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一辆灰黑色的囚车呼啸着经过市区,扬起烟尘,风驰电掣地驶向郊外一个铁丝 网密布的高墙禁院。 双眼蒙着黑布的陈金灿和他的新婚妻子邓亚美双双押下囚车,被投进了黑洞洞 的死牢。 审讯在突击进行之中…… “报告,”看守长面带难色地向前来督阵的尤大维如实禀报,“陈金灿死不供 认自己的罪行……”警察局长脸色非常难看,金刚怒目般训斥:“如何叫他供认, 难道‘还要我’教你吗?”“是,我明白了。”看守只得一个立正。他当然领悟警 察局长话中的含意,所谓“明白”,无非是使陈金灿再增加一番皮肉之苦,逼他供 认杀害了阮小二。 没有陈金灿的亲笔口供,仅仅凭着那些“借据”,不足判定陈金灿死罪。 这样,如何向上峰交差,也如何能堵住夏令正这老头子的嘴巴?尤大维这位局 长一时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所措地团团转。这情景与其说是在审讯陈金灿, 还不如说是在审讯他自己。 几个臂粗膀圆的汉子,按照看守长的吩咐,日夜轮番对陈金灿用以肉体摧残: 皮鞭抽、大钳烙、坐老虎凳、灌辣椒水……逼他供认杀人罪。陈金灿是个铁汉子, 自己没做过的事,如何能承认。 “说!快说!你究竟如何杀害阮小二?”“你到底招不招,快从实招供!”经 过一昼夜的摧残与折腾,陈金灿虽然已遍体鳞伤、气息奄奄,供的仍是三个字: “我冤枉。”尤大维急得满头大汗,气愤地把帽子往桌上一摔。这一摔,倒摔出一 个好计策。咦,何不让陈金灿的妻子邓亚美协助“规劝”。 “把邓亚美叫来,让她规劝丈夫,叫他别再执迷不悟……”于是,在警察局长 的亲自策划和主持下,一幕“以情感人”的妻子劝丈夫的闹剧开场了。 邓亚美被押到刑审室。这个新娘子头发凌乱,脸色苍白,一对失神的大眼睛充 满惊恐与忧虑,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丈夫,一夜之间也将一个棒小子折磨得不成人 样子…… 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邓亚美望着皮开肉绽、遍体鳞伤的丈夫,心如刀 绞,泪流满面,她声音嘶哑地哭喊着:“你们……到底要我们供认什么哟……天哪 ……”“哼哼,”警察局长冷冷一笑,“只要你们供认阮小二是你们杀的就行!” “供认了……对我们怎么样?”邓亚美仍是一边哭一边喊,“不供认又怎么样?” “供认了马上放你出去,陈金灿也可以免于一死。”警察局长阴险地一笑,“你们 还可以夫妻团圆,去度你们的蜜月……如果还拒不招认,那只有死路一条……”陈 金灿虽然被打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警察局长的话还是句句听了进去。他提起精 神喘息着说:“大人……你把话说颠倒了……没有我的招供,又没有证据……怎么 能定我的死罪……只要我招供了,你就马上可以判我死刑……是不是这回事?你这 不是设下圈套……要我们钻吗?亚美……你千万别上当……”警察局长颓丧地倒在 扶手椅上,气得恨不得亲自上去用火烫的烙铁烧他的嘴巴。这家伙真是死硬分子, 看来无法从他嘴里挤出一些他需要的口供。 还是在邓亚美身上做文章吧,女人嘛,总是脆弱一些,容易打开缺口。 夜晚,女牢亮着光线幽暗的电灯。铁门一响,邓亚美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去,只 见白天那个警察局长走了进来。他笑吟吟地来到邓亚美的面前,无限温柔与体贴地 说:“邓小姐,只要你在这上面按个手印,我就保你与你丈夫没事,平安出去,这 样总算好了吧?”一张预先写好文字的纸张放在邓亚美面前。她接了过来,瞪大双 眼看了半天,不相信地问:“只要按个手印,你就让我们出去?”“那当然,当然。 我这个当局长的向来说话算数……你快按手印吧。”按个手印还不简单!人人都会。 即使我不按,人家也会按。每个人的手印还不都是一样吗?邓亚美就在狱吏递过来 的红印泥上一按,一个鲜红的指印赫然出现在纸上。按完手印,她还舍不得似的再 把这张纸看了一遍,然后被狱吏一把夺过,交给了警察局长。 尤大维把这张纸如同重要文件般装进了黑色公文皮包,如释重负般阴黠地一笑, 又恢复了警察局长那不可一世的神气。 天哪!邓亚美虽然装模作样把这个按上自己手印的纸张看了半天,其实她一个 字也没看懂。因为她大字不识,是个睁眼瞎。警察局长和手下的人就利用这点,炮 制了一份等同于判决书的文件,轻易地换取了邓亚美的手印。 这份文件原文是这样写的: 我与丈夫陈金灿此次来南京度蜜月,在中山陵不幸丢失了钱包。于当晚去找同 乡阮小二。