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黄仲洲从石亦峰家出来以后,一直神情紧张,惴惴不安。一个人踽踽地走在小 巷里,精神显得异常恍惚。 这种状态连他自己也吃惊,但又无法控制,似乎脑子已无法思考其他的事。他 向来在同事中以坚毅、果断著称,但现在从他身上丝毫看不出来,只给人一副心力 交瘁的印象。 虽说自己与石亦峰风风雨雨、恩恩怨怨已有二十载,但在这关键时刻,自己是 能深明大义不记前嫌的。然而石亦峰又将如何对待自己,那就难说了。 他能相信自己这番话吗? 这件事对黄仲洲来说,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成与败关系着他的生与死。 成了,他相信石亦峰的话,共产党会给他一条生路;败了,不仅右亦峰会误认 是他设下的圈套,共产党饶不过他,而且蒋介石也绝对不会放过他。这样两面夹攻, 他只有死路一条。个人的生死他可以听天由命,但他怎么对得起妻子白玉婉呢?她 已被蒋介石作为人质押往台湾了。他这儿一出事,肯定她会在那边受连累。这样对 得起爱妻吗? 虽然石亦峰和他详细地讨论了后天晚上“接货”的具体计划,但黄仲洲感到最 难对付的是持枪押解的士兵。如果他在与石亦峰接头时,那些士兵不听他指挥,一 旦冲突起来,那就会前功尽弃,酿成大祸,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想,黄仲洲又急得没了主张,惶惶然如热锅上的蚂蚁。他知道这一天多的 时间,他将在十分难熬的痛苦中度过。他在这场极为紧张惊险的戏中扮演一名角色, 而且还是主角,难保临场不出岔子,这真是比死都难受。怎样能摆脱这种困境呢? 他急中生智,脑海突然跳出一个人。此人叫孙大贵,是他的苏北同乡。 这个孙大贵在南京城里颇有点名气,领着一帮苏北兄弟在码头上出卖苦力,被 人称之为“苏北帮”。孙大贵长得人高马大,膂力过人,平日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总喜欢为穷苦人出口气,所以自然而然成了“苏北帮”的领袖。 当然,平时也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但警察慑于他手下人多势众,不敢轻易惹 他。 黄仲洲和孙大贵从小在一个村子里长大,尽管两家贫富悬殊,到了南京后,一 个是官员,一个是苦力,平时也有些走动,在一起叙叙乡情。黄家有什么力气活, 就叫孙大贵手下的人干,省力省事不少。 一想到这个穷朋友,黄仲洲似乎心里踏实粮多。 这晚,黄仲洲轻轻敲开了住在下关附近的孙大贵家的门。 这不是什么居室,而是临时搭建的工棚。黑洞洞的屋里,横七竖八躺着十来个 弟兄。 孙大贵拉开门一看,见是黄仲洲突然登门,感到异常惊愕:“黄兄,深夜上门 为哪般?”这一声问,声如铜钟,立刻惊醒了熟睡的弟兄。一个个睁开睡眼从床上 坐了起来,望着黄仲洲这个陌生人,只是不言不语。 这帮苏北人确是非同一般,一个个虎背熊腰,四肢发达,肌肉疙瘩叠疙瘩,似 钢铸铁浇一般。 “诸位兄弟,恕我冒昧登门。”黄仲洲连忙用家乡话向大伙拱手招呼,“大哥 也是苏北人,今晚有一件难事求各位兄弟相助,不知兄弟们肯帮忙否?”“黄大哥, 有话直说吧。”孙大贵把黄仲洲向大家介绍了一下,“只要大哥看得起我们兄弟, 同乡相帮,没说的,一定两肋插刀。”“对、对,”几个汉子在床上也喊了起来, “大哥,吩咐吧。”黄仲洲见同乡人这么仗义,顿时容光焕发,就把事情的原委告 诉了大伙,把大伙听得目瞪口呆。 孙大贵一下也听不明白,就快人快语地说:“黄大哥,咱们是粗人,别的也听 不明白,你就说你打算怎么办,我们一切听你安排。”“好,我只是怕连累各位兄 弟,对不起乡亲。”黄仲洲倒动了真情,感到非常为难,深深叹了口气,不好意思 地一笑。 “说吧!黄兄……”孙大贵一叠声地催促,“这里都是同乡人,俗话说,亲不 亲,家乡人,在同乡面前有什么不好说的?