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深似海 故乡美如画 2 月23日 当县里的汽车将我们送到家门口的时候,天依然黑着,印象中的家园掩映在黎 明前的黑暗里,虽则变了模样,但大致的方位依然记得。我家分前后院,前面的院 子,其间的四间土墙瓦的堂屋多年前的一日白天突然地倒塌,好在不曾伤人(父亲 在电话中曾经说起过),后因没有人需要居住,便再也没有苫盖;仅剩下了最东侧 的一间依然孤零零地立着,牵着西侧的残垣断壁。院子里除了许多很高的杨槐树之 外,便是矮墙围着的空荡荡的庭院,有一种凄凉与温馨交织的感觉。父母亲住在了 后面的院子里,除了西侧的厨房之外,也是横着的一排四间堂屋,浑砖到顶的砖瓦 建筑,很是结实,在当时的村里应是最高档的民居了。 沉睡的父母亲被我们的敲门声惊醒,小外甥慌忙把门打开,露着惊异的表情。 这是一个看上去很灵的小男孩,大概十二三岁,是二妹惟一的孩子,经常与老 人住在一起,冬日里可给老人暖脚,平时有个什么事情可以通风报信。因我和弟弟 均在外地,家里的事情,全是几个妹妹操持。想来父母真的很有福气,儿子外面寄 钱,女儿家里照顾,应是无法选择的选择,却是最理想的选择。据说村里,婆婆难 有不受儿媳气的,但我家,两个儿媳均在外地,即便想受气也受不到的,况且这外 面来的儿媳妇大约有点文化的缘故,绝没有欺负老人的癖好;那女儿原本是自己身 上掉下的肉,不仅不敢欺负老人,顺从也还来不及呢。 虽然父母早就知道我们这次要回来,来前县城里的二姑还给家里来了电话,但 老人没有想到我们会在半夜里突然到家。昏黄的灯光下,一下四口人立在了父母床 前,儿子一米九,女儿也窜到了我肩膀的高度。看着突然来临的幸福,满头银发的 父母亲仿佛没有反映过来似地边忙着起床边语无伦次地说笑着,问这问那,快乐得 孩子似的,很深的皱纹里满布了我熟悉的笑容。 我慌忙走上前去帮助母亲拿衣服和床边的鞋子,很想帮老人家穿一次衣服和鞋 子(原本见面时有给父母磕头的想法,但却没能实行,深怕老人难过),可母亲说 不用,她还能动弹。母亲苍老且消瘦了许多,远不是十六年前的样子,但看着还硬 朗,精神也好。她在电话里总说,她什么病也没有,能吃能喝,但说父亲的身体不 是太好,得过肺炎,爱咳嗽,吃得也少。好像是这样,父亲虽然比母亲还小一两岁, 但身体真的不如母亲,头发已全白了,母亲却还有少许的黑发。说到父亲,真的好 感激他,他不仅给了我们难得的父爱,而且做了件很有眼光的事情,那就是尽最大 努力让孩子们读书,唯此才改变了我的命运,不然或许今天我依然在这村里与土坷 拉打交道呢。 天亮之后,母亲忙着去厨房做饭,我也跟了进去,想着给母亲帮忙,也好说说 话。母亲曾多次说过,她有些心里话要等我回来给我说。母亲喜欢我,从来如此。 尽管我早已跨入中年的人生,但在母亲心中,依然是那个总喜欢在她跟前转悠 的儿子。小厨房是土坯垒成的,类似于儿时的茅屋,仅在墙的下端和门两旁有几层 红砖。 且令我震惊的是,做饭的工具竟几十年不变:拉了几辈子的风箱,烧了几辈子 的的柴火,用了几辈子的锅碗瓢勺,摆了几辈子的案板和木凳,做了几辈子的饭菜。 想来,也真够原始落后的了,可母亲却乐呵呵的,很是满足的样子。原本很简单的 饭菜,不过馒头、稀饭、醋馏白菜、洋葱炒鸡蛋之类,但老少三代七口围在一起, 却吃得很香。两个孩子大约是太饿了,我却是情感所至。天伦之乐,其乐融融。这 样香甜的饭,我是十多年不曾吃过了。 妹妹、妹夫和孩子们先后来到了家里,一下热闹得沸腾。两个小外甥,还有两 个外甥女,仿佛过节似地穿着干净的新衣,却露着淡淡的谦卑和惊奇。是啊,不曾 谋面的大舅还有表哥表姐妹(前几年,大舅妈曾代表大舅来看过他们一次,不算在 内),从外面大地方来,很洋气地穿着时尚的衣服,说着普通话,相比之下,不由 得生出怯懦之心来。