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黄仲洲的汽车开出博物馆大门,就看见不远有个穿黑大衣的人,装着在看墙上 五花八门的广告和招贴纸。一见汽车开出,他就跨上停在墙边的自行车,开始尾随 跟踪。 黄仲洲知道,自从他进入这个博物馆,一直都有人跟踪。他出门访友,有人尾 随;他和白玉婉上戏院、电影院,后排往往有一双的人的眼睛,连他俩去玄武湖畔 散步,也总有一两个人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或树荫下监视他。虽然他们都穿便衣,但 一看到那双贼兮兮的眼睛,那鬼鬼祟祟的神情,便肯定不会错。 轿车一出路口,陆奎之就拿出他全副本领、高速地在马路的车辆人群中左冲右 绕,很快把跟踪的自行车甩在后边。傍晚空气很凉爽,黄仲洲打开车窗深深吸了一 口气,控制住内心的惊惶与不安。 黄仲洲故意到夫子庙去闲逛了一下,然后坐车在街上兜了几个圈子,最后才来 到南京城外的十字街。这地方算不上热闹,却也不冷清,可谓闹中取静。 十字街尾,有一家经营字画古玩的文物商店,座落在一排破旧的房子中间。石 亦峰公开的身份是商店老板,他经营的字画在南京城小有名气。南来北往的过客, 也常慕名而来,在他店中选购一些字画。石亦峰白天几乎都在店堂,除了接待顾客, 还当众挥毫即兴写字作画,所以,生意分外兴隆。 汽车正要驶进十字街口,一直盯着车前反光镜的陆奎之突然喊叫起来: “黄将军,后面有一辆车,像是在跟踪我们……”坏了!黄仲洲急忙回头一看, 果然有一辆轿车跟在后面,始终不慢不快保持一段距离。黄仲洲的心一沉,连忙说 :“试探一下。”陆奎之马上领会,立即将车开进一条平时几乎没有车辆通行的小 巷。谁知,后面这辆车也紧咬不放,尾随而来。 看来是盯梢无疑了。黄仲洲当机立断作出决定,悄声对陆奎之说:“现在不能 去石亦峰那儿,我们回博物馆去。”那辆车一直跟到博物馆后,见黄仲洲进了铁门, 才掉头离去。 壁上的时钟在“滴答滴答”走动,时间在一秒一分地流逝过去,整整一个下午, 黄仲洲显得分外焦躁,几次想独身前往去找石亦峰,可轻轻撩起窗帘往楼下看,都 瞥见有几双陌生的眼睛在死死盯住这座小楼。出不去,怎么办?黄仲洲真是心急如 焚。 门铃响了,黄仲洲连忙去开门。门外站着警卫班长,一个粗鲁的矮个子,肥猪 般脸上有一对小眼睛。他笑嘻嘻地说: “黄将军,借本书看看好吗?我们替你看门太无聊了。”“我这儿没有你要看 的书。”黄仲洲很不客气地拒绝。 可是这个矮子不待邀请就走进房来,贼溜溜地往房间内东张西望。 “黄将军,听说有人要把你劫走,有这回事吗?”黄仲洲心一怔,马上脸一沉, 摆出将军架势:“什么?哪有这种事,谁敢如此大胆?”“我也是听说的,随便问 问,黄将军,你别发火嘛,嘿嘿。”他只得陪着小心。 从他那种刁钻古怪的目光中,黄仲洲察觉到这是个圈套,是在进行变相的盘问。 难道他们得悉什么风声了吗?还是捕风捉影的一种怀疑……看来如果要出逃,现在 已到了紧要关头。 将近傍晚,正当黄仲洲急得如热锅上蚂蚁团团转之时,天空突然下起滂沱大雨。 风,猛烈地摇撼着街面上的梧桐树,刮得黄叶铺满地面。雨水砸在地面上,溅起一 片白茫茫雨雾,几米外就看不清人身,只有隐隐绰绰的影子。 有了!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黄仲洲急中生智,连忙叫来服侍自己多年的 女佣吴妈。 “先生,有什么事吩咐?”“吴妈,你快把这衣服穿上,再戴上我的帽子。” 黄仲洲从衣帽架上摘下自己平时穿戴的衣帽,再从床底拖出自己一双旧皮鞋,要吴 妈赶快穿上。 