最多不过是家伙搬家,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对!快说,快说!”大伙的目光都在催促他。 “好吧,弟兄们!”黄仲洲咽了一下口水,压低了声音说,“我决定将这批国 宝交给共产党,已与南京地下党取得了联系。明天晚上8 点半,在郊外湖山嘴叉路 口接头……”工棚里静得没一丝声音,谁也不先吭声,只是眼巴巴望着他们的头儿。 孙大贵已明白大伙的心情,就很干脆地说: “行!这没有多大难处。明天晚上我们兄弟帮你去接头,替你压阵!”一股热 流涌上黄仲洲的全身,他感激地向大伙拱手作揖,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各位兄弟, 这件事无论成功失败,我黄某永远感激大家。不过有一点务请大家留神,千万不能 走漏一点风声,否则大家都要掉脑袋。”这帮兄弟听了,一个个点头,非但没有丝 毫胆怯的神色,反而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黄仲洲心中大喜,就把心中事先想好的方案告诉大家。 “请兄弟们帮忙,就是借你们的武功来对付几个押运的士兵。如果不首先制服 他们,就要妨碍我们的手脚,很可能坏了我们的大事。”“怕什么!”孙大贵血气 方刚地说,“我们剁了他们。”“不不,这批士兵只是执行差使,没有必要伤害他 们的性命。”黄仲洲叮嘱大家,“这点务请各位兄弟注意手下留情。”“那该怎么 办?”“依我看,既不能杀害他们,也不能放虎归山。”黄仲洲把深思熟虑的意见 告诉大伙,“最好的办法是把人连同文物一起交给共产党处理,但这件事情有点复 杂,我还没有想出妥善办法。”岂料,孙大贵平日里是个粗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倒 也粗中有细。他一拍大腿说:“有了,那年,我和未婚妻跟着师父在上海滩卖艺。 我的未婚妻被黄金荣手下一个流氓看中,要将她抢去,我咽不下这口气,要同他拼 命。谁料仇未报成,自身却落入魔掌,师父上门要人,他们为瞒过师父将我捆绑起 来,嘴里塞着纱布,关进木箱。我在箱子里明知师父就在箱边,可动也动不得,喊 也喊不出声……我想这个方法或许能用。”“你说……把人关在箱子里?”黄仲洲 觉得这个方法有些道理。 “对对,这方法可以。”其他人也纷纷点头赞许。只有一个大汉开玩笑地问: “关在箱子里不会把人憋死吗?”“那担什么心,”另一个抢着回答,“只要留出 一点缝就可以了。”事情就这么商定了。黄仲洲去安排如何使士兵到时能乖乖就范, 孙大贵去码头准备木箱,准备瓮中捉鳖。至于如何上车,上车后又如何请“君”入 箱,每一步都做了周密安排。 剩下的是开车的司机如何打点,黄仲洲也有了安排。第一步,对他采取收买, 收买不成,便摊牌,由陆奎之顶替上车开车。 回到博物馆那空荡荡的小楼,黄仲洲站在先父像前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在暗 暗说道:“父亲,请原谅孩儿过去的不孝,这次儿准备将功赎罪,做一次对得起祖 宗对得起国人的壮举。”黄仲洲又用双手捧起案头白玉婉的照片,深情地自言自语 :“婉,你能原谅我吗?我现在的处境实在是出于无奈……我送你去机场时,我心 中也预感到,从此你和我将永别了……当时我多么想拥抱你,同你抱头痛哭……可 是不行啊,在我们身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人 去楼空,现在黄仲洲可以对着爱妻尽情倾诉,泪水潜然而下,滴落在镜框上。可是 爱妻远在台湾,能听得见吗? 谢梦娇约了魏照喧在“大三元”酒家吃晚饭。一见面时,双方的态度都显得不 太自然。魏照暄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接到你的电话我真惊奇,居然你还会记着 我。”