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没有亲身经历过,是很难体会到人去楼空的滋味。现在,白玉婉是充分领受到 了。这是多么苦涩的一杯酒,可她天天得品尝它。 过去,这幢小楼,是她温馨的窝,充满爱情和甜蜜。他和黄仲洲在一起度过了 多少花晨、月夕。虽然丈夫公务繁忙,但下了班这儿就是两人爱情的天地,留下多 少刻骨铭心的回忆……如果墙壁和天花板会说话,也会娓娓讲述这一切…… 可是,现在这儿全成了空虚的幻影。墙上仍挂着她和黄仲洲的大幅结婚照,可 是丈夫已不知去向。十几天下来,连个音讯也没有,不知是死是活,留下她孤身一 人,夜夜形影相吊。《新闻报》已刊登了她在南京街头作画的照片,他如在南京, 早该看到了,至少也捎个口讯来。可是几天过去,仍是杳无讯息。 本来还有个女佣张阿囡作伴,孤寂时可说说话,现在她已被杀害在女厕里…… 老天真不公平!这么老实巴交的乡下女人又有什么罪孽呢?从不敢得罪人,更不用 说伤害了,她连杀个鸡、剖条鱼都要咬咬牙。怎么会遭到如此厄运呢? 这幢小楼现在是显得如此空空荡荡,如此阴冷凄清。尽管时令已是初春,但几 番寒流袭来,小楼依然显得阴冷,一阵阵寒气袭人,大有春风吹不进高楼深院之感。 每到夜晚,白玉婉就感到害怕,害怕有更恐怖的事发生。她整夜睡不着,每一 声窗外风吹树叶沙沙响,每一声室内木头干裂声,都使她胆战心惊,眼前产生恐怖 的幻觉。但她又不敢离开这里,别人也不准她离开。大门外日夜有岗哨在监守,她 就像软禁在这里的囚犯差不多。 她只得日夜蜷缩在大圈椅里,一步也不离开房间。无神的眼睛瞪着电话机,希 望它响起来,能从电话里听到黄仲洲的声音……可是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仍没有丈 夫丝毫消息。几天下来,她身体已变得僵硬与冰凉,宛如一尊石像。 她心中只有一个希望和目的,那就是黄仲洲能突然出现,哪怕是鬼魂和幽灵, 告诉她一声,现在究竟在何方…… 这天下午,白玉婉正懒洋洋地和衣躺在睡榻上,做着无休止的噩梦…… 卫兵来通报:“侍从室的江主任和马天晓先生求见。”白玉婉只得起身,强打 精神迎接他们到客厅聊天。 这个江主任文质彬彬,架一副金丝边眼镜,军服始终很整齐,连衣角都烫得毕 挺。他有一个很高雅的名字,江上行。这次白玉婉从台湾回来,始终是他接待、照 顾,所以她对这位主任还有些好印象。 “江主任,有事吗?”“来看看嫂夫人,看看有什么困难,要不要我们帮忙。” 江上行仍是那副善解人意、体贴温存的样子。 “别的倒没什么,”白玉婉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我只是关心仲洲有没有消 息。”“黄先生,他……”马天晓忍不住脱口而出。 江上行朝他瞪了一眼,用目光制止他别说下去。这一细小动作被白玉婉瞥见了, 心一怔,不由得一阵紧缩,连忙惊愕地问:“他怎么了,江主任,有什么情况别瞒 我,快告诉我吧。”江上行还想用目光向马天晓示意,可马天晓似乎不理睬他的警 告,照说不误。 “黄太太,今天我们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个消息……”“嫂夫人,你可要挺得 住哟!”江上行连忙好言劝慰。 没等他们说出什么事,白玉婉已心慌意乱,软绵绵地倒在藤椅上,喃喃地问: “到底怎么了?莫非仲洲,他……”“仲洲兄已被石亦峰那伙人杀害了……”江上 行长叹了一口气,低垂下头,摘下金丝边眼镜,掏出手绢不住揩拭。 “什么?”