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走进已很久没使用的办公室,石亦峰有一种说不出的完成任务的轻松感。 办公桌上已积了薄薄一层灰尘,茶缸里的茶叶上次匆匆出发没有倒掉,已长出 了白霉斑。石亦峰会心地一笑,又习惯性地开始打扫办公室,拎着热水瓶去冲开水。 在院子的拐弯处,正好碰上局长的小轿车。石亦峰正要让路,金局长却从车窗 伸出了头:“石亦峰同志,你打好开水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哎。”石亦峰点点 头。 前天石亦峰和水文秀将整个案情的经过向局党委整整汇报了一天,局里几个负 责人全参加了。听完全部材料,金局长高兴地在沙发上站起来说:“我看可以结案 了,递交司法部门处理。石亦峰和水文秀同志好好去休养十天半月,我看就到太湖 疗养院去住段时间吧。”会议结束临出门时,局长还特意同石亦峰一起走下楼,很 神秘地轻声对他说:“亦峰同志,我看你抽空该同白玉婉把事办了。你们两人都过 着单身生活,太不方便了,你出差在外这段日子,真把她急坏了……”“局长,她 到局里来找过?”“没有,她是个很有修养的妇女,这方面很懂,怎么会上门来找 呢?”局长显得很幽默地说,“是我从内线搞到的情报。我爱人在百货商店当支部 书记,能对白玉婉不了解吗?”“哦……”石亦峰也被说得笑了起来。从心坎流出 一种甜蜜、幸福感。 看来领导和同志们对自己和白玉婉的事都很关心。 今天,局长叫我去办公室,难道又是商量这事吗?该怎么回答呢?是该解决这 件事的时候了。这段时间白玉婉对自己的这份浓浓情、蜜蜜意,自己心里是有数的。 所以,即使长期在外苦战,也没有孤独寂寞之感。为了报答白玉婉这份柔情,决心 在结婚之后,双倍补偿,以弥补青春时代失去的一切。 当石亦峰踏进局长办公室,局长连忙招呼:“你来了,坐,请坐。”“局长找 我有什么事吗?”局长递给石亦峰一支烟,自己点燃一支,脸色凝重不停地吸着。 石亦峰从局长默然无语的脸上似乎预感到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猜不到。 “这件事,我们感到很突然。”局长一反平日那种豪爽作风,说话变得吞吞吐 吐起来,“我猜想,你肯定也没思想准备……”石亦峰的心一阵紧缩,道:“有什 么事就请直说吧,局长!相信我石亦峰顶得住的。”“好吧,我也就不瞒你了。” 局长将一封信递了过来,“这封信局里是昨天收到的,你看看就知道了。”石亦峰 听局长这么一说,顿时感到事态的严重,就用微微颤抖的手拆开了那封信。抽出信 笺一看,“啊!”好眼熟的一手好字: “尊敬的南京市公安局领导: 我就是南京解放前夕,国民党、共产党和一个不知姓名的女人同时捕杀的黄仲 洲。 1948 年秋天,国民党南京政府危在旦夕,蒋介石急于为逃台作准备,密令我 将一批重要文物偷运台湾。我是中国人,良心在责备我,岂能一错再错,愧为炎黄 子孙。我深知自己走错了一步路,而且一滑很远,跟随蒋介石20 年。我决定改弦 易辙,重新选择一条光明之路。 我冒着杀身之祸、失妻之痛,将偷运文物的时间、路线、秘密告诉了当时南京 共产党方面的石亦峰同志。岂料,半途杀出了个女人(她是何人,我至今是个谜), 这批文物最终被她劫走。 我心里明白,在这之前,我与石先生结怨甚深,加上在关键时刻,这个女人又 不明真相插了一杠子,石先生只会加深对我的恨。我又无法将这件事说清楚,再加 上蒋介石又不肯放过我,我只得逃到大西北以待来日。 近日,我偶然发现一家报纸转载了一条新华社消息:广州市公安局会同有关部 门,破获一起重大文物走私案。看到这条新闻,我兴奋得夜不能寐。这两件文物, 就是蒋介石密令我偷运台湾的那批文物中的两件。