谢梦娇当然也感到有些尴尬。但她干脆把见面的意图捅明,不加粉饰,也不 虚与周旋,“我请你来,是想同你合作办一件大事。此事非你莫属,其他人难以担 当这一重任。”“哦,这么看得起我?”魏照喧边脱大衣边开玩笑,“真是不胜荣 幸。”在饭桌上,谢梦娇把将要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魏照暄听了确实大惊,但一 句话也没说。他一边吃饭一边思索着。谢梦娇一直紧张地注意对方脸上表情的变化, 好几次谢梦娇感觉到他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只是闷闷地喝酒。 魏照暄是个非常精明能干的人,职业养成了他遇事谨慎的习惯,他不轻易表态, 更多的是行动代替他的语言。所以谢梦娇从他脸上没有获悉任何态度,丝毫也没有。 直到他们吃完饭,谢梦娇提议上她那儿喝茶。魏照喧没有拒绝,默默跟着她来 到寓所。 一进房门,谢梦娇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一头扑向魏照暄,紧紧搂抱住他, 喘着气说:“照暄,我真想你!所以今天约你出来,共同商量这千载难逢的计划… …”魏照暄当然不会拒绝。身边有这样一位迷人的佳丽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一对坚 挺的乳峰压得他胸膛透不过气来。魏照暄本来就是一个花花公子,一见到漂亮的女 人便双腿发软,更何况他和谢梦娇曾有一段旧情,一起渡过好几个销魂的夜晚。这 个女人给他过爱,带来过欢乐,曾使他激动得通宵难眠……同样,也给他带来过痛 苦与失望……他为她曾付出过自己的全部感情…… 魏照暄是国民党重庆训练班三期毕业生。该班成立于1939 年,每期训练6 个 月,内容包括:谍报、行动、缉查等多种专业特工训练。 一个偶然机会,魏照暄与谢梦娇相识,各自为对方的美貌倾倒,大有相见恨晚 之感。 魏照暄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正值风流倜傥的青春年华。他有勇有谋、沉着干 练,即使追女孩也不显得轻浮、肉麻。因而女孩子见了他,很少有不动情倾心的。 谢梦娇也对他动过真情,因为她一旦见到有几分魅力的男人,那搔首弄姿,卖弄风 骚的本领绝不比别人逊色。大有非弄到手不可的一种占有欲。 他们两人搞上以后,打得火热,确是如胶似漆,彼此从对方身上得到极大的满 足。别看魏照暄表面上很冷峻,一到床上那青春勃发的激情,令这高大的米脂姑娘 如醉如痴、快活得要发疯,几天见不到魏照暄,她就全身发怵,丧魂丢魄。 就在魏照暄在重庆训练班即将结业时,一天晚上,谢梦娇找到魏照暄的宿舍, 敲开了他的房门。 “是你,有什么事?”魏照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照暄,结业后你不能留在重庆,要去外地。”“为什么?”魏照暄丈二和尚 摸不着头脑,“留在重庆能和你在一起不是很好吗?”“不行,万万不行!”谢梦 娇说话斩钉截铁,无论如何要听我的。”“这是怎么回事?”魏照暄大惑不解, “前几天,你不是要我留在重庆,今天反倒不让我留下来。”“别问了,不行就不 行!”谢梦娇的声音非常阴冷可怕,他听了脊梁骨都发冷。 按照魏照暄平素自负的性格,无法忍受这种难堪的冷遇,非要抓住她的手问出 一个所以然来不可。但他敏感到这中间一定有复杂的原因,不然谢梦娇脸上不会有 这么一种哀伤悲壮的神色。他咬咬嘴唇痛苦地克制住自己,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 “好吧。”“照暄,我过去劝你留在重庆是为了你,因为我喜欢你。现在我劝你离 开重庆也是为了你,因为我更喜欢你,不愿你受到伤害。”“那为什么?”