杨钦典的衣服,一连声地催促道: “你快说,别哭呀!”杨钦典一边擦眼泪,一边把陈然、王朴牺牲的经过讲了一遍。 还没等讲完,他又泣不成声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稍稍平静一些,哽咽着对罗 广斌说:“小罗,你如果能出狱,一定要照顾好陈然的老母和他的妹妹啊!”陈然、 王朴牺牲的消息很快就在难友中间传开了。没有人发出号召,大家自动绝食一天, 以示悼念。 刘国躺在床铺上,泪水已经打湿了他的枕头。 陈然牺牲前,由许晓轩和谭沈明负责主持,曾策划在白公馆搞一次暴动。 陈然、王朴、周从化、刘国、罗广斌等人都参加了这一秘密活动。 他们对狱外的形势变化非常了解,深深知道坐镇重庆的蒋介石不会把重庆拱手 交给共产党。在解放大军攻占山城之前,敌人肯定要搞一次大破坏,屠杀是不可避 免的。具体时间就看解放军的进兵速度。从目前的情形看,指望外面援救已经没有 可能,只有破釜沉舟,拼命突围,或许还有一丝生还的希望。 从年初开始,他们就着手加强对特务看守的争取工作。黄显声将军也利用他的 特殊地位做看守工作。六个看守中,他们同五个都取得了联系,四个被争取过来, 收到很大效果。 然而,还没等他们开始实施暴动计划,敌人已经抢先杀害了我们的同志。 刘国一翻身坐起来,他觉得情况紧急,不能再拖延下去。他要去找许晓轩商量 对策。 许晓轩此刻的心思与刘国完全一样。在放风的时候,他们几个人凑到了一起。 周从化是军人出身,对行军打战很有经验。他认为,暴动后解决白公馆内看守 的武装这容易办到,但要想冲出外边警卫连的包围却很困难。 谭沈明有他的顾虑:白公馆单独举行暴动,突围出去的可能性很小,只有白公 馆和渣滓洞同时举行暴动,那边关押的人多,让敌人顾此失彼,才能有逃出去的希 望。然而,两个监狱里的难友怎样才能通气呢?这似乎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许晓轩,他一向很受难友们的尊敬和信任。 许晓轩紧皱着眉头,思忖片刻才说:“要是能够两处同时暴动突围,我们这里 的希望要比渣滓洞大得多,即使单独干,我看也有逃出去的把握。只要出了大门, 后边就是大山。我们如果能选准解放军快要打进来的时候暴动,敌人不敢搞大规模 的搜山。我考虑的问题是,假使我们逃出来,敌人肯定会对渣滓洞的难友施行报复, 当人质杀害,军统特务干这种事情可不是第一次呀!”许晓轩没有往下说,别人也 没有多说话。 在生死关头,真正的共产党员永远要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把死的可能留给自 己,而决不是相反。 谭沈明说:“以前罗世文死的时候,脸色都没有变。我们大家也要做到脸不变 色心不跳。”刘国接上去说:“陈然已经给我们做出了榜样。到时候,我们要让口 号声和歌声盖过敌人的枪声。”江竹筠扶着李青林登上刑车。眼看着丈夫齐亮被敌 人带走了,妻子马秀英昏倒在牢里。江竹筠和几十名难友倒在山坡上。 在军统重庆集中营西南角一个偏僻的山拗上,有一个地方叫电台岚垭。 这里原来是中美合作所的军统电台。1946 年电台迁移后,此处仅剩几幢土墙 平房,大部分已经坍塌,无人居住,四周杂草丛生。 11 月14 日,大坪屠杀后的17 天。 一大早,中美合作所交警大队和西南长官公署警卫连就把小小的电台岚垭围了 个水泄不通,真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特务相中了这里的荒凉,把它选定为一个理想的杀人场。 主持屠杀的刽子手是雷天元、漆玉麟、熊祥等人。国民党国防部保密局重庆站 法官龙学渊监斩。二处张界负责照相。这些照片都要送到台湾备核。 这次将被秘密处决的人员名单是徐远举主持拟定的,以保密局西南特区的名义 上报。张群接到这份报告后,做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批示:由二处自行处理。徐远举 猜不透张群的真实动机,就把秘密处决的时间往后拖了拖,再次请示。张群推托不 过,只好找了个理由:“我没有时间看卷,你斟酌处理吧。”徐远举听了,不禁从 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看来国民党是江山难保了,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连张群这样的西北大员都害 怕担上杀共产党的罪名,也好给自己留个后路。 由此徐远举不禁联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他陪毛人凤去昆明,找国民党云 南省政府秘书长、CC 派头目朱景暄,传达蒋介石的旨意。他们本想在朱家客厅里 谈,没想到朱景暄马上摆手对他们说:“这里谈话不行,我家里的人靠不住,我儿 子也赤化了。另外找一个秘密一点的房间去谈吧。”由此徐远举又联想到自身,大 家都害怕共产党日后饶不了自己,有钱的国民党大小官僚更是早早就逃到了台湾和 香港,自己还留在这里杀共产党人,难道就不替自己想想吗? 可转念一想,自己过去杀了那么多共产党人,双手的鲜血想洗也洗不掉,现在 要想回头也来不及了。再说,蒋介石现在还在重庆,自己杀的共产党人越多,他越 会对自己有所垂青,肯定会把自己带到台湾去。 由自身他又联想到其他特务。他们要是也为后路着想,还能动手杀人吗? 想到这里,他立刻把参加这次秘密处决行动的刽子手全都找到自己的办公室。 “你们只要把事情办好了,我立刻把你们都送到台湾去。当然,赏金是少不了。” “多谢处座。”雷天元等人顿时喜形于色。 雷天元等人退出去后,徐远举又想起了一件事。他抓起电话机,通知中美合作 所的警戒部队,立刻把驻防在渣滓洞和白公馆的警卫连全部撤掉。这些人和狱中的 人在一起时间长了,难免会产生感情,最起码会有同情心。对于执行特殊任务的人 来说,同情心是最可怕的。他要预防万一。 形场上一切准备就绪,李磊、徐贵林带了几个看守匆忙乘车返回白公馆。 梆梆梆…… 上午9 时,急促的梆子声突然响了起来。渣滓洞看守所外面的炭坪上,汽车嘶 鸣。同志们心中一紧:又要提人了! 曾作过重庆安生公司经理的何柏梁说:“今天该提我了吧?”“不,应该我去! 我年轻,当过兵。我在九泉给诸位把招待搞好!”门边的张学云幽默地说。 “还是我最合适。”曾担任上川东第七工委副书记的刘石泉接上话:“我在华 蓥山煮过饭,可以先去为大家把饭煮好,保证满意!”徐贵林站在院坝中央,声嘶 力竭地嚷着:“你们都给我听着,喊到名的立刻收拾东西,上车转移。”一群特务 看守提着哗哗响的钥匙,拎着手铐,扑向各个牢门口。 “江竹筠、李青林,出来!”江竹筠知道离别的时候到了,她首先把自己在狱 中默写下来的《新民主主义论》交给了同牢难友黄玉清,然后脱下囚衣,换上自己 的阴丹土林布旗袍,外面罩着一件红色的毛衣。她细细地梳理好头发,与难友们依 依惜别。 在《红岩》小说中,是这样描写江姐就义前的这个场面的: 江姐换上了蓝色的旗袍,又披起那件红色的绒线衣。她习惯地拍拍身上干净的 衣服,再用手扯平旗袍上的一些褶痕。 “明霞,帮我扯扯衣服。”孙明霞知道,江姐素来爱好整洁,即使在集中营里, 也一贯不变。所以平静的江姐,总是给人一种精神焕发的庄重的感觉,特别是在刚 刚破晓的今天,江姐更是分外从容和认真。孙明霞渐渐感到,江姐心里充满着一种 庄严的感情,也许竞是一种从容献身的感情?她立刻蹲在江姐脚边,轻轻拉平她衣 襟上的褶皱,禁不住滴下了眼泪。江姐似乎没有看见这些,又弯下身去,拭擦鞋上 的灰尘。 孙明霞擦着泪水,转过头去,为江姐收拾行装。江姐再次对着镜子,照了一下, 回头在室内试着走了几步,像准备去参加欢乐的聚会,或者出席隆重的典礼似的。 