我黄仲洲是个败军之将,我钦佩 贵党的雄才大略,你们能打败日本军国主义和蒋介石数百万军队,也有本事使国宝 完璧归赵,追回了我黄某造成的损失。我感谢你们,向你们致敬! 最后,我有一个请求:如果你们能饶恕我当年的罪行、需要找到我本人,只需 在甘肃任何一家报纸上刊登一则寻人启事,我会主动上门见你们,讲清一切。此致 敬礼黄仲洲×月×日石亦峰看罢此信,手颤抖得越发厉害,信笺竟插不进信封。他 觉得眼前如江河决堤,一片白浪翻滚,双耳嗡嗡响,大脑白茫茫,久久说不出话来。 “亦峰同志,我知道你爱白玉婉,而且爱得很深。可是黄仲洲的突然出现,将 使你们的感情发生重大变化。”局长的话里有明显的叹息和感慨。他沉默了一会说 :“为了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昨晚局党委专门作了认真的研究……”“组织上认为 我该如何办?”石亦峰抬起头,仰着一张木钝钝的脸望着局长,说话的声音低沉而 且在颤抖,“我一定服从组织的决定。”“组织上认为你与白玉婉结婚是合法的。” 局长很肯定地说,“因为在这之前,白玉婉在报上登载过寻人启事,但不见黄仲洲 的踪影。后来,白玉婉又在报上登了要与黄仲洲离婚的公告,要他3 个月内到庭, 否则进行缺席判决,黄仲洲仍未到庭。所以说,你要与白玉婉结婚,应该说是符合 法律手续,可以成为一对合法夫妻。”局长的话没有错,但石亦峰心里当然也明白 :白玉婉应该属于黄仲洲,而不是属于他。 难哪!面对这一突然出现的情况,石亦峰只好作出痛苦的抉择:自己主动退出 来,不和白玉婉结婚。他知道黄仲洲是深爱白玉婉的。为了爱她,才造成同石亦峰 这个好友的隔阂和分手。至于黄仲洲离开白玉婉,是那个年代,那段历史造成的, 黄仲洲实在是无计可施,才不得不忍痛离开爱妻。 他更知道白玉婉对黄仲洲的感情。她是经过无数次矛盾、苦恼,无数次选择比 较,才在感情天平上,倒向黄仲洲。当她认定他作为丈夫,就矢志不渝、忠贞不二, 把全副感情倾注在黄仲洲身上。直到最近,她确信黄仲洲已不在人世,从内心感到 深深的失望,她才又一次萌发了对石亦峰的爱意。她爱石亦峰,一如过去爱黄仲洲 那样。 “局长,我想过了。”石亦峰态度一下变得非常明朗,“为了不使领导为难, 更为了不让白玉婉为难,我决定主动退出,仍和白玉婉保持朋友和同志关系。” “你不和白玉婉结婚了?!”石亦峰作出如此迅速的决定,使局长也大感惊讶, “你认为这么做合适吗?”“我想,除此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选择。”石亦峰一 下变得非常冷静,“因为我在20 年前,曾同黄仲洲为白玉婉而产生过矛盾。也许 这缘故,他投奔了蒋介石,我参加了共产党。20 年风风雨雨,20 年恩恩怨怨, 最后黄仲洲终于醒悟,做出正义之举,为此竟同妻子分离。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将白 玉婉还给他。否则,不要说对不起共产党员这光荣称号,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好!亦峰同志,我钦佩你。”“没有什么。”石亦峰淡淡一笑说,“谁碰到这种 事,恐怕都会这样做的。”“不过,”局长呷了一口茶,“这件事你也要听听白玉 婉同志的意见。”“局长,我想这件事先暂时不告诉白玉婉。”“为什么?”“我 知道她是个很重感情的人。”石亦峰双眉微蹙起来,“我怕这么一个大转弯,她感 情上会承受不了……”局长没有立即表态,只是“嗯嗯”地思索着…… 这些日子,白玉婉的生活似乎真正掀开了新的一页,天天处于一种幸福冲动之 中。 这天下班以后,她特地到菜场买了不少石亦峰喜欢的菜,精心烹调好,等待石 亦峰的到来。