孩子们如此的感觉,儿时的我,也曾历经过的;那时大叔自京 城回来,我大约就是此时孩子们的心态。 大年三十之前,西安工作的弟弟也赶回来过年。弟弟原本已结婚成家,并有了 个两岁的男孩,但因弟媳工作离不开,只好作罢。但父母亲已很是高兴了,我和弟 弟一同回家过年,这还是首次。我生病期间,几乎每年春节,弟弟都要赶回来陪父 母过年,倘若不是这样,真无法想象那十六个的春节父母将是怎么个过法。说来, 这小我十八岁的弟弟还是很懂事的,算是帮我这个大哥给老人尽孝。记得我之后, 连着三个妹妹来到了人间,祖母依然希望再有个小孙子,说是我一个男孩太孤单了, 容易被外人欺负,应再有个帮帮锤(当地将男孩之后又生的男孩叫做前面男孩的帮 帮锤,是帮助之意)。果然来了个弟弟,却在襁褓之中不幸夭折了,后来母亲总算 又给我生了个现在的弟弟,方才了却了祖母的心愿。其实,农村,妇女不生男孩是 被看作大不孝的,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女孩是生来要嫁人的,不能 进入后的范畴,即便做了慈禧太后也枉然的! 据村里老人讲,母亲初到我家时还受气的。母亲的娘家原本比我家富足得多, 到了解放时,外公家里竟有耕地的马呢。按说母亲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是在一种富 足的家境中度过的。若与我家相比,母亲也算大家闺秀了,嫁到我家这“寒窑”应 是下嫁,却依然受气。后来有了我(当时我是家族同辈中唯一的男孩),母亲仿佛 一下取得了奥斯卡金像奖一般,那地位也渐次地水涨船高了;后来又有了这个弟弟, 且两个儿子均跑到了大城市里谋事,母亲受气的历史便一去不复返了。“母以子贵”, 在农村,真的如此。 农村里过年,我总以为比城里有意思,主要是气氛。城里,平时的吃穿与春节 本没有什么差别,倘若连鞭炮也放不得,委实没有太大的说道。而农村则大不相同, 尤其儿童,总盼望着过年,过年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过年可以穿新衣,放鞭炮, 走亲戚,玩好的,吃好的。记得年少之时,每逢大年初一,我总企盼着早起放鞭炮, 老人说,起得早一年都会有好运气。为此,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尽可能早睡,以迎 接那激动人心的时刻,醒来就是新年了呀!可每次,都是邻家宾叔(祖父弟兄五人, 宾叔是五祖父的长子,大我五六岁)的鞭炮声把我从睡梦中叫醒。我仿佛误了赶考 似地边遗憾地嘟囔着,边慌忙地下床,穿衣,拿鞭炮,燃放。瑟瑟发抖中,那鞭炮 便也加入了群响的行列,“噼噼啪啪”地响了个不停,如同许多架机关枪扫射,把 个安静的村落生生地炸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这次的春节,我虽然依然童心未 泯,但燃放鞭炮的兴趣自是不如当年了,弟弟便成了孩子们这个临时炮团的总司令。 按照当地的风俗,大年初一是村人相互拜年的一天,无论什么辈分,只要进入 老年人的行列,都会得到拜年的待遇;而无论什么辈分的人,只要没进入老人的行 列,都有给老年人拜年的责任。天亮不久,堂弟便带着我等八九个人出发了,都是 与我同祖同辈的兄弟。 苍黄的天幕下,远近地躺着一处接一处的庭院,摆积木似的。那百年不曾变化 的春字、福字,还有那带着喜庆意味的条条春联,便乘着节庆的氛围爬上了灶堂、 门楣、树木、院墙,爬上了农人的心田。院里院外,凛冽的寒风里,飘荡着香香的 火药味,还有那鞭炮爆炸燃烧后满地的纸屑。