吴妈大惑不解:“先生,这……这是干什么?”她莫名其妙地睁大双眼。 “我的车子在楼下。”黄仲洲立刻吩咐道,“你赶快上车,上车时不要同任何 人讲话,更不要让别人看见你的真面目。”吴妈领悟了,默默点点头。 黄仲洲又从衣柜拿出一件雨衣,将吴妈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两只眼 睛。 “叭—叭—”小汽车的喇叭响了两声。铁门拉开了,轿车激起路上哗哗的积水, 消失在风雨中。 “冬冬”,黄仲洲的手在十字街的字画店门上轻轻敲了几下。还是黄昏时分, 十字街每家店铺都已关上排门。空荡荡街巷行人稀少,只见一片白茫茫雨水在路灯 下闪着幽光。 黄仲洲是趁自己的轿车开出铁门,甩掉跟踪者,悄悄从后门溜出来的。 他换上了学生时穿的旧衣裤,把一顶鸭舌帽拉得很低,然后打着一把大油纸伞, 跳上一辆三轮车,急匆匆赶到这里。 雨点在伞上沙沙地响着。门开了,从店铺内透出明亮的灯光。 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女。这女人长相不俗,打扮也很得体,一双眸子犹如寒星, 未启口先是三分笑。她扫视了黄仲洲一眼,马上露出不欢迎的神态。 “先生,你找谁?”“石亦峰先生在家吗?”“对不起,你找错门了。”这女 人随手想关门,一张纸条已塞进她手中。 这女人关上门,立刻上楼,将这张纸条交给了正在楼上守候的石亦峰。 石亦峰展开纸条一看,大吃一惊。 亦峰兄: 今晚我有要事与你相商,半小时后,我在你门外街口的电线杆下等候。 浪屿“浪屿”是黄仲洲在国立美专求学时曾经用过的笔名。 “黛玉,来者不善,你知道他是谁吗?就是博物馆少将馆长黄仲洲,白玉婉的 丈夫。”“啊——是他,他来找你干什么?”这个叫黛玉的中年妇女,就是石亦峰 的妻子,他们同是中共地下党员,这字画店就是他们的一个联络站。 “黄仲洲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石亦峰望着手中的纸条,闪动着机敏的眼睛。 他用火柴点燃字条,很果断地说:“黛玉,快!立刻销毁所有文件。”“这是为什 么?”沈黛玉惊愕地问。 “别问了,你马上离开这里。”石亦峰站了起来,“他认识我,可不认识你, 你快走!”“那你呢?”“我已无法脱身。你赶紧走吧,把这儿的情况尽快报告上 级……”不是冤家不碰头。这黄仲洲的突然出现,使石亦峰不得不作好应变的准备。 因为他与黄仲洲的恩恩怨怨已经二十载了。每当回忆起他与黄仲洲的关系,就有一 种说不出的滋味,有欢乐更多是痛苦。虽然这些往事已随着时光流逝,但记忆还是 不断在脑海浮现…… 在艺专,黄仲洲与石亦峰既是一对好友,又是一对情敌。共同的志趣和理想, 使这对同窗成为莫逆之交。同样,为了同一个姑娘,他们也卷入一个可怕的爱情漩 涡。这爱情漩涡差点使石亦峰和黄仲洲同时毁灭。 一切全是由于白玉婉引起的。 20 年前的一个晚上,黄仲洲气冲冲地闯进石亦峰的卧室,大声问:“听说你 喜欢白玉婉?”石亦峰一听毫不激动,故意装得漫不经意地回答:“何止是喜欢, 我是真心爱她。”“什么?”黄仲洲瞪大双眼,“亦峰,你不是开玩笑吧?”“婚 姻大事,岂可儿戏。”石亦峰更加一本正经。 “亦峰,你知道我早就爱上了她,现在感情上难以和她分开。”“我也是。非 她莫属。”石亦峰一点也没有隐瞒和让步的意思,那么高傲地向他微笑。 黄仲洲望着眼前这张情敌的脸,恨不得一拳揍过去。就是这个平时最要好的同 学,即将毁掉他一生的幸福。 是啊,自古爱情都是自私的,谁肯做出这种牺牲呢?