“别再 问了,照我说的去做,一定要离开这里。”谢梦娇猝然转身离开这间曾几度春风沉 醉、幽欢偷情的宿舍。 魏照暄只得狠下决心,断然离开了重庆,同谢梦娇不告而别。 谢梦娇这么做决不是绝情,可谓是用心良苦。她是为了救助曾一度欢爱过的情 人,因为戴笠最恨的是他所喜欢的女人,别人竟敢从中插上一只脚,他将绝不客气。 现在谢梦娇正赢得他的欢心,岂吝魏照暄来拈花惹草。 谢梦娇得悉戴笠已经注意她同魏照暄的关系,派人在调查这个年轻人。 谢梦娇急了,知道惹恼这个军统头目,什么可怕的后果都会发生的。她不忍心 自己的情人惨遭毒手,就硬要他离开重庆。 魏照暄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开了谢梦娇,来到大上海。 在上海工作期间,魏照暄又因同一名上司的小老婆有染,差点死在上司的枪下, 虽然经过这个上司小老婆的死赖活求,保住了一条小命,却被上司开除,离开了军 界。 回到南京老家,这个年轻人竟然赋闲在家,当起了寓公。实在不甘于寂寞,就 凭重庆训练班学到的一套本领,被一家大老板聘为私人保镖。 经过这一番事业上的挫折、情场上的失意,魏照暄变得潦倒不堪,越发放纵自 己。他私下收罗了一批散兵游勇,暗地里奸淫掳掠。南京民众痛恨这群人面兽心的 乌合之众,给他们取了个“柳花镖”的浑号。在南京,女人们一听到“柳花镖”三 个字,无不胆战心惊。 现在,一对情人又如火如茶地相抱在一起,重温旧梦。经过一番狂浪之后,两 人赤裸着身体斜躺在床上,悠悠地吸着烟。双方都感到满足,补偿了四年的空白… …彼此都回忆起当年在重庆的那些欢娱的时光,昔日的爱焰又在心底燃起…… 经过几年的磨炼,魏照暄早已是个情场老手。他虽然比四年前黑瘦了些,但显 得更成熟老练,更懂得如何赢得女人的欢心。他不敢用对付其他女人那种手段来对 付谢梦娇,而显得极其细腻、温柔,几次使谢梦娇快活地呻吟…… 魏照暄含笑地望着倒在他怀里的这个漂亮女人,嘴角溢出一种得意神情。别看 你平日那么高傲、冷峭,凛然不可侵犯,现在居然也像只乞食偷腥的馋猫,匍伏在 我的膝前,南京上流社会的交际花,就这么回事…… “好,你到底要我干什么,说吧!”魏照喧感到满足地说。 “我现在需要你,”谢梦娇抬起头仰望着他,目光是那样热切,“需要你帮我 完成这个宏大的计划。”她只是把同他的亲热作为完成这个任务的第一部分。当她 同他一谈起这个计划时,又变得异常冷峭起来。魏照暄最不喜欢她用这样的语气同 他说话,但也没办法,只得脸色阴沉地听她谈着实施计划的每一个细节。 谢梦娇与魏照暄是天生的一对。两人都热衷于情欲、金钱和权力,他们都是强 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惜牺牲一切。现在如果这个计划实现,那他们就能成为 这块土地上最富有的人之一,足令她周围的人羡慕与眼红。 天明时分,魏照暄穿好衣服离开了这座豪华的寓所,谢梦娇仍斜躺在暖烘烘的 被窝里,细细地考虑着她的行动计划。成功,她将得到一切;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到了上午9 点多钟,她才懒洋洋地起来,在书桌上把行动备忘录的几个要点写 在那黑色的记事本上,用的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密码。 最后,她再仔仔细细检查与推敲一遍,满意地放进了随身携带的银色手提包。 现在,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美女蛇”行动要开始了。这一切都是悄悄地 进行,不要说博物馆长黄仲洲丝毫没察觉,就是很信任她的蒋介石也完全被蒙在鼓 里。万万料不到他身边这个美丽的女秘书比他抢先了一步,断然采取了行动。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