偶有灵动的小儿,在你身后陡然地点 炮,“啪”地一声爆响,吓得你不由得一颤。在你扭脸的工夫,便有几张欢乐的笑 脸出来,那忘我的兴奋与快乐令人很是感动。 一家一家的拜年,整个的村庄原本就比较大,竟拜了四五个小时方才有了结果。 其间的人,有好多个我曾熟悉的老人已经在我来之前的岁月里提前谢世了,剩 下的也大都苍老得脱了相,用风烛残年来形容毫不过分。即便和我年龄相仿的中年 人,也过早地进入了老年人的队伍,看着至少要大我十岁,令人很是感慨万端。只 要乡下生活,那盖新房,娶媳妇的快乐与烦恼便没有穷尽。如果不能给儿子盖上新 房,娶上媳妇,就如同总统没有治理好国家似的,其间的苦痛是城里人难以理解的。 还有乡村里年年月月的重体力劳作,那城里人难见的烈日、狂风、暴雨、大雪,虽 然美丽得不知滋润过多少作家的笔端,但委实能催人过早地老去。 更令我感慨的却是,其间一二十岁的青少年,大多已不清楚我是何人,来自何 方,仿佛看着一个突然闯进他们家园的外星人一般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一点也不 奇怪,十六年前那次自京城来家,正值祖母弥留之际,我不曾在村里走动,在那之 前也是三四年没有来家了,二十来岁的人原本就没有见过我。正应了贺老的那首古 诗: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村外转悠,我发现,视野中的村落比我脑海中残留的模样扩大了许多,洋气了 一些,但也零散了不少,有的房舍甚至盖到了村外的耕地里。但居室的结构却变化 得不是很大,无非过去的茅屋变做了现在的砖瓦房罢了,但更多的房舍依然是平房, 只有两三处二层的小楼。令人高兴的是,满村长满了繁茂的树木,宛若一片略显稀 疏的森林将略显古朴的村落掩映其中,平添了几分幽静与柔美。想来,炎热的夏日, 村里应是遮阳避暑的好地方。但十分遗憾的是,原来的村庄周围,尽是烟波浩渺的 大水塘,每逢春夏时节,如镜的水面上秀着片片茂密的芦苇,芦苇丛中,除却鸣叫 得差点鼓破了肚皮的青蛙,还有那野鸭子等水鸟满世界里飞舞,撒下动人的声响。 时常引得我们这些男孩子们,拿起竹签、柳筐等家什轻轻地下到水里捉青蛙、 逮小鸟、偷鸟蛋的。想来,那时的村庄几乎四面环水,全然水村了。而目下,原来 的大水塘上竟躺着一片懒洋洋的房舍,哪还有水的影子? 再是我家门前的这处昔日的水塘,此时,水,自是见不到了,仅留下了很浅的 坑,其间立着十几棵不甚高的柳树。而当年,这里不仅常年水波盈盈,且有成群结 队的鱼儿很快乐地在水里跳跃浮游,激起的鱼花若一个个甜美的梦。还有水塘东侧 的一片莲藕,春日里那荷花竟也柔柔地开放过几支,而荷叶便摇摆着娇美的身姿, 敢与荷花媲美。每逢夏日,这里便是村里唯一的天然浴场。到了夜晚,男女老幼, 按照固定的次序和时段在此云集,那欢乐的景象,城里人无论如何想不到的。到了 寒冬腊月,这儿应是天然的溜冰场,但村里人哪有那样的闲情逸致,倒成了我们这 些孩子们玩陀螺的运动场。一段胳膊粗的短木(最好是柏木的),用刀子刻成矮罗 卜的形状,下面安进一个圆钉,再将钉头在磨石上磨滑,就大功告成了。往冰上一 放,一条绳鞭下去,便神奇地旋转起来,并发出“嗡嗡”的声响,一个个玩得不亦 乐乎,常忘却了吃饭。 时间过得飞快,春节过了几天,便到了返校的时候。亲人们自是依依不舍,但 又不能不分离。正所谓君命难违,按照祖父活着时的话说,叫做“官人不自由”。 当我满含热泪坐进汽车里的时候,我分明看到父母亲在掩饰滑落的泪水。 故乡,母亲,再见!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