爱情,真是个奇妙的精灵, 可以拯救人,可以使人聪明,也可以使人变得愚蠢。 黄仲洲就变得十分愚蠢,他竟向情敌苦苦哀求:“亦峰,看在同学和好朋友的 面上,求求你收回那颗爱心,成全我与她的爱……行吗?”可以想见,这种恳求理 所当然遭到石亦峰的拒绝。两个刎颈之交,顿时成了冤家仇人。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更把他们的关系推向深渊。 一天晚上,黄仲洲约白玉婉去看美国电影。走进她的寝室,白玉婉刚去浴室洗 澡,走得匆忙,忘记了锁门,黄仲洲就习惯地进屋等她。 床上胡乱摊放着白玉婉的衣服,发散出少女特有的香气。桌上也随便地堆放着 书籍、画册和素描作品。 黄仲洲顺手抽出一张素描,放在床上仔细地看起来。这是一张少女的人体素描, 以优美的姿式斜躺在卧榻上。一头乌黑的秀发披在白玉般的背上,高高隆起的两只 乳峰似含苞欲放的出水芙蓉,两条白藕般的大腿交叉相叠,更显出腰部的柔韧和臀 部的丰满……浑身上下无不发散出青春和活力,确是令人迷醉、令人销魂。 “好美啊!”黄仲洲禁不住发出由衷的赞叹。 黄仲洲盯着这幅画看了好一会儿。看着,看着,忽然感到这个人体似乎很熟悉, 不像从哪本画册临摹来的,肯定是模特儿写生。这模特儿是谁呢? 学校里早向社会招考人体模特儿,男的已选中了好几个,女的一个也无人来应 试。 由于脸部画得粗略、模糊,也就看不清是谁。黄仲洲正要把画稿放回原处,又 顺手翻转一看,边角有一行木炭写的小字:“玉婉写生,亦峰画于金陵4.2 ”。 “啊——”一股热血猛冲脑门,顿时使黄仲洲脸若猪肺,一股无名火在他胸中 燃烧,烧得他全身通红。石亦峰哟,石亦峰,你这个混蛋,竟敢如此侮辱我和玉婉, 我黄仲洲不报此仇誓不为人……黄仲洲咬牙切齿,恨不得将此画撕得粉碎……转而 一想,还是从桌子上拿起了一把剪纸刀,冲出房门要去同石亦峰算帐。 他正走到房门口,刚好白玉婉洗完澡回来。湿漉漉的黑发闪闪发光;湿润的皮 肤更显得白皙、丰腴。 过去,只要一见玉婉在门口出现,黄仲洲就会兴奋不已;现在却是满脸怒气扭 过头去,鼻子一哼。 “你怎么了?”白玉婉笑盈盈地问,“准备走?咦,你拿刀干什么?”“问你!” 黄仲洲恶狠狠地冲着她大吼,“竟干出这种不要脸的事……”白玉婉不知发生什么 事,茫然不知所措。一直走回到桌边,一看揉皱了的素描,才完全明白黄仲洲发这 么大火的原因。她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连忙走过来拉住他的手:“仲洲,你别误会, 听我解释……”“滚开!”黄仲洲粗暴地把她的手甩开,似怒狮般狂吼,“我要找 他去算帐,同他决斗!”说着,他拿着裁纸刀冲出了房间。 白玉婉一看情况不妙,赶紧走出寝室,站在门口叫住了黄仲洲:“仲洲! 你回来——你如果胆敢去动石亦峰一根毫毛,我就立即死在你的面前……”一 向被黄仲洲视为世界上最温顺柔情的白玉婉,今天也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了。黄仲 洲惊呆了,头脑也一下冷静下来,只得快快地回到房间。 “仲洲,我决没有发生什么事,请你相信我……在你面前,我可以对天发誓… …”白玉婉双眼泪水晶莹,几乎要哭出来了。 如果在往日,只要白玉婉颦蹙双眉,黄仲洲就会低声下气讨饶。现在,他仍气 呼呼坐在椅子上,一把抓过这张人体素描往她面前一丢: “有了这个,你还作如何解释?既有这一步,难保没有第二步……”像一把灰 撒在白玉婉明艳动人的脸上,她顿时变得异常阴沉、灰暗、沮丧。