她再也不感到孤独,生活已唤回她的自尊和自信。与一个从学生时代 就相爱的男人在一起,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结婚不过是迟早问题,组织上也是这个 意思。现在石亦峰经手的案子也告一段落,无论从哪方面说,他们该去登记结婚了。 今天见面,白玉婉决心把这个问题提出来。 天,慢慢黑下来了,石亦峰尚未到来。白玉婉一会儿打开无线电听音乐,一会 儿到天井去倒水,内心如初恋少女等待约会那样焦的不安。是的,她觉得自己又一 次恋爱了。 夜幕已低垂古城上空。在如烟的暮色中,一个人走进院子,正朝她的房门口走 来。是他,是亦峰。等她看清果真是苦苦等待的恋人时,才欣喜不已的迎了上去。 “亦峰,真是你回来了!”“嗯,我不是站在你面前吗?”石亦峰正在朝她安 详地微笑,“玉婉,近来你好吗?”两双手紧紧相握。白王婉不等石亦峰说完,便 扑上去轻轻搂住了他,一切是那样自然。她不顾少妇的羞涩,虽不能在明晃晃灯光 下公然亲吻,还是把头深深埋进他的胸膛,以表示她炽热的爱和焦灼的等待。这段 期间她孤身一人生活,没有男人的温情和抚爱,使她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她期 待石亦峰回来,用男性的手臂和身躯来抚爱她娇小的身体。 石亦峰明白白玉婉这种感情。虽然他俩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对异性的要求已 经逐渐淡漠,更多是希求感情上的安慰,但石亦峰一见白玉婉仍然充满着年轻人那 种痴情,在迎接他的归来,也不忍扫她的兴,就使劲地拥抱着她,让她享受一下重 逢的欢乐。 白玉婉温柔地望着石亦峰,一身风尘仿佛黑瘦了许多。她用双手捧着他的脸颊, 问起来没有个完。 “你这次任务完成得很出色,是吗?”“嗯。”石亦峰点着头,“总算把这个 挂了近十年的悬案破获了“据说这个躲在衢州的田桂花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谢梦娇。 好一个厉害的女人哪!当年仲洲就害在她手里……”“是哟。”石亦峰无限感慨地 说,“这真是一个美如天仙、毒如蛇蝎的女人。为了夺到这批文物,不惜利用情夫, 杀害仲洲部下的士兵和帮他办事的‘柳花镖’,而嫁祸我们共产党。现在分析来, 你们家原先的女佣人和夏令正家的阮小二很可能都是她杀的……”“难道都是谢梦 娇杀的?!”白玉婉感到惊讶,“一个女佣同谢梦娇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她?” “还不是怕走漏风声。”石亦峰思路缜密地分析,“你想想,谢梦娇为了能长期潜 伏下来,挖空心思想出毒计,竟让同乡杨丽兰顶替她去死,造成她自己暴尸湖畔的 假象……”这一连串连环毒计,说明这个女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干出骇 人听闻的罪恶勾当。”白玉婉越听越感到毛骨悚然。如果出事那一晚,她在家中而 不在台北,遇害的肯定是她,这一想,她反而感到后怕了,喃喃地说:“这女人也 真神通广大……可是有一点我到现在也不明白,她化名为田桂花逃到衢州,但外形 怎么会发生这么大变化?连我们这些搞美术的人,也一下认不出她原先的容貌。” “是啊!这是一个旁人谁都想不出的绝招。”石亦峰离开白玉婉,坐到沙发上,点 燃了一支烟,“法医在衢州解剖尸体时发现,谢梦娇的骨骼与档案上记录的完全相 符,颅骨也同她早年的照片吻合,只是面部的五官和皮肤已动过手术,进行过整容 了……”“整容?!”白玉婉叫了起来,“难怪认不出来了,她想得真周到哟……” “是啊!”