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鬼(1)
荒诞实验小说A
按一按腿肚子,蕴满了反弹的实力,这是青春。老朱头子就不行,哪儿也按不
动,像棵树一样,连舌头都硬得毫无感觉,经常与饭菜一块儿被咬上几口,幸亏他
的牙所剩无几。老朱头子身上,恐怕只有一样东西是软软的了。
每个宿舍的门都开着,每个开着的门里都传出来自各种发声器各种音箱的交响
乐。整条走廊像一柄大口琴,每个琴孔都钻进去一些小虫子,于是便产生了这无人
弹奏的“机械钢琴曲”——一部苏联影片,根据契诃夫原作改的。
她又想起了10年前——她17岁的那个夏天,跟四单元的小毛毛一块儿度过的那
个下午。小毛毛才13岁就戴上了爸爸传给他的150 度的近视镜。他趴在门口喊她:
“小玲姐,”他忽然压低了细细的嗓门儿,“小玲姐,是你家有《牛虻》吗?”
“进来,毛毛。看你这头发,你妈也不给拾掇拾掇,就知道搞……走,上小屋
去,我这儿还有那么多大书呢,都是我大哥前几年抄家抄来的,里边还有光屁股画
呢,把门关上,看你这笨!成天就知道看书,裤子都不会提一提。看,这本书好不
好?没事儿,谁也不知道。这是我自己的屋,我爸说过年给我整个工作,现在不让
我出去,除了买东西做饭就看书。我一点也看不进去。你好好念吧,将来下乡了能
当会计,用不着干活,还能娶个漂亮媳妇……快来看这个。你有两个多月没到这边
楼口来玩了。我那本《林海雪原》看完了吗?你看这儿,嘻嘻……”
“我,我不看了,我想走。”
“哎,别走,不是放假了吗?你爸你妈都上班。我一会儿给你喝汽水儿,我家
窖里自己做的。你就在这儿看书吧,反正跟那些孩子玩不到一块儿,你爸不是让你
没事就跟着我吗?你戴着这镜子就跟你爸一样,小脸儿跟你爸一样白,穿衣裳也一
样这么窝里窝囊的,你那个妈呀……裤子怎么又往下出溜了!来,我给你弄弄……”
“嘎嘎嘎嘎,嘎嘎!”小院里母鸡下蛋的咳嗽声荡碎了金色池塘一般的夏天的
下午。几个小孩儿把白的、粉的冰棍含在嘴里,比赛着看谁化得快。
“毛毛,怎么了?你别走,哎你回来,你的眼镜!别走,姐姐不好,姐姐……
哎,毛毛!毛毛——”
毛毛痴呆呆地走了,再也没有到这个楼口来过。他们再也没有面对面过。
她痴呆呆地坐着,仿佛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什么。一串串画面在脑子里反复上映,
可她却如同一个小学生在课堂上放声朗诵一遍课文,反而不知自己读的是什么一样。
那天的晚饭把盐放入了米粥里,赢得了哥哥的大笑、父亲的痛骂和母亲的叹息。
她不知悄悄地哭过多少次,为了这事。一边哭,一边骂自己,可是又不肯骂得
太难听,蒙着被子,在泪水里嘀咕着。有时泪水干了然而还没有睡着,她就很奇怪
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那样。在这一片儿住的孩子里,毛毛是对她最尊敬的一个,比小
苹、小丫和郑二他们又聪明又老实,把自己当做好姐姐。她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心
眼儿好,给他们看书,给他们吃零嘴儿。如今,自己把这“好姐姐”三个字给毁了。
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她不承认自己当时想过什么,她心里似乎有个小人儿在帮
助她宽宥自己。所以有时,她竟咬着食指满面臊红地回味那个下午……
感冒两天了,鼻子像漏斗一样。一个喷嚏打不出来,憋得她热泪盈眶。鼻子尖
儿辣辣的,像用胶水粘上去的,难受死了。摸过镜子一照,本来白脆脆的鼻翅儿和
鼻隔儿,都透出五分娇红,似乎能看见里边的软骨呢。
B
他翻了一下身,没翻动,便很诧异地醒了。快到中秋了,月亮已经是椭圆形的
了,像剥了皮儿的鸭蛋,清亮亮的,软嫩嫩的。又像臂弯里这个钻在他怀里的雪白
的,使他不能翻身的小姑娘——不,不能叫姑娘,这不太顺耳,那么叫女孩儿?女
生?……都不合适。“道可道,非常道”,老聃在世会叫她什么呢?老聃也免不了
像我这样吧?
掀开被,这个雪白的东西便浸在溶溶的月光里了,像只睡熟的小猫,不时娇蛮
地屈伸一下肢体,以求更加舒适。从那一动不动的睫毛和微微上拗的嘴角看来,正
在做她那女孩子该做的梦吧?她把我梦做什么呢?爱人?情人?丈夫?……还是跟
我所想的一样呢?女孩子真是一个个猜不透的谜。不管和她们亲密到什么程度,她
们心底那最后一层的处女膜永远在朦胧中向你骄傲地微笑。月朦胧,鸟朦胧,帘卷
海棠红。妈的,我得到的这叫爱情吗?那么说,得到女孩子的爱,得到她的心,她
的一切,并不等于就是得到了爱情?因为,因为我……并不爱她?