她表情变得极其 痛苦复杂,浑身在战栗,嘴巴在呶动,泪水哗哗地流淌下来…… “仲洲,……”她的声音一下暗哑,“如果你,你不相信我……那我马上同你 结婚,为了表示我的真诚和纯洁……我是一个清白无辜的姑娘,我是爱你的哟……” 说着,她放声大哭起来,扑倒在黄仲洲怀里。这下如春潮决堤,把黄仲洲心中的疑 虑、猜想全一冲而光。他也紧紧搂住白玉婉,狂热地吻她、叫喊她:“婉,婉…… 我是多么爱你……你原谅我吧……”白玉婉是艺专出了名的“校花”,全校男生都 把目光盯向她,其中也有教师。对搞艺术的人来说,面对这样一位维纳斯般的女性, 谁能不动心呢? 很多人为她神不守舍,黄仲洲和石亦峰更被她搞得神魂颠倒。 而在白玉婉的眼中,黄仲洲和石亦峰各有才气,在爱情的天平上,她很难把他 们分出高下。她只所以没有明确表示,是出于一个少女的矜持。哪个女孩子不喜欢 同时有几个男性追求呢。 风声传到白玉婉父母的耳朵里。作为女儿婚姻的主宰,父母认为石亦峰家境清 贫,而黄仲洲出身名门,自然竭力主张白玉婉同黄仲洲结为夫妻。这样,白玉婉心 中的天平,自然向黄仲洲倾斜……只是不肯公开表露自己。现在被黄仲洲一激,就 把她心中的隐秘激出了口,公开宣布了与黄仲洲的结合。 黄仲洲大喜过望,在这场爱情的角逐中,终于战胜了石亦峰,把这尊美神夺到 手。 就在不久之后的春假,黄仲洲和白玉婉在南京结婚。婚礼在六国饭店举行,场 面极为豪华。白玉婉父亲是苏北大财主,为女儿能找到这样一位年青、英俊的贤婿 而庆幸,于是不惜钱财大办酒席。黄仲洲的父亲也从杭州赶来,看到媳妇如天仙般 美貌,而且富于艺术才能,对人又很贤淑、温和,自然也很欣喜。 艺专师生都应邀参加婚礼,一时诗书字画布置满整个新房。婚礼后,他们双双 到庐山去度蜜月,顺道游览了不少名山胜水……两人日夜沉醉在柔情蜜意中,体会 着从未有过的乐趣。 等到他俩回到南京的新居,白玉婉特别约石亦峰到莫愁湖边一家小饭馆吃饭。 两人在八仙桌两边面对面坐下,白玉婉望着石亦峰没精打采的脸和凌乱的长发,心 里感到很愧疚。凭良心说,她也很爱他,也曾经考虑过同他结婚。但现在再也不可 能了,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 “你不会生我的气吧?亦峰。”白玉婉仍温柔地望着他,充满友善的笑容。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想不到一夜间你已成为黄夫人……”石亦峰的目光 不无怨艾之情。 “算了,事情既然这样定了,我希望我们仍然是好朋友。”白玉婉真诚地伸过 手来,“你同意吗?”石亦峰凄然一笑,只得随便地在她手上一握: “我希望这样……只恐怕你的那位先生不会同意,他不像你,我深知其为人… …”白玉婉感到很奇怪,闪着天真而明慧的眼睛:“怎么?他有什么问题吗? 你要坦率地告诉我,好吗?”石亦峰颇费踌躇地沉吟了半晌,才缓缓地喝了一 口酒说:“其实,你并不十分了解黄仲洲。他这个人很不一般,今后你会知道的。” 两人都沉默了,气氛十分难堪。石亦峰为了打破僵局,长吐了一口气,举起酒杯: “好吧!既然事情已无可挽回,那就祝福你们婚姻美满。我只希望你经常提醒黄仲 洲,一个人千万别出卖朋友,出卖自己的灵魂……”白玉婉也举起了酒杯,“我会 经常提醒他的,决不忘记你的忠告……你是我永远值得信赖的朋友……”白玉婉知 道石亦峰提醒的是什么,她没有把话讲透,就扭转了话题。 这以后不久,黄仲洲和石亦峰先后退学,一个进了侍从室,一个去了苏北。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