她轻轻走到“监狱之花”旁边。孩子静静地熟睡着。江姐凝望了她一阵,终于情不 自禁地俯身在脸蛋上吻了一下。 胜利的欢乐和永诀的悲哀同时挤压在孙明霞心头, 她从未体验过这种复杂而 强烈的感情。“江姐,我宁愿代替你去……不能,不能没有了你!”“明霞,别这 样。你们要坚持到底,直到最后胜利。即使只剩下你一个人,也要坚持!”江姐略 停了一下,又轻声说道:“如果需要为共产主义的理想而牺牲,我们每一个人,都 应该、也可以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孙明霞抬起泪眼,凝望着江姐,一动 也不动。 这段描写与实际情况基本符合,只是曾紫霞(即孙明霞的原型人物)此时已经 出狱了。 小说中没有写到,这时候江竹筠的怀里揣着一张儿子的照片。这是曾紫霞出狱 后通过黄茂才带进来的。她把这张照片拿出来,轻轻地亲吻了一下,放在了贴胸口 的地方。她不能让它被敌人搜走。 李青林听到敌人叫自己的名字,也默默地换好了衣服。 她早已作好了牺牲的思想准备。但在死亡的威胁下她却十分乐观。她曾托一个 出狱的难友带了两句话给她的五姐:“黑暗将要过去了,曙光快要来到。”她还要 五姐给难友筹足路费。她相信总会有难友冲出黑牢的。 江姐扶着跛了一条腿的李青林走出牢房。在经过男牢时,她俩不停地向难友们 点头告别。 男牢的难友们全都拥挤在牢门口,向他们尊敬的江姐致意,与她做最后的告别。 来到外边的炭场上,一个特务见李青林行动困难,想扶她上汽车,李青林用力 推开对方伸出来的手:“不要碰我!我嫌你手脏!”这个细节也被写进了小说,但 被作者改成了特务在走廊里递给她一根手杖,她把手杖扔掉了。 江竹筠扶着李青林,帮助她登上了囚车。 在男牢那边,特务正在不断地提人。 “杨虞裳、唐虚谷,出来!”“蒋可然、陶敬之,出来!”“齐亮,出来!” 杨虞裳听到敌人喊自己的名字,没有急着换衣服,也没有和难友们告别,而是高声 朗诵起诗来: 筑墙自围莫笑咱, 只为挣断铁锁枷! 越狱脱险成功日, 神州开遍自由花。 板筑缘在墙坍塌, 砸烂铁锁折断枷;作茧自缚非夙愿,碧血丹心换中华! 这两首诗是今年初夏时他和另一位难友白深富合作的。 一天夜里,风雨交加,渣滓洞监狱的一段土墙轰然倒塌。 李磊怕难友们逃走,急忙找人补墙,但又怕从外边雇人泄密,就把补墙的任务 交给了杨虞裳、白深富、刘振美等10 位难友。看到他们在外边夯墙,狱中有少数 人觉得不可理解,便出言奚落:“筑墙自围,无异木匠做枷,作茧自缚。”杨虞裳、 白深宫等人没有加以辩解,照样夯墙不误。很快,围墙就补好了,李磊前来视察了 一番,觉得很满意。可是他哪里知道,杨虞裳等人是入党多年的老党员,有丰富的 对敌斗争经验。明面上老老实实干活,暗地里却在墙泥里掺了很多砂石和腐草,夯 墙时把石磙子重重举起来,却轻轻放下去,这样筑起的墙从外边看起来挺结实,内 里却是虚泡泡的。墙筑好后,杨、白二人就写了上面两首诗,剖白其中的奥秘。 听到杨虞裳的高声朗诵,很多难友都明白了他的用意。 在《红岩》小说中,老大哥和难友们一起突围出去了,而实际上,老大哥的原 形人物唐虚谷也是在这次大屠杀中牺牲的。 他走到女牢门口,与妻子张静芳告别。 “你如果能够出去,照顾好孩子,让他们跟党走!”面对着自己的伴侣和革命 领路人,张静芳没有掉眼泪,她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了握丈夫的大手: “老唐,你走吧,等着我!”被李文祥出卖的重庆地下党工委书记齐亮走出牢 房,穿过走廊,和每一个牢房里的难友握手告别。 他一边握手还一边大声说:“再见了,同志们!快胜利了,我们先走一步……” 经过女牢门边,他突然站住脚。女牢风门口,他的妻子马秀英含着泪水,伸出双手, 隔着铁门紧紧抓住他。马秀英嘴唇颤动,想要说什么又什么也没有说…… 门边紧握着的双手分开了,永远地分开了,亲人熟悉的背影慢慢走出了看守所 铁门…… 送走亲人之后,马秀英昏厥在铁窗前…… 男牢楼七室唱起了那首题名《天快亮了》的渣滓洞洞歌,立即引起整个渣滓洞 监狱难友们的放声齐唱。在激昂的歌声中,一双双含着热泪的眼睛,目送自己的同 志从容步上刑车远处有鸡啼报晓, 太阳随黎明而到, 黑夜已经死灭, 这世界 已再没有强盗。 …… 敌人先后从渣滓洞提走了29 人,又从白公馆提走了一人,共分三批将他们押 到电台岚垭。 因为一次处决不了这么多人,敌人就把等待处决的人押到离刑场远远的一间房 子里,让张界假装问话,拖延时间。 在刑场的后边有一个事先挖好的长方形土坑,处决一批照完相后就地淹埋一批。 走上一条人迹罕至的荒凉小道,江竹筠明白为革命献身的时候到了,她把千言万语 凝结为一句响亮的口号:“中国共产党万岁!”“打倒反动派!”同行难友一齐高 呼。 格格格格…… 尚未到达预定的刑场,刽子手们就慌忙射出罪恶的子弹。 江竹筠倒下了,李青林倒下了,难友们都倒下了。他们的鲜血在枯草萋萋的小 山坡上流淌…… 丧尽天良的匪徒杀人之前,竟强迫烈士们把穿在身上的西装、毛衣连同鞋袜一 起脱下来,每人身上只剩下内衣内裤。第二天,他们就把这些抢掠来的东西拿到磁 器口摆地摊叫卖。 这些人真是披着人皮的禽兽! 他们的肚子里还有人的心肝吗?! 毛人凤再次下达屠杀令。渣滓洞警卫连长被约进黄茂才的宿舍,与狱中的共产 党员谈话。刘康接到胡其芬的密信,立即实施营救计划。 就在江竹筠等人就义后的第二夭,蒋介石又由毛人凤陪同着乘“中美号”专机 飞到重庆。 飞机还没在重庆白市驿机场降落,他就把儿子蒋经国唤到跟前,让他先不要进 市区。留在机场把飞机油加足,把起飞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机组人员必须24 小时全天候待命,随时准备起飞。 对于战局的发展,他比儿子心中更有数。刘邓大军直逼重庆,依靠共产党的手 下败将宋希濂率领的两个兵团,根本挡不住共军的势头。重庆的陷落只是时间早晚 的问题,他可不想当共产党的俘虏。 蒋介石这次来重庆,带来了四大任务:破坏、屠杀、潜伏、游击。而这些任务 主要是由毛人凤指挥他的部下来执行。 毛人凤一到重庆,就紧急召见徐远举和周养浩,让他们把在白公馆、渣滓洞监 禁的共产党人和革命志士分别造册送核,一律杀掉,一个不留。 “新世界看守所里的那些人怎么办?”周养浩问。 新世界看守所位于重庆旧市区内,原来是小梁子新世界饭店,1949 年被重庆 警备司令部稽查处改成临时拘留所,关押的全是当年逮捕的人。这些人并不都是共 产党员,有许多人只是被特务认定有嫌疑,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抓进来。 “你回去搞一个名单,把那些情节较重的全部杀掉。记住:宁严勿宽。”毛人 凤指示道。 徐远举和周养浩唯命是从,勿匆离去。 江竹筠等难友牺牲后,渣滓洞里的气氛好像凝固了。难友们的心情不仅仅是悲 痛愤怒,还有焦急和期盼。 谁都明白,随着解放大军的逼近,一场更大规模的屠杀正在悄然逼近。 一连几天,特务们都带进一批理发人员,将渣滓洞和白公馆里的政治犯一律剪 成平头,以示死囚特征。 敌人还在松林坡、步云桥一带大挖尸坑。 难友们盼望着解放大军能够如神兵天降,把这里的吃人野兽收拾干净。 他们当然知道,坐以待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他们要做最后的努力,和死神抗 争。“从来壮烈不贪生”,但是只要有一丝可能,就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狱中党员陈作仪、韩子重联合何雪松,通过黄茂才,曾两次趁放风时机将渣滓 洞监狱警卫连长邬治声约到狱内黄的宿舍谈话。 