石亦峰似乎很有感触地说,“有时,我常在想,人生非常短暂,何苦为 达到一种欲望,如此丧心病狂、伤天害理呢?结果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 卿性命。’”石亦峰突然沉默了。原本热烈的谈话一下冷了下来,静得连房间内热 水瓶塞子冒热气的吱吱声都能听得见。 “吃饭吧!”白玉婉招呼石亦峰到桌边,揭开菜碗上的盖子,“菜都凉了。” 照例久别重逢,两人在饭桌上谈不完的话,可今天石亦峰言行举止总是显得有些被 动。菜都是白玉婉夹到他碗里才吃,话也是她问一句他才答一句。 “亦峰,你怎么啦?”白玉婉关切地望着他,“身体不舒服?”“不,身体挺 好。”他只得补充一句,“只是这段时间感到有些累。”吃完这顿沉闷的晚饭,善 解人意的白玉婉终于从石亦峰那沉重的脸色上,细心地捕捉到什么。 “亦峰,你有什么心事瞒着我!”“心事?”石亦峰心陡地一沉,“没什么事, 还不是案子上的一些事。”“不,你有。”白玉婉非常肯定,“你不肯说,我也不 勉强。你就到床上去躺一会儿吧。”石亦峰一看,细心的白玉婉已将单人床换成了 新的双人床,连被褥、绣花枕头都是新买的。这一切,本身就是即将开始新生活的 预示。 石亦峰望望床,又深情望着这个自己深深爱恋着的白玉婉。他的心碎了,在滴 血……粗重的眉毛下,往日那双会笑的眼睛细眯着,再也笑不出来。嘴唇紧绷着, 脸上笼罩着忧郁的阴云。 我不能失去她哟,可又不能不离开她……石亦峰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感情,而且 永远不让它再复活。 “玉婉,今晚局里还有些工作,我还是回到那边去睡……”“什么?”白玉婉 感到有些吃惊,“你要回去睡?”“对,回去方便一些。”白玉婉一下感到异常失 望,火烫的心一下冷了下来。但她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来。 “刚回来还要工作?”白玉婉似不胜幽怨,“我听你们局长爱人说,案子不是 告一段落了吗?”“案子是告一段落,现在,只留下一些尾巴。”石亦峰努力找出 一些理由以掩饰内心的不安。 “那不会明天再去办。”白玉婉有些埋怨地说,“你就不能同我在一起,好好 过一个晚上……”她话已说得如此明显,石亦峰不能借故推托,只得表情尴尬,生 硬地说: “我……还是回局里宿舍去,我们的事……过段时间再说……”这句话显然伤 了白玉婉的心,脸孔陡地变色,她发狠地含着泪说:“你要走,就去吧!用不着想 这个原因,推那个理由……”石亦峰硬着头皮走了,他眼看着白玉婉用新买的枕巾 揩着脸上汩汩流下的泪水,望着自己走出家门,心里很不是滋味。再见了,亲爱的, 这恐怕是最后一次共进晚餐了。 石亦峰毅然地离开了白玉婉,朝他与白玉婉经常来的莫愁湖畔走去,想有意分 散与排遣一下自己内心的痛苦。 这条留下他与白玉婉脚印的湖畔小道,停泊在码头的他俩曾划过的小舟,他俩 相偎而坐的木椅,还有他俩长时间观赏过的花草树木,听过的鸟语虫鸣……这一切 都不再属于他,而属于另一个人。 已是夜晚9 点钟。空中悬挂着一轮明月,四周浮动着淡淡的流云,显得悠远而 深沉。莫愁湖中,更是满湖清辉,闪动着粼粼的银波。月光映照在石亦峰的清瘦的 脸颊上,他一双明澈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在月光下变成两滴晶亮的露水,忽闪忽 闪,终于慢慢沿脸颊淌了下来。 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身后,久久地佇立在茂密的树丛中,长时间地凝望着 他。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