白玉婉惊愕地瞪大双眼,“不不,我不相信他会杀害仲洲,你们不 要吓唬我……”顷刻之间,白玉婉已是泪流满面。 “是啊,开头我也不相信。”江上行重又戴上金丝边眼镜,朝白玉婉同情地望 了一眼,“可不幸的是事实却是如此……唉!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们都太善良了。”“谁见了这批无价之宝不眼红呢?”马天晓在一旁插话,“石 亦峰就是知道黄先生为党国押运这批国宝去台湾,才下此毒手的。”白玉婉一下子 情绪显得非常慌乱,她不住用手绢抹着眼泪,抽泣地问: “你们……你们说石亦峰杀了黄仲洲……有什么证据?”“有哟!”马天晓从 沙发上跳了起来,“没有证据,我们岂敢在黄太太面前乱说。”马天晓拉开皮包, 从里面取出几张纸条,递给白玉婉看。 “黄太太,你看看,这是杀人灭口的证据。你想想,仲洲兄落到石亦峰手里, 能有好结果吗?”这几张纸条,就是从那天晚上与黄仲洲一起护送文物去机场的那 几个士兵身上找到的。当他们的尸体在山坳发现后,从他们口袋中找出了这些字条 …… 每张纸条只有潦潦草草几个字: “国宝收归人民所有。 中共扬子江游击队”“唉!真是人心叵测哟。”江上行莫名其妙地望着墙上那 帧结婚照,发出这一声感叹。 “还有呢,黄太太。”马天晓越说越来劲了,“出事的第二天早晨,我去你们 舅舅夏令正家,准备打听黄将军的消息,恰巧在夏家门口碰上石亦峰。 他去夏家干什么?肯定有文章哟!”面前所发生的一切,使白玉婉将信将疑。 她想,黄仲洲为了押运这批国宝,去找过石亦峰。两人有过接触,这事是司机陆奎 之事后告诉她的。照理说,仲洲得到石亦峰的帮助,应该妥善地把这批文物转移到 别处,怎么半途会出这么大的岔子?这不能不使人相信石亦峰是否有贪财夺宝的嫌 疑,即使不为他自己,也为了他的组织共产党……现在仲洲去向不明,生死未卜, 你石亦峰不能推卸谋杀的责任。否则,我回到南京已好几天,报纸上还登了我在南 京街头作画的照片,石亦峰为何没有一点表示?连个电话和纸条都没有。好狠心的 石亦峰,我曾几次救过你的性命,你竟恩将仇报,对仲洲下毒手,杀夫之仇,岂能 坐视! 江上行一看白玉婉表情的变化就知道她已坠入圈套。他微微一笑:“个人的恩 怨是小事,党国的利益高于一切,石亦峰的仇,我们会替你报!现在,最重要的是, 你要利用以前同石亦峰的旧关系,去盯住他,查清文物去向……”“什么?要我去 找石亦峰?”白玉婉觉得这更加不可思议。 “对!你要去探听文物的下落,夺回这批国宝。”马天晓也在一旁帮腔。 “不不,我不去!”白玉婉一口拒绝。 “嫂夫人,小不忍则乱大谋,一定要记住这句话。古往今来,多少女性为报父 仇、夫仇,甘愿牺牲一切……”白玉婉终于妥协了,无力地说:“那么,依你们说, 我该怎么办?”“这个嘛……”江上行托着腮似乎很深谋远虑地说,“依我看既简 单又复杂……”“怎么个简单法?”“嫂夫人,别怪我无礼了。我认为你要采取各 种手段,勾起石亦峰对你的旧情,使他沉浸在往事的怀恋之中,将他拉回你身边… …一旦当他离不开你的时候,还有什么话不会对你说,还有什么事不肯替你办呢… …”“那么复杂呢?”这就要看你自己了,嫂夫人!”江上行诡谲莫测地笑了一下, “因为这件事无非两种可能:要么石亦峰倒入你的情怀,要么你倒向他……当然啰, 我们不希望出现后一种情况。老实说,如果真发生了这种事,总统是不会放过我们 任何一个人的。这个想必嫂夫人也明白。即使南京落入共产党之手,这儿到处仍有 埋伏下来的地下人员。那时我们都逃脱不了……”白玉婉浑身感到寒慄,似乎从头 凉到了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上行和马天晓走了,小楼又恢复了难堪的寂静。