邬治声率领的警卫连有100 多人,他和连队里的一些人眼见得解放军就要打过 来,内心十分惶恐,都想逃走,只是找不到适当机会。他们见特务杀害了那么多人, 也深感同情和愤慨。但是,要让他带人把狱中的难友全都放了,他还没那个胆量。 不过,要是有人来搭救狱中的人,他表示倒是可以网开一面。 女牢的难友和警卫连的官兵以及一般的特务看守关系更好一些。当时除了李磊 和徐贵林外,渣滓洞的匪特官兵全都没有家属。他们出身大多贫苦,一个月挣的钱 也不多,经常找女难友给他们缝缝衣物,补补袜子。那时候人们都穿线袜子,破得 快,补起来也麻烦,很少有男人会干这种活。 徐贵林的老婆听说女牢里的人针线活好,亲自上门要求给她绣一对枕头。她的 态度特别客气。很多人都觉得这个活不能干,李青林却认为不应该放过这个机会, 出面承接下来。 李青林是个多才多艺的女子,什么花都会绣,还会自己画样子。她绣出的枕头, 谁见了谁夸好。 江竹筠和李青林遇难后,很多敌特官兵见了女牢的人,都低下头,一脸难过的 样子。 可是,就在策反工作逐渐深入,个别敌特很有可能掉过头来帮助难友们的时候, 邬治声所在的警卫连接到了调防的命令,看守所的一般特务看守也都被撤换了。 11 月20 日,黄茂才来到女牢门口,告诉胡其芬,他明天早晨就进城去,可 能再也不回来了。像他这样的人,大都被遣散返乡。 胡其芬当机立断,立刻动手写了一封信,托黄茂才带出去。她已经意识到,如 果黄茂才一走,狱内外唯一的联系渠道就可能从此中断。 11 月21 日早晨,黄茂才不负所托,把胡其芬写的信交给了家住七星岗协合 里的地下党员况淑华。况淑华当即将这封信转交给了沙磁北碚区地下党领导小组组 长刘康同志。 刘康展开这封写在草纸上的信,首先注意到这封信的署名为“吉样”,而且注 明以后沿用此名与党组织联络。 吉祥必能如意。刘康领悟了狱中同志起用这个化名的用心。 刘康急急地从头看下去: 10 月28 日,歌乐山难友公开枪决10 人后,11 月14 日又秘密于白宫 (白公馆)附近电刑房内烧死50 人,竹姐亦在其中,我们无限沉痛。又闻所内传 说即将结束,除17 人决定释放外,其余还有第三、第四批或将处决,每个人都笼 罩着死亡的阴影。…… 我们是第二看守所,与24 兵工厂连界,现住有二百十余人。十之八九都是经 过长期革命工作的锻炼,在敌人面前表现忠贞亮节的人。 其次是提供我们的意见,作营救我们的参考。公开争取切实保障政治安全,秘 密谈判方式,以保障张群及徐远举将来优厚待遇,作为将来交换条件,将来如点交 政治犯(确数蓝可告知),阻止屠杀,徐于执行命令有大权。可以拖延处决,等待 大军到来。 此外,希望派人到禁区工作。我们侧边有一炭厂,是私人经营;同时我们尽量 争取监视我们的友军,等局势紊乱,内部时机成熟时,盼外面朋友,亦设法布置抢 救我们。我们即积极进行了解周围情况,有充分了解时,再设法通知你。 这封信中提到的“蓝”,就是指黄茂才。胡其芬在如此紧急关头,还没有忘记 委托组织上为他解决职业及经济问题,留他在重庆住一段时间。 可惜的是,第二天况淑华去找黄茂才时,他已经离开重庆,不知去向了。 解放后,黄茂才曾被判处无期徒刑,1964 年释放回农村老家。从渣滓洞脱险 的同志得知了这个消息,把他当年的表现如实地写了一份报告交给组织。经过各方 的调查核实,1982 年4 月他被宣告无罪,并在5 月被增选为县政协委员。 读完信后,刘康立刻意识到狱中同志们的情况万分危险,命悬一线,他决心不 顾一切,单独组织武装营救。 刘康与有关同志不断碰头,日夜奔走。在短短的五六夭里,终于为武装劫狱筹 集到相应人员(约20 人)和武器,并设计了两条劫狱后的退路:一条是经中梁山 撤往北碚,北碚有民族资本家卢子英作掩护;一条是通过磁器口趁夜过嘉陵江退往 江北第10 区,10 区乡长陈秉国是有把握的策反对象。 刘康迅即派人赶往两地联络布置。与此同时,劫狱经费(50 两黄金)也准备 好了。 就在这万事齐备的时候,大屠杀开始了。 杨进兴从身后射出黑枪, 黄将军倒在血泊中。刘国大踏步跨出牢房,耳边响 起了隆隆的炮声。在关键时刻,杨钦典弃暗投明。 1949 年11 月27 日。20 世纪100 年间中国历史上最黑暗、最血腥的一天。 从这一天起,一场持续三天的灭绝人性、惨绝人寰、震惊中外的大屠杀开始了。 11 月26 日晚,毛人凤在枣子岚垭漱庐紧急召见徐选举,把经过蒋介石亲自 批准的一份屠杀名单,交给徐远举负责执行。 在这份名单上,只列着渣滓洞监狱中囚犯的名字,却没有白公馆中的人。 在此四天之前,毛人凤特派他手下的另一员得力干将徐钟奇(保密局法官)前 往白公馆,与白公馆看守所所长陆景清密商,然后列出屠杀名单。 徐钟奇把列好的名单交给毛人凤,指着上边的一个人的名字问:“这个人有两 个小孩,还不懂事,怎么处理?”毛人凤眼睛一瞪:“留下来谁抚养呀!养大了叫 他们找我们报仇吗?”徐钟奇不敢再吭声了。 此时此刻,毛人凤用不着向徐远举要求什么,他相信对方完全知道事情的紧迫 和严峻。 11 月25 日,解放军占领距离重庆只有100 多公里的南充县城,从贵州沿川 黔公路进逼重庆的另一路解放军,已经打到离重庆不足100 公里的綦江。毛人风按 照蒋介石的命令,用三辆卡车装运黄色炸药企图炸毁綦江大桥,第一辆卡车还没等 赶到目的地,就被解放军的先头部队截获。其余两辆见势头不对,调头就跑。 宋希濂的部队早已被解放军打得落花流水,弃甲丢盔而逃,整个重庆乱作一团。 刚才徐远举乘坐的车子经过市区时,简直是步步受阻,他又不敢发脾气,那些当兵 的个个手里都有枪,惹火了就会给你一梭子。 徐远举心中突发奇想,要是这时候解放军派一个先遣部队潜进市区,说不定连 蒋介石都能抓住。 他听人家说,蒋介石已经离开了市区,在他的专机“中美号”上过夜。 他不敢把这个想法说给毛人凤,但他想到此处却不禁觉得毛骨悚然。 徐远举带上毛人凤交给他的名单,赶回老街。他没有回家,就在办公室里过了 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把雷天元、龙学渊、熊祥三个人召到办公室。徐远举指 示由雷天元、龙学渊共同主持渣滓洞的屠杀。要多用绞死或勒死的办法,尽量减少 枪声。屠杀后,要将渣滓洞看守所放火焚毁,毁尸灭迹。 整个屠杀期间,徐远举和二处副处长杨元森在城里坐镇,随时都可以打电话来。 徐远举再次关照雷、龙、熊三人,事成后每人都有一笔奖金,马上送他们乘飞 机去台湾。 雷天元等人接受任务后,立即赶到军统集中营五灵观一号,把李磊和徐贵林找 到这里,先向他们出示了屠杀名单,然后简单地商定了屠杀办法。 与此同时,白公馆看守所所长陆景清、副所长谢旭东、看守长杨进兴也接到了 由毛人凤转来的蒋介石签准的屠杀名单。他们一边布置警戒力量,一边从所内看守 中紧急挑选刽子手。 下午4 时左右,白公馆看守所的特务们仿佛突然上足了发条,显得异常紧张, 连不该当班的也出动了。牢房铁窗下不时掠过条条人影。正在吃晚饭的难友们立即 感到气氛不同往常。 “同志们,这是最后的晚餐了!”楼下平四室的许晓轩从风洞口伸出头,向各 牢房高声说道。 “迎接苦难!”各牢房报以有力的回答。 楼上平二室的门推开了。杨进兴闯了进来,杨钦典跟在后边。 杨进兴的脸上露出阴沉的狞笑,对囚禁了12 年之久的黄显声说:“周主任请 你谈话,马上就去,李副官也一道走!”在沉寂的空气中,黄显声慢慢拿上自己的 帽子出了牢房。“黄伯伯,给我们带糖回来呵!”隔壁牢房里王振华和黎洁霜夫妇 的两个天真的孩子挥着小手不停地叫喊。黄显声回过头来,无言地举起手中的帽子 挥了挥,脚步沉重地走下了看守所外那条长长的石板路……在《红岩》中,对黄将 军的遇难情形做了如下描写: 黄将军迈开沉着的军人步伐,沿着山边的一条通向梅园的石板小道,大步走去。 一面走,一面却用眼角冷冷地注意着紧紧跟在旁边,又不时窜到背后的阴险的特务。 