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爱民:改变人生的风景
有一种职业,它不仅仅是职业,同时会改变你的人生态度甚至生活方式。当《
焦点访谈》的记者就是这么一种职业。
2004年春节,我陪全家老小到四川过年。当我们这个家庭团队从成都出发,前
往甘孜州的冰川景点“海螺沟”时,翻越了著名的二郎山。我印象极深的不是二郎
山的险峻陡峭、道路蜿蜒,而是它南北两侧迥然不同的自然景观。海拔3400多米的
二郎山,以它的主峰为界,
南侧是群山青翠一片葱茏,而北侧却是冰雪覆盖银装素裹。一道山梁的两边,
竟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景!
八年前的此时,我翻越了另一道两侧风景截然不同的山梁,这是一道人生的山
梁,这道山梁叫《焦点访谈》。
1996年1 月的某一天,当时还在一家军队报社供职的我,身着一身马裤呢军装,
来到位于中央电视台方楼二层的评论部主任办公室,面见当时还厮守在评论部(后
来成为中国电视新闻改革擎大旗者)的三位主任:孙玉胜、袁正明和张海潮。记不
得有没有给这三人行徒手礼,似乎他们对我印象尚可,随即袁正明将我领到七楼,
进了关海鹰所辖的《焦点访谈》一组。第一天给我印象最深有两件事:一张桌子三
四个人合着用,中午十几个人围着一张茶几吃盒饭。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我过去的
生活体验,它让一个身穿笔挺军装的中校有些无所适从。
当时从报社投奔《焦点访谈》,是牺牲了一些既得利益的。之所以愿意作出这
些牺牲,是因为《焦点访谈》对我的吸引力、给我的想象空间要比已有的利益大得
多。机关的深宅大院里所有的生活我都经历了,准点上下班、免费午餐、论资排辈、
繁文缛节、空话套话等等,这些既能给人一种超级稳定,也同时带给人一种超级苦
闷。日复一日,所有的人都走进同一幢大楼,所有的人都在办公,所有的人都说差
不多的话,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因为个性是不需要的。所以,当我八年前
一次看到中央电视台评论部的部训:求实、公正、平等、前卫,就觉得好像每个字
都在嘲讽我:你看你,你看你!
如今来评论部已经整整八年,许多经历难以忘怀,有许多“第一次”至今还在
影响着我。记得采访制作的第一期《焦点访谈》是1996年2 月播出的《“贵族学校”
的幻灭》,报道的是哈尔滨一名在押的犯罪嫌疑人,办了一所号称“东北亚贵族学
校”的小学,大吹大擂到处发广告,以此诈骗了百万钱财。结果“贵族学校”刚开
张就像美丽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了,许多血本无归的家长欲哭无泪,其中,竟然大部
分孩子的父母是工薪阶层,是靠东拼西凑借了一大笔钱供孩子进了“贵族学校”。
还有一个很特别的现象,绝大部分家长们文化程度很低,缺乏起码的基础教育常识,
都以为最多的钱与最好的教育一定是划等号的。当时社会上许多言论都把愤怒的矛
头指向行骗者,而且这种批判事实俱在毫无疑义。但问题在于,难道谴责骗子是目
的吗?发生这出闹剧背后的社会原因是什么?这些家境贫寒的父母们为何争先恐后
地把金钱奉献给骗子?当地教育管理机构为什么会失察?在节目的后期制作时,同
事们向我提出了这一串设问。正是在这一串设问的帮助下,这期节目不再痛打落水
狗,相反对大众的教育观、教育的产业管理提出了质疑。理性的质疑比感情的渲泄
更有价值,这也是舆论监督和媒体责任的价值所在。我在《焦点访谈》第一次出山,
种下了跳蚤却收获了龙种。
在《焦点访谈》第一次遭遇节目被毙,也印象深刻。1996年夏天我去重庆开县
采访一起毁田事件,起因是当地河道管理部门为了疏浚航道,把河流两侧河滩地上
农民种的庄稼强行毁掉,又将保护庄稼的农民殴打致伤,不仅给农民带来了很大的
经济损失,也引发了当地政府与农民矛盾冲突。事后我去采访时,看到了大群农民
给记者下跪的场面,极受震憾。很快我将这期毁田事件的节目制作完毕,并且仔细
展示了执法人员的粗暴和农民的无助。节目送审时,当时分管新闻的李东生副台长
问了我两个问题:河道管理部门疏浚航道有没有法律依据?我没有回答上来。又问
:农民在河滩地上种庄稼受不受法律保护?我还是回答不了。李东生副台长说:这
是新闻的起因,你不了解这两个基本事实,怎么就可以对当地政府妄加批评呢?你
先去查清楚这两个问题再说。我立马赶到水利部,费了大力找到了这方面的法律文
件,结果大失所望啊,有关法规确实授权水利部门疏浚河道,而一切河道内的滩涂
都属疏浚范围。还明文规定,河滩地不是农民法定的种植土地,国家不限制农民在
河滩地上自行种植庄稼,但不得影响河道的疏浚,不得影响行航、行洪。我很气馁,
没替农民出气反倒自己落马!把查询结果告知台里,结果肯定是节目被毙掉了。李
东生副台长用他一贯激烈的言词对我说:不要以为就你在替农民说话,不要以为你
是救世主,连事情起因都没有搞清楚就胡乱批评,你能让当地政府服气吗?这是舆
论监督吗?你这是害人害己,误导观众!一顿臭骂,让我至今记忆深刻。客观、公
正,这永远是记者最难把握但又必须坚守的职业铁律。
也有许多“第一次”是十分愉快的。比如说1997年香港回归,本人第一次参与
了现场直播,这也是中央电视台第一次进行大型的新闻现场直播。当时我到《焦点
访谈》只有一年多时间,有天夜里孙玉胜主任一个电话将我从北京调到了深圳,担
任驻港部队空军进港的现场报道记者。记得当时评论部已经有300 多人了,而香港
回归是举国盛事,大家都把参与直播作为一份荣誉和光荣来争取,才入评论部的我
对这份荣誉连想都不敢想。一下子点到了我,我觉得很愕然,在部队我已经习惯于
论资排辈,而在评论部,没有人会在乎你的资历。在那段时间里,我认识了许许多
多的人,采访部的、军事部的、技术部门的,还有岩松、小水、张恒等等。大家都
在忙于直播的准备,我看到所有的人表现出一种相同的态度:特别重视合作,在工
作中尽力为对方分忧。那时我真的从内心感到,能够加入到这个充满合作精神的团
队里,能够享受这种彼此尊重的氛围,真是一种快乐。
如今《焦点访谈》已经十周岁了,我也进入评论部八周年了,与周围许多认识
的不认识的小弟小妹相比,也算一个老评论部人了。但我非常不愿意听到这个“老”
字,担心“老”会带来某种功能的退化。当年我是带着许多梦想来到这里的:我希
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说真话的记者,希望能够获得人格的尊重和思想的自由,希望
每一天都有新的体验和创造,希望不再为天天准点上下班而厌烦……这些梦想大部
分都现实了,而今天,我担心的恰恰是得到之后的失去,没有了梦想,没有了创新
之心。
《焦点访谈》是一道高高的山梁,它改变我人生的风景。但人生岂止只有一道
山梁,最美的风景还在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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