我爱过谁呢?好像只有爸爸。但那是父子之爱。妈妈,已经不是我的了,那时
就不是。她不管我们,她……小玲,三楼口董大头他妹妹,现在该有二十六七了。
现在孩子都好几岁了吧?那是只有我们俩知道的秘密,世上有多少只有两个人知道
的秘密啊。自从那次,她的形象在我心里崩溃了,像鲁迅说的受潮的糖塔。现在我
当然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很正常,很正常,她是个好女人,当然,假如见了面那真
有点……她认不出我的!我不也是个人人公认的好人吗?可谁知我这两年来所做的
这种种呢?真不明白四年的中文系读下来是否值得,像老孟和老孔那样成天泡在图
书馆,也许真以为书中自有黄金屋和颜如玉?可我呢,是像鲁迅写的那个魏连殳那
样,躬行着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吗?我不承认,月亮在上,我不承认。我发
觉自己是在找一样东西,我几次发现了那东西,凭我的机智,我诱捕了它们。可就
像茅盾说的,在到手的一刹那,改变了模样。就像今晚,真没料到,她有个这么豪
华气派的家。又看错了。走着瞧吧,老孟、老孔、大老焦,你们谁也甭打算有一天
能笑话我,风凉话谁都会说,风凉……
“——毛毛,冷——毛毛。”胡乱抓挠着,她醒了,看了毛毛一眼,又看了一
眼月亮,“呀,谁让你掀的!你坏!你这么坏!我不干,你赔我,你赔我么!”
“别闹,你家老头老太太听见!”
“听见怕什么!伪君子!——没事儿,我家屋子都是隔音的。”
月亮扯过一条厚实些的云,盖上了。
C
董小玲住这儿吗?呦,小玲姐!恨死人了,从一楼打听到六楼,腿都快不是我
的了!你别忙,我就这儿坐了。咳,你们这大研究生,就住这破地儿呀!一、二、
三、四,住四个?!太惨了点儿了。干脆还住我们家算了,反正你有车。别忙活,
我不吃。怎么,感冒了?什么不要紧!我知道你当人面儿刚强,背地儿里指不定流
多少眼泪呢。哎,他来看过你吗?他跟我爸翻了,这一个多月都没去过我家。哦,
那还差不离儿,对你好就行。别谦虚了,你这么水灵,他敢对你差了!哈哈,别闹!
说真的,我真有点儿羡慕你呢。我那个?早踹了。一天到晚儿跟我摆谱儿显阔,吹
完他爸吹他妈吹完他妈吹他爸。见我一次就穿一身儿新的。我明告诉他:我就是想
玩玩你,没别的意思。你是男子汉,咱们就好玩好散;你要想跟我粘乎,我可叫你
吃不了兜着走。他聪明着哪,装成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好像真喜欢我似的,好像我
对不起他。其实我哪儿也没亏了他……咳,整个一大傻孩子。你笑什么?瞧你那鼻
子,红得真好看。我知道你一肚子鬼,连我都不告诉句实在的。别动,让我靠着你。
你真想不毕业就跟他走?他出得去吗?现在卡得又严了,我爸都说了不算,什么?
你真没一句实话。以前你不这样啊。你刚来上大学的时候也不这样啊。小玲姐你真
学坏了。什么大学生、研究生我都见过,没你这么一会儿像小孩儿、一会儿像老头
儿的。哎你们楼下看车的老头儿真逗,瘦得木头棍儿似的,还满嘴逗哏儿哪!精神
病?我怎么没瞧出来啊。哪个老朱他爸?你怎么谁都认识!姨夫最近来信了吗?你
有点发烧,躺下吧。别装蒜了。你要再唬我,我就给姨夫写信说你在这儿不老实。
看我这鞋漂亮吗?哪儿不老实?嘿嘿,你自家个儿知道!住我家那时候,一出胡同
口,谁接你呀?谁送你呀?哎哟,我不说了不说了,快撒手。咱不开玩笑了。后天
我爸过生日,早点儿去啊,帮帮我。讨厌死了,每年都闹得乌烟瘴气的,我们家成
马戏团了!最好让他也去,老头儿又有点儿后悔了,说不跟他一般见识。你的话他
还敢不听?别逗了!走吃点东西去,我请客!这屋那几个人呢?跟她们在一块儿,
你真成了老太婆儿了。我特讨厌这些小姑娘,一个个长得猴儿似的,假模假式地也
硬充谈恋爱!懂个屁呀她们!我最瞧不起大学生,酸溜溜的。别生气呀,你跟他们
不一样。你跟我也不一样。我记得你小时候一天到晚儿有说有笑的,厉害起来大头
哥都不敢惹你。怎么现在念书念得病怏怏的。快走别修理你那脸蛋儿了,我都饿死
了。后天到我家我好好给你拾掇拾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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