周围一片沉寂,没有人声,也听不见鸟啼,只有皮鞋踏在石板上,发出一声声 空洞的回响。 小路曲曲折折地转向一道小溪。透过密林,隐约地看见了对面的山头,山头上, 掩映在林荫深处的建筑,便是人所共知的美国特务的巢穴——梅园。 黄将军走到溪边,跨上一座小桥,年久失修的桥板,已经破败不堪。因此,他 低下了头,避开那些腐朽的木块。 “黄先生,桥不好走,小心一点。”黄将军没有理睬,昂然跨过桥头,又向前 走。 就在这时候,两声闷哑的枪声,骤然在桥头响起,接着又是两枪。 枪声不大,被周围黑森森的密林和淙淙流水掩盖着。黄将军猛地向前踉跄了一 下,又摇摇摆摆迈了两步,他吃力地站定脚跟,怒目回视。胸口涌出的血不断洒滴 在桥头的石板路上,血水无声地溅进了小溪,溪水渐渐被染红杨进兴提着冒烟的手 枪,迫不及待地冲上去,从血泊中抓起黄将军的手臂,扯下了那只他垂涎已久的游 泳表。 小说中的描写与事实基本上没有出入,只是需要补充几句:与黄将军一起遇难 的还有张学良的副官李英毅。他们遇害的那座桥叫步云桥。 夜色降临了,歌乐山上的狂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呼啸着,像一个垂死的野兽在发 出哀鸣。 杨进兴返回牢房。他和陆景清带领着一大批荷枪实弹的刽子手,从各牢房的窗 前匆匆走过,一边恶狠狠地吼叫着,一边用手电筒不停地四处乱叫。 值班看守员杨钦典跟在后边,手里拿着一份提人的名单。 “周从化,出来!”已经54 岁的周从化将军,入狱后惨遭毒刑,下肢已经瘫 痪,还被钉上了十四斤重的大铁镣。今天下午,他已经预感到死亡的威胁,就用吃 饭用的筷子在牢房的土墙上,用力刻下两排大字: 失败膏黄土, 成功济苍生。 这是他那首题为《仗剑虎山行》诗中的最后两句。 两个特务闯进来,将他架了起来。他望着刻在墙上那十个笔力刚劲的大字,放 声长笑…… 一位身材修长,颇有学者风度的老人被押了出去。他就是被蒋介石恨之入骨的 周均时。在松林坡刑场,他高呼“联合政府万岁”的口号,倒在血泊中。 王白与和黎又霖被捕时仅相差两天,被捕后一起被押到白公馆。他们都是民革 成员,都是因为策反地方军队起义而被捕的。黎又霖在狱中屡次受刑,特务拿出纸 笔,让他招供。他一连三次都写的是同样一句话:“没有说的,请枪毙。”如今, 他俩一起走向松林坡刑场,还是一样的气宇轩昂。 王白与昂首阔步,边走边呼:“痛快!痛快!”黎又霖三天前一口气写了四首 七言绝句,写完后他传递给了邻室的难友王国源,希望他能替自己保存下来。 他边走边高声吟诵着那四首诗中的一首: 革命何须问死生, 将身许国倍光荣, 今朝我辈成仁去, 顷刻黄泉又结盟。 他吟得音韵铿锵,气势豪迈,哪里像是赴刑场,简直像是去赴一个盛大的宴会。 王振华、黎洁霜夫妇被押出了牢房。 夫妇俩同戴一副手铐,各抱着一个出生在狱中的孩子,大的两岁,小的才一岁。 这一家人慢慢朝前走。铁窗后面,几十双闪着泪光的眼睛在和他们告别。黎洁霜苍 白的脸上没有一滴眼泪,神态异常严峻,像一座莹洁的大理石雕像。 前几天,王振华就对黎洁霜说:“我虽然过去参加过托派,但在狱中思想转变 了。如果敌人要下毒手,我一定要喊共产党万岁,你也要跟我一起喊。”“中国共 产党万岁!”男女两个人的齐声呼喊从狱外传进来。 “妈妈我怕,我怕!”到了刑场,王小华看见凶神恶煞的刽子手,吓得大哭起 来。 儿子的哭叫声,似钢针扎在母亲的心上,黎洁霜紧紧抱住孩子对杨进兴说: “多打我几枪,你们把孩子放了!”“不行!一齐打!斩草除根!”杀红了眼睛的 杨进兴劈手夺过黎洁霜怀中的王幼华,一枪先把他打死了。黎洁霜顿时晕厥过去。 枪声再次响起,一家四口倒在血泊中…… 沉闷的枪声夹在风声中连续不断地传进牢房里,猛烈地撞击着还活着的难友们 的耳鼓。他们都挤到风门洞口,大声地互相鼓励。 “迎接黎明前的黑暗!”“我们要用血的洗礼迎接重庆解放!”在“皖南事变” 中被捕的新四军政工干部文泽,眼看着一批批难友被押出去杀害,满腔怒火已经把 他周身的热血烧沸了。他抓起竹签子笔,刷刷地写起来——黑夜是一张丑恶的脸孔, 惨白的电灯光笑的像死一样冷酷。 突然,一只粗笨的魔手, 把他从恶梦中提出。呵,兄弟,我们走吧,狗们的 死就在明朝!假如是必要,你就迎上仇敌的刺刀。但是真理必定来到,这块污土就 要燃烧。“文泽,出来!”他好像没有听到特务的吼叫,继续奋笔疾书——呵,快 天亮了,这些强盗狗种都已颤栗、恐慌,他们要泄忿、报复,灭掉行凶的见证。他 们要抓本钱,然后逃掉。但是听着:狗们不能被饶恕,血仇要用血来报!最后一个 字写完后,他把手中的竹签子笔向身后一甩,把写好的诗塞到同室难友的手中,扬 长而去。这首诗后来被脱险的同志藏在鞋中带了出来。“宣灏,出来!”身体衰弱 的宣灏吃力地站起来,他首先来到同室的罗广斌身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小罗, 拜托了!”“你放心吧!”罗广斌在黑暗中庄严地点着头。宣灏话中的意思只有罗 广斌和少数几个共产党员明白。11 月15 日,就在江竹筠等人被害后的第二天, 宣灏把一封写好的长信交给了罗广斌,请他转交给共产党组织。这封长达两千多字 的信是他半夜里偷偷爬起来,借着牢房门缝透进来的一点灯光写成的。亲爱的同志, 思想上的同志——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为了写这封信的开头,他思考了很久,最 后他才决定称呼同志。他认为自己有资格和共产党人互称同志了。 虽然不是党员,但我对共产主义和人民的党的诚信,也像你们一样,用行动来保 证了的。在九年多监禁期中,我不断地读书和磨练自己的文笔。我郑重地发过誓: 只要能踏出牢门,我仍旧要逃向那有着我自己的弟兄的队伍中去! 一次次难友的牺牲,更加强了我这心愿:我决心,只要我能活着出来,我要运 用我熟悉的工具——笔——把他们秘密着的万千的罪恶告诉给全世界,作这个时代 的见证人!可是朋友啊,我的希望将付之流水了!我是多么可怜自己,替自己惋惜, 替自己哀悼啊! 朋友,我们的生命,是蒋介石匪帮,在人民解放军就要到临的前夕,穷凶极恶 地杀害了的!他们既然敢犯罪,就应该自己负起责任来!朋友,请你牢牢记住:不 管天涯海角,不能放过这些杀人犯!当人民法庭审判他们的时候,更不能为他们的 甜言蜜语或卑贱的哀恳所哄过!“以血还血”,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罗广斌把这封 信藏到了牢房地板下边,解放后从原处取出。在《红岩》小说中,抄录了胡浩的一 封长信,这封信完全是按照宣灏的遗书编成的,甚至有一些句子与原信完全相同。 主要的不同在于,宣灏在信中讲述了自己的真实经历,而作者借胡浩的信却讲述了 另外四个人的故事: 我是抗日战争期间,从山东流亡到四川的年轻学生。因为不愿作亡国奴,十五 六岁的我和几个与我一样无知的同学,万里迢迢,投奔到大后方来求学,一心想为 祖国,贡献自己的一点力量,可是,我们走错了路。我真后悔为什么当初不投奔到 抗日的圣地延安去啊!我们多么无知,多么愚蠢,一点也不知道国民党反动派的真 实嘴脸,反而以为他们也在抗战。回想起来,真是心痛欲裂,直到被捕以后,我才 渐渐明白谁在抗战,谁在反人民。 我永远不能忘记那叫天不应、叫地无门的冤屈:1941 年,我们四个流亡学生, 买不起车票,从青木关中学徒步进城投考一所职业学校。谁知从歌乐山走小路下山 时,竟误入了中美合作所禁区。那时,特务在边界上的电网还没装好——可是,这 并不是我们的过错啊!——于是,不由分说,把我们逮捕了。严刑拷打,有冤难申。 特务看了我们的准考证,明明知道我们是无辜的学生,然而,丧心病狂的特务,深 怕我们出去,泄漏了他们反人民的秘密勾当,硬说我们是共产党派来的侦探。