夜晚来到了,这是一天中最 难捱的时光。白玉婉忍受不住了,连晚餐都懒得动手做,干脆到外面随便去吃一点。 那几家平素常去的大饭店,她不想去。生怕碰到熟悉的人,还是到小酒馆去, 叫几个家常菜,喝几杯绍兴酒。上这种馆子的大多是江北的苦力和小生意人,谁也 不认识白玉婉,反而自由自在一些。 白玉婉在街角一个小酒馆里整整坐了两个多小时,绍兴酒喝进肚里,似一股热 流注入胸腔,使全身感到发烫。别看白玉婉外表很文静,酒量却很大,在她的记忆 中,似乎从来没有醉过酒。所以每当人家向黄仲洲敬酒,要把他灌醉时,都是白玉 婉代劳。结果醉倒的往往是对方。 白玉婉一边慢慢喝着,一边盘算着今后的日子。黄仲洲死了,她必须活下来。 她心里充满了对石亦峰的仇恨,这仇恨吞噬了过去美好的回忆,只留下沉痛的创伤。 石亦峰杀害了她的丈夫,也毁灭了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感情。 她必须报仇,否则她的灵魂永远不会得到安宁。 就当白玉婉在这小酒馆消磨时光、排遣无聊时,店门外踽踽独行走过一个人。 他身穿一件旧风衣,把衣领翻得老高,遮住了脖子和下半张脸。再加头上那顶 黑呢帽帽沿拉得很低,将脸孔几乎全部遮挡住,此人就是黄仲洲。那天晚上在半路 出了岔,他好不容易丧魂落魄地从三叉路逃脱,能保住一条命他自认为已算侥幸。 黄仲洲心里十分明白:自己已陷入重重罗网之中,周围危机四伏。他成了追捕 的核心,再呆在家里等于束手待毙,蒋介石绝不会放过他。所以,他既不敢回家, 也不敢到舅舅夏令正家去躲藏。他只得匆匆乘车到达徐州,那儿他情况比较熟悉。 在徐州,他不敢去探亲访友,而是借住在市郊结合部的一个小旅馆里,天天闭 门不出。每天只有到傍晚,才去街头买报纸。凡是南京出版的大小报纸,他都买来, 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细细阅读,反反复复分析和研究南京方面的动向。 奇怪,关于那一晚发生的文物失劫一事,报纸上一概缄口不提,大家均是讳莫 如深。看来一定是接到当局的最高指示,严格保守秘密。报纸上,只有鸳鸯园的血 案,公共厕所的女尸和谢梦娇暴死湖畔……但从这些闪烁其词的报道中,身为局中 人的黄仲洲,也能分析出其中的来龙去脉。他越来越感到此事的错综复杂、扑朔迷 离,心里更感到惧怕。 那天,他从《新闻报》上看到白玉婉在南京街头作画的照片,心里又惊又喜。 喜的是白玉婉已从台湾回到了南京,离他不过几百里之遥;惊的是白玉婉这样做, 明显是有人安排的金钩钓鳌鱼,引他上钩。尽管他巴不得立刻飞到爱妻身边,但理 智提醒他:不能轻举妄动!决不能自投罗网。 待到这几天风声稍稍平息,黄仲洲才悄悄潜回南京,秘密来到住宅的外围,想 探个虚实。 啊!多么熟悉的小楼啊!在这儿她和白玉婉有过多少温馨的梦。可现在,他却 成了有家难回、有妻难见的逃亡者,只能在围墙外偷偷摸摸地窥视。 小楼黑灯瞎火,寂然无声。只有冷雨敲窗,淋着砖墙上的常春藤。铁皮屋漏发 出了很响的水声,更使人离肠寸断。黄仲洲将一块石头投到阳台上,屋里没有反响, 院子里却传来了大声吆喝:“谁!”一切全明白了。黄仲洲打消了回家见白玉婉的 念头,决心去大西北流浪,逃向更远更远的地方。 当他向小楼投去最后一眼,低着头缩着脖子经过小酒店时,他万万没料到妻子 此刻正在里边喝酒,离他仅仅一板之隔。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