阮在夏令正家当伙计,同意借钱,条件是我们回乡后立即归还。我们将 200 元钱借到手后,不想还钱,就乘阮不备,将他杀死,然后匆匆逃离夏公馆。以 上情况属实,没有半句假话。 邓亚美邓亚美满以为按了手印即可救出丈夫,谁知反而送了他的性命。当陈金 灿看到这张“供词”,气愤得立即将它撕得粉碎。 “骗人,你们想用这个来骗我?休想,这是假造的,亚美根本不会写,也不会 讲这种骗人的鬼话……”陈金灿不相信邓亚美会做出这种事,所以把“供词”一撕 了之。这份确实是“假”的,原件早已呈报到上头去了。 同陈金灿一起关在死牢里的还有一个杀人犯。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走过来, 拍拍他的肩膀,同情地问:“兄弟,你是什么罪名被抓进来的?”陈金灿斜瞟了他 一眼,没有吭声。什么罪,自己也不知道。他本身就是没有罪的,那张“供词”完 全是无中生有,是捏造。 “咳,小兄弟,别逞强了……这年头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关进这屋子里 的都是死囚,等着挨枪子的份……”“不,我要上告,”陈金灿仍理直气壮地说, “告他们乱抓人。”“告?”络腮胡阴阳怪气地嘿嘿一笑,“天下乌鸦一般黑,向 谁告去,老弟,还是横下一条心,不如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陈金灿一怔,惊恐 地问:“怎么拼?”“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大胡子压低声音,神秘的同陈金灿咬 耳朵,“逃得出,算我们幸运,逃不出,反正也是个死。上回我就是从这儿逃出去 的,不然我哪能活到今天……”“逃,怎么个逃法……”陈金灿自言自语地说,望 着四壁高墙。 “只要你听我的,一切由我安排……保险你能活着出去。怎么样?”陈金灿终 于动心了,不无感激地说:“大哥,我一切听你的,如果能活着出去,一定报答你 的大恩大德。”“开饭了——”随着铁门开锁的一阵嚓咣啷声,一个提着两罐饭的 看守走了进来,先是斜睨了大胡子一眼,然后把饭分别递给他们俩。 大胡子顺手塞给这个送饭人5 块大洋。这名看守故作不解地问:“这是……什 么意思?”“交个朋友嘛,”大胡子咧嘴一笑,“人生在世,多行善,多积德,求 你高抬贵手,怎么样?”送饭人似乎心领神会,把5 块大洋装进口袋里。出门时, 他仍假惺惺地叮嘱了一句:“你们可要当心呵……”牢房的门重又关上了,但没有 上锁。 天色黑下来了。大胡子领着陈金灿逃出了死牢,向后门的围墙跟前奔去。 没有跑几步,就听见送饭人在后边大声喊叫:“有人逃跑啦,有人逃跑……” 四周围墙角的探照灯一下打亮,像一柄柄利剑扫射过来。警报器也“呜呜——”地 嚣叫起来。 “呯呯呯……”一阵乱枪。陈金灿身中数弹,身子摇晃着,倒在血泊中。 而大胡子去了何处,却无人知晓。黑夜,吞没了这个秘密。 从此,女牢里夜夜响起邓亚美这个疯疯癫癫女人的哭喊声:“我没有杀人,陈 金灿没有杀人,我们冤枉啊……”她哭喊一次,就遭毒打一顿,常常是皮鞭的呼啸 伴着人的哭喊声。 那天深夜。谢梦娇处理完那批宝物和“柳花镖”几个弟兄后,就同魏照暄匆匆 分手。握别时,她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显出十分疲惫的样子:“照暄,我实在困了, 真想好好睡上三天三夜……”“那到我家去睡吧。”魏照暄顺水推舟邀请她。 “哼,算了吧!你又想打我的主意?”谢梦娇朝他笑了一下,“今夜,我可没 有精力,才不会上你的当……”她扬起手,一声“拜拜!”就消失在黑暗中。 其实,她没有回家,而是趁着愈来愈浓的夜色,盘算着今后的日子,安排下一 步行动,执行她的整套谋杀计划。她懂得,要想活下去,对于她来说,必须消除掉 每一个可能威胁她的对手。其中最危险的敌人就是黄仲洲,因他最详知内情,如果 向总统一报告,怀疑的目光马上会投向她。必须十万火急! 捷足先登。俗话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她心里燃烧着新的行动计 划,悄悄地敲开了黄仲洲家的后门。 女佣张阿囡以为主人回来了,急急忙忙来开门。她是一个头发已近花白的浦口 江北女人,干活非常勤快、利索。自从来到黄家当娘姨,白玉婉几乎把整个家都交 给她,从买菜到日常生活安排,这个张阿囡都干得井井有条。 黄仲洲对这个娘姨也很满意,把她当作家庭的成员。 “黄先生在家吗?”谢梦娇声音非常轻柔。 女佣望着门廊淡黄灯光下的这个天使般模样的女客,立即对她充满信任感。这 样温柔善良的女人夜半来访,绝不会是打家劫舍的匪徒。 “黄先生不在家。请问有什么事哟?”谢梦娇立刻装出慌乱的样子,压低了声 音,并且左顾右盼:“有人要抓黄先生,你快告诉我,他去了什么地方?”张阿囡 虽然文化不高,办事倒还挺机灵的。尽管面前这位女郎是那样富有侠义心肠,她也 不会轻易把主人的行踪告诉对方。 “小姐,我不知道主人去了什么地方……”毕竟女佣说谎还不熟练,脸上一下 就露出马脚。这怎能逃过谢梦娇这样精明的目光,她把戏演得更加维妙维肖。 “黄先生告诉过我:他去什么地方,只要问娘姨就知道……现在事情紧急得很, 有人要害他,再不通知到他,就性命难保了……”这么一说,女佣就呆若木鸡了。 她喃喃地问:“黄先生真同你这么说过?”“当然是真,我还能同你说谎吗?”女 佣再没有怀疑,慌慌张张地压低声音说:“他……他刚才来过电话,说这几天不回 来了,暂时去……”“去哪里?”谢梦娇向她投过来灼人的目光。 “去他……舅舅家。”“他舅舅家住在什么地方?”谢梦娇拉起她手,“快, 快带我去找他。”女佣已被搞得晕晕乎乎,不知自己该不该走,只是惴惴不安地说 :“那地方我也说不出……小姐,你可不能骗我哟!”“我骗你干什么?”谢梦娇 的脸一下阴沉下来,“这可是关系到黄先生的性命,只要你不骗我就好了……”两 个女人很快离开黄家小楼,出了后门,急匆匆朝黄仲洲舅舅家赶去。 在街的拐角,谢梦娇突然发问:“黄先生的舅舅叫什么?”“他!可是个大人 物,”女佣一说,脸上就溢出光彩,“听黄先生说,他经常与总统一起开会……” “哦,他叫什么名字?”“姓夏……叫夏令正。”“啊——是他……”“小姐,你 认识他?”“不不,不认识,只听说过他的名字,是个大人物……”谢梦娇马上恢 复了镇定。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紧紧盯着走在前面的女佣。 夏令正的家我知道,用不着这个女佣领路。但既然把她拉出来了,轻易让她回 去,人家一问有什么人来找过黄仲洲,她一说出自己,不就露出马脚了…… 可怜的女佣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她说出这个名字时,竟是她生命的尽头。 穿过几条小巷,街口正有一个公共厕所。谢梦娇灵机一动说:“我要小解一下, 你去吗?”女佣跟着谢梦娇进了公厕。 她万万没有想到,一只手刚推开木板门,腰部就插进了一把匕首,来不及喊叫, 背部、胸部就连捅数刀,一头栽倒在地上,血水流进了便池…… 夏公馆的花园藤萝环绕,枝叶缠墙,显得非常深幽。夏令正毕竟是文人出身的 政客,疏于防范。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人会持枪瞄准这幢公馆。 这晚凌晨5 时左右,一个人影轻捷地攀着铁栅墙,翻越进院子。小院只有主楼 和门口的一所小屋。院子里一片黑暗,只有小屋亮着灯光。这条黑影就窜到小屋的 窗前,向里边窥视。 窗帘并没有拉紧,留出很大的缝隙,从屋里漏出了亮光。借着屋内书桌上的绿 色台灯的光,先看见了窗边的落地衣架,挂着一件赭黄色的呢子军衣……再朝床上 望去,一个人正朝里躺着,蒙着头正呼呼大睡,发出很响的鼾声,震得玻璃都在轻 轻抖动。 窗外的人影从怀里掏出小巧的手枪。枪口慢慢对准了床上的人…… “呯——”这是消音手枪,只在花园里发出轻微的响声,像是冬眠的蛙在石头 底下打了个喷嚏,一切重又恢复了平静。 枪手的射击水准绝对是超群的,一枪就中要害。床上的人不再动弹,鼾声也已 消失。 这时,枪手转过脸来,室内的灯光勾出她迷人的侧影,原来就是谢梦娇。 刚才她听女佣说黄仲洲在夏令正家,更感到形势急迫。夏老头子同总统的距离 太近了,随时可把风声传过去,必须尽快除掉黄仲洲。所以当她跳进夏公馆的院墙, 看到小屋的灯光,特别是看到衣架上挂着的那件赭黄呢子军服,她毫不怀疑床上躺 着的是黄仲洲。因为这种马裤呢的将校服,不是一般人可穿的。夏令正当然不会睡 在小屋里,那还有谁呢? 谢梦娇自以为已经除掉了黄仲洲,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她悄悄地拉开边门,消 失在黎明前的夜雾中。 其实,她大错特错了,被杀害在床上的根本不是黄仲洲,而是夏家的伙计阮小 二。 这天晚上,阮小二陪陈金灿夫妇多喝了些酒,或许谈起了家乡的人和事使他兴 奋,也或许从陈金灿夫妇的新婚,使他想起自己的不幸,这晚上他醉得大梦沉沉、 睡意昏昏,根本没想到一颗子弹会钻进梦中…… 祸起萧墙,祸根就在这套呢子军眼身上,那是黄仲洲送给这个舅舅跟班的一套 旧军服。没想到阮小二今天故意穿出来在同乡人面前炫耀一下,却枉送了性命。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