遍体 鳞伤的我们,竟被投进这人间地狱…… 这是一个完全真实的事情,作者没有丝毫的夸张或虚构。然而,就是这四个完 全无辜的年轻学生,也在这个大屠杀之夜被拉出去枪杀了。他们都有父母,但他们 的父母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的儿子到哪里去了。 杨进兴又像恶狼一样窜回来。 “坐下,都给我坐下,不关你们的事!”没有人理会他的叫喊,依然聚集在牢 门口。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楼下平二室、平四室首先唱起来,这雄壮的歌声穿透了这血腥的夜色,惊破了 刽子手的胆。 “不准唱!不准唱!统统给我住嘴!”杨进兴带人来干涉。 然而,他的吼声很快就被难友们的歌声和怒骂声淹没了。 坐牢九年的共产党员许晓轩被提出去了,临行前他郑重地委托同室的难友向党 组织转达他的遗言: “请转告党,我做到了党教导我的一切,在生命的最后几分钟里,我仍将这样。 希望党组织经常整党、整风,清除非无产阶级意识和作风,保持党的纯洁!”在狱 中,有一次,许晓轩与陈然谈话,他无比感慨他说:“在我被捕前,已经发现个别 同志思想作风有脱离党的腐化倾向,当即组织学习,开展批评。 万没想到后来少数分子的腐化,造成了整个组织的大破坏,感到十分沉痛。 党要向人民负责,否则就对不起人民。希望我们党组织能够经常注意党内教育、 审查工作,决不能允许非党的思想在党内蔓延滋长。”陈然深有同感:“矿砂只有 经过提炼,才能生产出金子。针对党内存在的问题,我们党应该严格进行整党整风, 洗涮一切非党的意识作风,不让任何病毒细菌侵蚀党的组织。”烈士们在牺牲的时 候,心中还始终惦记着他们的党怎样开展党内教育,怎样获得发展。 谭沈明和许晓轩一齐被押了出去,他指着杨进兴骂道:“你作恶多端,人民一 定会把你捉拿归案,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刽子手举起了枪。许晓轩面对敌人高 声喊道:“你们这些狗东西也活不了几天了,人民要审判你们了!”枪声响了,他 高举起戴着镣铐的双手高呼: “中国共产党万岁!”在小说中,齐晓轩不是这样牺牲的。他带难友们突围后, 已经负伤。这时候,敌人的探照灯死死地盯住越狱的人们,机枪子弹不断划过夜空。 忽然,光柱发向齐晓轩,不断地把他罩住。可是,齐晓轩并不躲避那灼目的光 亮,反而停住了脚步,挺立在光柱之中。他看了看渐渐远去的战友,从容地转回身 来,面对着射向他的无数弹流。 齐晓轩蔑视的目光,俯瞰着山脚下的敌人,崛立在一块巨大高耸的岩石上,吸 引着全部毒弹的袭击,他决心让自己的战友们赢得时间,转危为安。 “扫射吧!”他把双手叉在腰间,一动不动地分开双脚,稳稳地踏住岩石。 “子弹征服不了共产党人!”齐晓轩苍白带血的脸上露出冷笑,让鲜血从洞穿的身 上流出,染遍了脚下的红岩…… 这段描写虽然完全出自作者的想象,但读起来却毫无虚假之感。假设白公馆真 的举行暴动,突围成功,而且又遇到了小说中写到的危急情况,没有人会怀疑许晓 轩会挺身而出。 正像他在为搭救宣灏挺身而出时告诉特务的那样: “我永远是一个共产党员!”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刽子手扑到楼一室门前, 开了锁,电筒闪着寒光。 “刘国、丁地平,出来!”响起狼一般的嚎叫。 “你丁爷爷早就等不及了,我来了!”丁地平早已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大吼 一声,大踏步跨出年房。 刘国却坐在床铺上没有动,慢条斯理他说:“急什么,等我写首诗!”“他妈 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写诗!”“老子诗兴大发,关你什么事!”刘国不 慌不忙地站起来,与难友们一一握手告别。刚走到牢门边,他突然停住了脚步。这 时隐隐约约地传来隆隆的声响。这不是雷声,这是人民解放军的炮声! 顿时,刘国的诗情像地下的岩浆一样喷发出来,他高声朗诵道: 同志们,听吧! 像春雷爆炸的, 是人民解放军的炮声! 人民解放了, 人民胜利了! 我们——没有玷污党的荣誉, 我们死而无愧! 刘国扬头挺胸,大步跨出牢门,又大声对刽子手也是对难友们说: “你们有今天,我们有明天!”刘国在隆隆的炮声中,向松林坡刑场走去。和 他合戴一副手铐的是同室的难友谭谟。 丁地平一路破口大骂。他骂得解气,刘国听得痛快。 敌人用美制的手枪和刺刀把刘国他们几个人残忍地杀害了,然后把尸体推下尸 坑,取下手铐,草草地检查了一遍,又匆匆离去。 重庆解放后,刘国鸾亲眼看见从万人坑里掘出来的哥哥刘国的尸体: 他的头被打扁了,眼珠子流出来了,肚子被打穿了,嘴唇被刺刀割掉了…… 11 月28 日凌晨,天刚蒙蒙亮,在刘国的尸体旁边,有一个人微微动弹了一 下,他就是谭谟。他身中三枪,但却未伤到要害。天亮后被山上的凉风吹醒,他带 着满身血污,挣扎着从尸堆中爬了出来…… 11 时左右,以杨进兴为首的刽子手已经把国民党保密局本部司法处下达到白 公馆监狱名册上的20 人全部杀完。而以雷天元为首的刽子手,对二处寄押在白公 馆里的人只杀了9 个,还有19 人(包括两名儿童)关在牢房里。按照徐远举的命 令,这些人要移到渣滓洞一起杀害,现在看来,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等明天再说。 就在这时,白公馆看守所长的办公室里响起了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 电话是渣滓洞看守所所长李磊打来的,他告诉雷天元,要杀的人太多,人手不 足,请求紧急支援。 雷天元放下电话,就带着特务赶赴渣滓洞。 杨进兴把剩下的16 名男犯集中到楼下二室关押,在成都被捕的郭德贤母子三 人仍然关在楼上。 他也许是杀人杀得太累了,不知躲到哪里睡大觉去了。 整个白公馆监狱留给了杨钦典、李育生两个人看管。 杨钦典和李育生是好朋友,他的心事李育生部知道。他早就暗中表示过,如果 有机会他一定帮杨钦典暗中放人。 杨钦典在狱里狱外走了好几趟,确信没有其他人了,就把李育生留在外边放风, 自己返回牢中,迅速拿出一把钥匙和一把铁锤,递给了站在牢门口的罗广斌。 “记住,陈然的母亲和妹妹!”杨钦典的身影一晃,就消失在黑暗中。 罗广斌没有丝毫迟疑,他打开年门,指挥每三个人组成一个小组,接年龄和身 体状况交叉搭配,相互照顾。 他安排妥当后,又急忙跑上楼去搭救郭德贤母子。 这时已是深夜两点多钟,但郭德贤仍没有睡。她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看 到熟睡中的两个孩子,一想到他们即将失去母爱,不禁一阵悲伤涌上心头。 她轻轻脱掉两个孩子的衣服,在他俩的枕头边上放上两颗糖,又写下他们的姓 名、年龄、出生年月日和一些重要事情的经过,用一个小盒子装好,放进孩子的大 衣口袋里。 突然,响起两下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门上的锁头被打开了,罗广斌冲进来: “快走,特务都撤退了!”郭德贤来不及多想,慌忙给两个孩子穿上衣服,背起来 就下了楼。 17 个大人排成一行,郭德贤背着6 岁的儿子小波,难友周居正背着她5 岁的 女儿小可,他们借着夜幕的掩护,冲出了高墙,又冲出了电网。就在他们刚刚进入 白公馆后山上的丛林中时,被敌人哨兵发现了。 “口令!”没有人答得上来。敌哨兵开枪了,子弹在难友们身后和身边呼啸, 恐怖的枪声在死亡的峡谷中回响。怀着求生的欲望,难友们冒着枪击,忍着荆棘割 伤的痛楚,流着激动的泪水,在树丛乱石中滚爬…… 难友们渐渐跑散了。郭德贤跑着跑着,抬头一看,一直跑在她前面的周居正不 见了。她只好一个人往前跑。当她背着小波艰难地爬到歌乐山三百梯时,不料一脚 踩响了敌特在禁区埋设的警报器。幸好上面岗亭的特务已经逃窜,母子二人有惊无 险。 事后,她才得知,那天晚上,周居正和她跑散后,她的女儿小可从周居正背上 滑下去,散失于丛林乱石中,周居正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只好离去。 天亮后,她被附近一个老太太捡到了。解放后,郭德贤在报上登刊“寻人启事”, 才把女儿找了回来。 一群手持汤姆生冲锋枪和手提机枪的匪徒冲进院坝。罪恶的子弹射向牢房中手 无寸铁的难友。张学云从牢房死角里猛扑出来,双手死死抓住伸进风洞口的枪筒。 渣滓洞监狱的大屠杀是从晚上7 点钟开始的。 从岗亭上传来的梆子声似乎比以往更急促,一阵紧似一阵;从歌乐山上刮下来 的风似乎比以往更寒冷,一阵比一阵刺骨。 渣滓洞看守所的办公室里换上了特大号灯泡,站在楼上男牢里,就可以清楚地 看见猩猩和猫头鹰狰狞的面孔。他们正在指挥大小特务紧张地搬运东西,焚烧档案 和文件,还有几个陌生的面孔也在进进出出,他们是徐远举派来的杀手。 “解放军可能打到綦江了,不然敌人为啥这样慌张?”“天亮前更黑暗,大家 要提高警惕!”“准备敌人狗急跳墙!”毫无睡意的难友们挤在门边,一边观察一 边议论分析。 炭坪上响起卡车的嘶鸣声。这个时候发动汽车干什么? 不大一会儿,特务看守李福祥、余相北就手拿名单进来提人了,他们的身后还 跟着一群看守,手里拎着刻着USA 字样的手铐。 “蔡梦慰,收拾东西,换衣服,跟着转移!”蔡梦慰知道敌人要对自己下毒手 了。他装作收拾东西,把已经写好的《黑牢诗篇》用布包好,用绳子扎紧,藏在怀 里。这首长诗一共有275 行,字字句句都是他全部心血的结晶,他不能让它毁掉。 “蔡大哥!”同室的小难友蒲小路哭着扑过来,紧紧地抓住蔡梦慰的双手。 蒲小路从小失去了母爱,由于不堪继母的虐待而离家出走,成了一个流浪儿。 到了成都时,他被国民党军队的一个连长抓去当了勤务兵,每天都是起早贪黑地干 活,稍不如意就遭到拳打脚踢,而且一块军饷也不发。 有一次,蒲小路偷看部队的花名册,也不过是出于好奇,可是被连长发现后, 竟然说他是八路派来的“小探子”,把他送进了监狱。 刚入狱时,蒲小路头上生满了瘌痢疮,晚上还尿床,脾气又倔强,常常和难友 们顶嘴,说打就动手,来饭了就抢。 蔡梦慰和难友们像对待自己的孩子、弟妹一样关心他,爱护他,想办法为他治 病,又教他学文化。他永远也忘不了蔡大哥曾经用草纸给他订了一个识字课本,还 手把手地教他练字。 蒲小路在大家的调教下,越来越懂事了。他经常利用扫地的机会,给难友们传 递消息。 有一次,李磊想让他给自己当差,13 岁的蒲小路白了他一眼,说:“要么放 了我,替你干不行!”看到蒲小路的成长,蔡梦慰从心底为他高兴。可是,从今以 后再也见不到这个越变越可爱的孩子了。他用手抚摸着他的头,说:“我走之后, 你要听难友们的话,永远做一个好孩子!”蒲小路哽咽着连声答应。 蔡梦慰昂首阔步走出牢房。 在押往松林坡刑场的路上,他趁敌人没注意,把那卷《黑牢诗篇》抛到路边的 草丛里。解放后,清理屠杀现场的同志拾到了这些被雨水浸湿的、用草纸写成的诗 稿。 和蔡梦慰一起遇难的还有何柏梁,他入狱之后,一直在对看守进行策反,他一 直对未来抱有乐观态度。在11 月11 日捎到狱外的信中,他还叮嘱家人: “要是我们有平安自由出去的机会时,请以送一根领带来作记号。”可惜的是, 我们现在已经无法弄清楚烈士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浪漫的请求。 女英雄邓惠中被提出了牢房。在去刑场的路上,她见到了与自己同时被捕的儿 子邓诚。儿子搀扶着母亲,母亲拉扯着儿子,母子俩一脸无畏,迎着刀丛枪林走去。 走了一批,又走了一批。 吕英、陈俊卿、李明辉、刘石泉、古承铄、陈继贤…… 没有悲伤,没有眼泪,只有歌声为战友送行。 当雷天元带领一群刽子手赶到渣滓洞监狱的时候,已经是28 日凌晨了。 到这时候为止,这里总共才处决了48 人,狱中还剩下将近200 人。 按照李磊和徐贵林商量的办法,一律用绳索勒毙,现在看来,这样干速度太慢。 雷天元打电话紧急请示徐远举,要求改用枪杀。徐远举迟疑片刻,便表示同意。 到了这种时候,也顾不上保密了。 凌晨两点钟左右,夜色漆黑如墨,山风呼啸,细雨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 突然,一声尖厉的口笛声划破了夜空的寂静。 “楼上楼下的都听着,楼上的全部下来,女的到楼下八室集中,动作要快,我 们要办移交了!”徐贵林扯着嗓子在放风坝上吼叫。在他的身后,一字排开三名看 守。 在特务的监视下,男牢楼上楼下全部难友分别关进楼下一至七室,两间女牢的 难友关进了第八室中。 “移交给谁?”几位难友同时质问道。 “警备司令部杨森。”特务看守支吾着。 转移完毕,一把把铁锁又锁紧了牢门。 突然,一群手持汤姆生冲锋枪和手提机枪的匪徒冲进院坝,领头的就是杀人不 眨眼的熊祥、王少山。他们像魔鬼一样站在每间牢房门口。 徐贵林一声口笛响过,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各牢房同时喷出了火舌。 格格格格……哒哒哒…… 美制冲锋枪在疯狂地吼叫,无数子弹向牢房内无处躲藏的难友们身上倾泻…… “新中国万岁!”“共产党万岁!”口号声、歌声,夹杂着敌人的枪声,响彻 渣滓洞内外! 第一排枪声响过,很多同志倒在血泊之中。 在第一批就义的难友中,有两位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的大男孩,一个叫杨友华, 一个叫史德端。 杨友华是地下党外围组织“六一社”的成员,他曾协助为《挺进报》购买手摇 转轮油印机,为华蓥山武装起义部队买药品、枪支等,并且常常邮寄散发《挺进报 》。他是被叛徒李忠良供认出来的,被捕后关进二处,当晚就遭受到了最残酷的刑 罚——用烧红的烙铁在背上烙烤。他被烙得皮焦肉烂,却牙关紧咬,坚不吐实。 关进渣滓洞监狱后,他接触到很多阅历丰富、知识广博的革命者,使他获得了 极好的学习机会。据脱险志士回忆,他曾向成善谋烈士学习过数学、历史、哲学, 向懂音乐的同志学习过音乐知识。有一段时间,他每天用竹签子蘸棉花灰墨水写字, 还在粗糙的草纸上仔细抄录鲁迅先生的《彷徨》。 在大屠杀之夜,当敌人射来第一批罪恶的子弹时,他高呼“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英勇地倒下了。 史德端是在1948 年5 月被当作共产党嫌疑犯逮捕的,起因就是他写信给香港 的沈志远先生,请教一个政治经济学问题,回信被学校当局查出来。他酷爱文学, 入狱后身边有那么多才华横溢的共产党人和志士,不仅使他在政治上成长很快,在 诗歌创作上也结出累累硕果,被难友们称作“我们的小诗人”。1949 年3 月,因 查无罪证,他被宣布无罪释放,不料在办理出狱手续时,特务从他身上搜出一篇诗 稿《天亮了》,就追问是谁写的,不交待就不放人。史德端虽然看到了自由就在一 步之遥的地方,但为了保护难友,不肯说实话,结果又被送回了牢房。这天晚上, 他也是高喊口号英勇地倒下了。 就在子弹向囚室里倾泻,吞噬着难友们的血肉之躯时,一个个令敌人意想不到 的奇迹几乎同时发生了。 第五室的共产党员,新闻记者胡作霖陡地挺直躯体,两手紧抓牢门,用他宽厚 的胸膛去堵住敌人喷吐火舌的枪口…… 他是1948 年6 月7 日被捕的,在狱中,他将叶挺将军的《囚歌》谱上曲,并 教难友们唱。在这个大屠杀之夜,他还听到有人在高唱《囚歌》。 第六室里,何雪松强撑起负伤的身体,像钉子一般铆在牢门边,用身体挡住罪 恶的子弹。倒下去时,他还用尽最后的力气斥责刽子手:“你们也活不了多久……” 他没有回头,但是他知道难友们正在从后窗突围,他能多坚持一会儿,难友们就多 一分生存的希望。 何雪松生前还不是共产党员。解放后,根据他的生前要求和狱中表现,中共重 庆市委追认他为共产党员。 敌人的枪筒从第七室的风门口伸进来,猛烈地抖动着,呼呼闪着火苗。 突然间,一个人影从牢房死角里猛地跃起来,双手抓住已经打得发红的枪筒往 里拖…… 这个人是共产党员,名叫张学云。 张学云是四川越西县人。1935 年,红军长征路过他的家乡,两次住在他的家 中,从此在他的心中埋下了革命的火种。1948 年,党组织安排他打入国民党军队 罗广文部332 团三营七连当连长,从事军运策反工作,因叛徒出卖,在泸州被捕。 张学云与他的妻子余显容十分相爱,他曾在写给妻子的一封信中这样赞颂他俩 的爱情: 我们的爱是伟大的有意义的,有理想的,不是仅肉体的欲念,也不是仅才子佳 人们卖弄风流的陶醉,更不是“卿爱我,我怜卿”似的有闲人含有病态的怜念。我 们真正是:如电一般地感人,如火一般地热烈,如钢铁一般地坚强,如泰山一般地 崇高,我觉得我俩都是生命的星光,我失了您即是失却光明,即是失却人类幸福的 象征,因为您是多么地爱好人类的幸福就是这样一个有着美好情感,有着幸福家庭 的人,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毅然告别了娇妻,踏上了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 张学云使劲往怀里拖枪,只要能把枪夺过来,就可以还击。可惜的是,汤普生 冲锋枪的枪匣很长,被窗棂卡住了,急切间很难得手。他急红了眼睛,大声对难友 们喊道:“我是军人,我掩护你们!快逃呀!”他猛地松开抓枪的手,随即用双手 抓紧牢门,用他那宽厚的胸膛堵住喷吐着火舌的枪口…… 与此同时,三室的新四军中原军区32 团一营三连二排排长,年仅27 岁的李 泽一个箭步跨到门边,以熟练的战斗动作紧紧抓住伸进来的枪筒,与刽子手展开了 惊心动魄的夺枪斗争。 遗憾的是,因为子弹匣过长,枪筒卡在门框里,不能得手,他最后壮烈牺牲在 风门边。 枪声一阵猛似一阵,牢房里碎屑飞溅,墙壁被打得如同蜂巢一样,密布着无数 子弹穿过的洞眼,空气中弥漫着血水的热气和令人窒息的火药味。难友们纷纷倒下 了,鲜血涌泉般流出“共产党万岁!”…… 枪声中,还不时传出阵阵高昂的呐喊声,这是许多难友最后的呼声。 “共产党人是不怕死的,我们站出来你们打好了!”五室的陈作仪被打伤了腿, 仍大声斥责敌人,声音中蕴藏着深深的愤恨。 哒哒哒哒……罪恶的子弹密集地飞向他的身躯…… 牢房里渐渐没有了声音,只能隐约听到尚未断气的难友发出的呻吟声。 “停止射击!”指挥屠杀的徐贵林大声对刽子手发布命令。“全都到后窗去, 前面不要站人!”哒哒哒哒…… 枪声在后窗口又嚎叫起来,未中弹的难友中弹了,已经牺牲的,身上又贯穿了 新的弹孔。 又一声口笛响起,射击停止了。徐贵林大声命令:“把门打开,进去仔细检查, 挨个给我补枪,往头上打,每人头上一枪!”砰砰!砰砰!枪声又在满是硝烟的牢 房里响起来。 “我是小孩呀!……”蒲小路满身是血地从地上爬起来,声音中带着恐怖。他 确实是小孩,那年才13 岁。 “该死的小共匪,给我打!”徐贵林一声令下,枪声响起,小路再没有了声音。 特务打开了第八室的牢房,女难友全集中在这里。刚才敌人开枪时,左绍英和 彭灿碧首先想到是孩子的安危,她们用身体挡住射来的密集枪弹,希望孩子能死里 逃生。 第八室里满地都是尸体。胡其芬、李惠明、黄玉芬、张静芳、朱世君等人都倒 在血泊中。只有两个年幼的小女孩——小卓娅和苏菲娅在尸堆里爬来爬去,哭叫着 找妈妈。她们哪里知道,她们的妈妈已经永远不能说话了。 身负重伤的罗娟华在昏迷中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她挣扎着艰难地向孩子身边爬 去,想用自己带血的身躯把孩子掩护住。一寸,一寸……然而,就在她刚刚抑到孩 子身边时,灭绝人性的刽子手竟端起冲锋枪对准罗娟华和两个孩子,打了满满一梭 子50 发子弹! 50 发子弹……连床都剧烈抖动起来! 补枪完毕,门重新锁上。除几个人在走廊上巡视外,其余的刽子手争先上楼, 到各牢房搜寻值钱的衣物,并找来一些可以燃烧的木柴堆积在楼下。 天亮之前,渣滓洞这场大屠杀暂时告一段落。 徐贵林高声喊道:“各位辛苦了,每人赏银元一块。”分赃完毕,他带上几个 特务乘车赶奔广元。按徐远举的布置,潜伏人员全在那里碰头。 雷天元带人进城向徐远举复命。然后,他又找来一大桶汽油,火速返回渣滓洞。 汽油泼到早已堆放好的木柴上,霎时间,烈火腾空,浓烟滚滚,整个渣滓洞在 燃烧。 这时候,牢房里还有30 多人未被打死,但大多身负重伤。因为当时解放军进 军神速,连打炮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刽子手们急着逃命,屠杀时比较慌张,尽管经 过补枪,仍有部分同志未中要害。 由楼上二室转移到楼下二室的唐文渊,曾是叱咤华蓥山的起义勇士,起义失败 后转移到重庆,受聘担任重华学院的副训导长兼生活指导主任。1948年春节前夕, 因为行踪暴露而被捕,关进了渣滓洞监狱。 他侥幸躲过了第一轮扫射,又躲过刽子手的逐个补枪。当烈火熊熊燃烧,门窗 都已烧坏时,他乘着浓烟掩护,砸开门窗跑了出来。 还有一些身负重伤的难友,也被浓烟熏醒了,他们从尸堆里爬起来,挣扎着冲 出去。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向八号牢房后侧、狱中厕所旁那段有缺口的围墙冲去。 这就是杨虞裳、白深富等人修补过的那段断墙。由于修补的不牢,入秋的一场 大雨,又把它冲出了一个缺口。难友们后来都知道了,这个地方非常不结实,稍撞 即倒。 现在,这堵断墙便成为在大屠杀中侥幸活下来的难友们突围脱险的唯一通道。 当难友们冲到缺口处的时候,他们的身影被火光映照出来,让滞留在炭坪上的 匪徒发现了,他们立刻抓起冲锋枪和手提机枪扫射起来。顿时枪声大作,缺口被封 锁住了。 冲在前边的部分难友跳出缺口后,迅速分散脱险。跑在后边的难友又暴露在纷 飞的弹雨中。 楼四室的共产党员张现华(重庆大学学生)、张孟晋(重庆大信高等商校校长) 等10 多名难友被罪恶的子弹击倒在围墙旁的水沟边。 当唐文渊已经跨上围墙缺口的时候,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胸部,他踉跄了一下, 头部又中了一弹,他饮恨倒下了。他的眼睛大睁着,张开的嘴仿佛要喊完一句他没 有喊完的口号1987 年4 月5 日,击中烈士左胸部的那颗子弹被清理人员从烈士的 遗骸中找出来了,由烈士长孙捐献给重庆歌乐山烈士陵园,珍藏在陵园的文物库房 里,编号为“00423 ”。 除了从围墙缺口处逃出来一小部分难友外,还有两位难友在这场大屠杀中侥幸 生存下来。 当特务们正在封门放火烧监时,女难友盛国玉趁混乱中跑出,躲在厕所下面的 尿槽里,待特务都跑了才爬出来。她是在这场大屠杀中唯一幸免于难的女难友。 傅伯雍是从渣滓洞煤窑的下水道里逃出来的。 燃烧了好几个小时的大火终于熄灭了,整个渣滓洞监狱变成了一片乌黑的灰烬。 烈士的遗体已经找不到了,只剩下一小方一小方躯体和烧得脱离了躯体的人头…… 在《红岩》中,渣滓洞的难友未等敌人动手进行屠杀,就组织了暴动。 尽管很多同志中弹倒下了,但他们是倒在突围的途中。突围脱险的难友很多, 连“监狱之花”都被一个女同志抱了出来。突围时,还有人打出了红旗。 与真实情况相比,小说的艺术描写更能令人欢欣鼓舞。然而,我们却永远不要 忘记,在历史上的这一天,真正发生的是一场血腥的大屠杀,我们的先烈是用赤手 空拳面对着用美式装备武装起来的刽子手。在这场较量中,前者肯定要失败,但是 他们却在烈火和热血中获得了永生。 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是真正的胜利者,而那些暂时胜利的刽子手却永远被钉 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远被所有热爱真理的人世世代代唾骂下去。 周养浩借重杨进兴,再举杀人屠刀。松林坡刑场再次枪声大作,血肉横飞。就 在重庆宣告解放的前一天,32 名革命志士倒在血泊中。 11 月29 日,人民解放军已陆续攻占重庆南岸的长江各渡口。整个重庆陷入 了一片混乱。 蒋介石已经撤到了白市驿机场的“中美号”专机上。他已经做好了飞往成都的 准备,但还是有些不甘心,又叫儿子蒋经国通知杨森,让他死守重庆。 接着又给毛人凤下命令,让他用飞机作弹把所有的公路、山洞、桥梁炸掉。 蒋介石还下令把停泊在重庆的海军兵舰一律炸沉。 毛人凤听了,心中暗暗叫苦:“都什么时候了,还怎么去炸呀?”据他掌握的 情报,海军中有很多官兵与共产党地下工作人员打得火热,说不定这时候已经起义 了。 但是,委员长的命令他可不敢违抗,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一转身,他就把 这个任务布置给了徐远举。 徐远举这时候已经顾不上杀人了。关在新世界临时拘留所中的那些人,毛人凤 全都交给周养浩去处理。 昨天上午,兼任重庆警备司令部稽查处长的周养浩把一份列有32 个人的名单 交给杨森,杨森当即批准。当天下午,周养浩就把屠杀任务布置给了稽查处行动组 长廖雄。 四点多钟,廖雄就在稽查处主持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屠杀方案。最后决定,刑 场设在松林坡,由行动组副组长王耀彩带人先去布置,把尸坑掘好,他又从行动组 员中挑选出李家华、麦育平等七个人担任刽子手。 周养浩对廖雄的布置大加赞扬。为了更有把握,他又从徐远举那里借来杨进兴 帮忙。 29 日早晨,一阵阵枪炮声从长江南岸传来,而且越来越清晰。听着这声音, 囚禁在新世界临时拘留所中的革命志士们,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他们期待着黑暗 的年狱之门轰然倒塌,遍洒金色阳光;然而他们又有些担忧,不知道敌人会不会这 个时候…… 上午9 时,廖雄率领一群特务和交警队员闯进新世界拘留所,一连声地催促: “快!赶快!马上转移。叫到名的马上收拾东西,到院子里列队。”匆忙中有 32 个人被推到院子里。特务没有让他们吃早饭,就恶狼狠地催逼着他们带上各自 的行李,登上停在外面的一辆军用大卡车。 汽车驶出市区,向郊外开去。 李子坝……沙坪坝……杨公桥…… 终于,卡车停在一个满山长着松林的地方,这就是中美合作所境内的松林坡刑 场。尾随其后的吉普车也停了下来。廖雄跳下车来,大声吩咐道:“先提10 个人 上山。”山坡上的松林间,王耀彩带着七个行动组员外加一个杨进兴,已经像噬血 饿狼一样埋伏在那里了。“下来,快下来!”持枪的匪徒首先拖下反绑双臂、年仅 21 岁的女记者黄细亚,拽着她拖向林中。黄细亚是个刚烈女子。19 岁那年,家 里给她包办了一门婚姻,她宁死不从,竟然把一包红头火柴药面吞进肚子,幸好抢 救及时,才脱离了生命危险。不久她就从家中逃了出来,跟随着一群流亡学生来到 重庆,进入重庆市立二中读书。中学毕业后,进入《西南风晚报》当记者,经常以 采访为名,传递革命消息。1949年9 月,她被重庆警备司令部稽查处逮捕。黄细亚 年纪不大,诗却写得很好。 被捕之前,她曾经写过一首诗送给诗友。在走向生命尽头的时候,那首诗其中 的一段蓦然间涌进她的脑海——用你笔的斧头, 去砍掉人类的痛苦;以你诗的镰 刀, 去收割人类的幸福。 牢记着吧,诗人! 在凯旋的号声里, 我们将会交换一个微笑…… 砰砰砰,枪声响过,三发子弹射进黄细亚的头部、胸部。她提在手里的一个书 包掉在地上,装在里边的茶杯打碎了。她的诗绪在血雨中飘零…… 共产党员彭立人刚一被推下车,就高呼口号: “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一人高呼,众人回应,悲壮的口号声 在山谷间久久地震荡、回响…… 枪声再次响起来,一批戴着手铐的革命志士倒下去了。 半个小时后,廖雄命令将剩下的22 人一起押上山去杀害。他有些急不可待了。 走在众人前边的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他名叫钟奇,被捕前公开身份是《 和平日报》的记者。 1949 年10 月,他接受地下党的指派,准备携带一部电台送给贵州松桃游击 队。他还没有动身,贵州那边的地下党组织忽遭破坏,他也被牵连被捕。 就在刚才离开新世界临时拘留所的时候,他把刚刚写好的一封遗书交给了留下 来的难友。这封信是他写给妻子萧德琪的: 不要哭,眼泪洗不尽你的不幸,好好教养我们的孩子,使他比我更有用。 记住,记住!我最后仍是爱你的。还有一宗,你一定要再结婚。祝福,我至爱 的贤妻! 枪声响了,钟奇倒下去了。就在他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仍然在心头默念着那 封遗书…… 这次屠杀经过两个小时才结束。刽子手们将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推入坑内, 草草掩埋,扔下散乱一地的磁盆、水瓶、茶杯、皮鞋,扔下溅在山坡上、马路边、 水沟里的一片片鲜血,扔下这里被他们一手制造出来的血腥空气,于下午3 时回城 复命。 1949 年11 月27~28 日,共计180 人被害于渣滓洞看守所;1949 年11 月27 日,共计27 人殉难于白公馆看守所;1949 年11 月29 日,共计32 人 由新世界临时拘留所被押至松林坡枪杀;1949 年11 月14 日,江竹筠、李青林 等共计30 人,死难于电台岚垭刑场;1949 年10 月28 日,陈然等10 人被公 开枪杀在大坪刑场。 经有关方面的核实和统计,重庆军统集中营历年来的死难者目前有案可查的总 数是321 人,其中经审查已被定为烈士者共计285 人,加上5 个随父母亲牺牲的小 孩,共是290 人。叛徒及未定性者共计31 人。在总计321 人中,死于1949 年 “11.27 ”大屠杀者共计207 人,其中烈士185 人。 在285 位死难烈士中,现已查明,共产党员共计161 人,约占总数的57%。民 盟成员共计25 人,其他民主党派和群众团体成员各有数人不等。 读到这里,你无论如何不会觉得这一连串的数字是枯燥的。在这每一组数字的 背后,都隐藏着一个个血与泪写成的故事。 有一个细心人告诉我,据他了解,重庆歌乐山烈士陵园在全国各地举行“白公 馆、渣滓洞革命先烈斗争史实展览”时,每到一处都要搞一个开幕式,而在那前后 的几天里,都会遇上变天,或细雨霏霏,或雷电交加,或大雪飘飘,或寒风呼啸。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 但我宁愿相信这是苍天有情,为我们的英烈而感泣;我宁愿相信这是我们的英 烈精魄有知,在九天之上“泪飞顿作倾盆雨”。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