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度日 巨川的父亲刘焕东离家出走后快两年了,一直音信全无。农村居家过日子,少 了男人,好像塌了半边天。开始吴子贞还到处打听他的下落,天天盼,月月盼。后 来她也心灰意冷,对这个不负责的男人不报希望了。有山靠山,没山自担。只有和 儿子相依为命,在生活的苦水里挣扎。精神和经济的双重压力,使他一筹莫展,繁 重的体力劳动和艰难的生活,使她积劳成疾,年仅三十多岁,脊背就开始微驼,过 早的出现衰老。整天不是胳膊疼,就是腰腿疼,蹲下去就站不起来。有时候猛一站 起来,便感到头晕眼花,天旋地转,摇摇晃晃站不稳。尽管一身病,还得一人孤单 单的下地干活。怎么办呢?儿子要治病,娘俩要生活,只有强打精神支持这个残缺 的家庭。土改时,虽然分了将近十亩地,可已经让丈夫偷偷卖了。几亩。现在只有 一个弱女子,儿子又帮不上忙,土地实在无法耕种,年年要荒芜一半,只能耕种三 四亩,还没有粪土地,哪一季的庄稼都是稀稀拉拉,地里的草比庄稼还高,亩产只 有几十斤。季季庄稼赶不上趟。小麦刚黄芒时,就到地里捋麦穗揉麦仁砸烂煮稀饭 喝。等麦子成熟时,已经吃掉一大半了。新麦子打下来,没有杂粮搭配,就光吃新 麦面。巨川最喜欢这段日子了,平时是吃不上白面的,麦子吃的很快,接不上秋粮 就吃光了。没有粮食,下来的日子就挖野菜充饥。好不容易等到高粱成熟,就割掉 高粱穗子,连壳带粒刮下来砸碎蒸秫壳子吃。真是很难下咽。如果不多吃菜汤多喝 水,就解不下来大便。因为没有别的粮可吃,只有伸着脖子往下咽。等高粱熟透已 吃一片地了。六七月的时候,正是缺少柴烧的季节,常常是有锅上的,没有锅下边 的,没有柴烧,照样吃不上饭。吴子贞就从地里砍一捆青秫桔,用菜刀一劈四瓣, 放在太阳底下暴晒,劈一早上,能烧一天,到了秫秫收成后,也就不够烧了。 自家种的小麦、高粱、黄豆、红芋都是上季接不到下季庄稼就断顿了。饿的等 不及时,就先吃青(不成熟就开始吃),然后就是收到什么粮食就吃什么粮食,年 年打的粮食到春节就吃的差不多了。 巨川家里没有男劳力,小菜园也开不起来,种菜得天天浇水,不然长不好,。 吴子贞体弱挑不动水,况且,村里的猪羊鸡满地跑,不夹篱笆菜也长不住,所以他 家连青菜都吃不上。村里有好心的邻居看他们娘俩太可怜,有时送一点青菜给他们, 巨川家能吃到一顿青菜,算是改善生活了。 1953年,党中央发布了《关于发展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决议》,号召农民要组织 起来,建立互助组、初级社,才能由穷变富。翻身后的农民,虽然分了土地,但都 是一家一户分散耕种,缺乏必要生产道具,没有抗御自然灾害能力,许多地方“广 种薄收”,粮食产量很难上去。党中央的决议,受到全国农民的热烈拥护。刘寨和 全国各地一样,在农村基层干部的领导下,也成了互助组,有劳力的出劳力,有农 具的出农具,有牲畜的出牲畜,优势互补,互相帮助,许多困难户的耕种问题,得 到了有效的解决。吴子贞也加入了互助组,农忙收种季节,互助组就去帮助吴子贞 耕种和收割庄稼,解决了她在生产上的实际困难,她的庄稼和生活暂时有了依靠。 可是,好景不长,因为吴子贞家没有男劳力,缺乏性畜和农具(土改时分的一 条牛腿和一个车轱辘也为了给儿子治病卖给别人了)。大伙原来以为刘焕东能回来, 参加互助组的劳动,可等了一年,刘焕东仍无踪影。第二年互助组的其他农户就不 愿意和吴子贞合作了。互助组顾名思义是组织起来,互相帮助的,人家帮了她,而 她却没有能力帮助别人,只能拖累人家。后来,她又恢复了单干。耕种问题又陷入 了困境,只好趁人家有闲空,求亲拜友帮忙。求不找人,就自己用铲子慢慢地刨。 庄稼勉强种下去了,地里没有粪长势明显比别人差,打的粮食也少,家里的生活还 是很困难。 所庆幸的是,巨川家里还剩一只母羊,一连下几窝小羊,一窝两三只,最多一 窝下过四只。有时家里断炊,小羊羔刚满月就抱到集市上去卖,每只羊只能卖两元 钱,买点粮食解决家里的燃眉之急。 仿佛上天保佑,家里仅有的一只老母鸡,也拼命地做贡献,一天一个蛋,一连 下十几个蛋才歇一天。家庭用的煤油、食盐、火柴全都是用鸡蛋换出来的。有时母 鸡一歇窝,就得向邻居借,每次只借一小酒盅,凑合几天。没有煤油,晚上就不点 灯。家里从没有想过吃香油、酱油和醋。 一天,巨川感冒了,发高烧,一阵阵不断地咳嗽。因无钱买药治疗吴子贞就赶 紧买了半斤醋,准备给儿子做面条吃,加醋和大蒜,发发汗。常言道:‘一醋改百 味,一蒜解百毒’因为他们家不见油水,嘴里没有味道,吴子贞打开瓶盖闻了一下 醋,觉得很香,嘴也馋了,回来的路上,一会儿尝一点,一会儿又尝一点,回到家, 醋已经被她尝了的仅剩一半了。巨川也馋的要尝一尝,酸里透香,没等吃面条,瓶 里的醋被他一口一口地尝完了。 由于巨川一天到晚在地上围来围去,身上弄得很脏,两只手整天按在地上,一 不小心经常按在鸡粪上,有时手下按几个羊屎蛋也是常事;家里买不上肥皂、硷, 自然不卫生;冬天,他身上穿着个空棉袄棉裤,没有换洗的,生的虱子用手抓;夏 天,只有一套衣服,即使换衣服也是光着膀子等衣服晒干。吴子贞一人要下地干活, 回来又要做饭、干家务、抽空还要去娘家看望多病的老母亲,自然对儿子的清洁卫 生方面照顾不到。 这一年,农历三四月份,大葱到了开花季节。巨川头上长了好多个疮,有大有 小,最大的有一个鸡蛋黄那么大,红肿了好多天,疼的要命。当时家里买张膏药的 两分钱都没有,吴子贞也粗心大意,开始没有把儿子的疮当回事。后来疮开始流脓 了。一天,吴子贞干活去了。巨川动手一摸疮头,顶上稀稀糊糊的,为了早一天好, 他准备挤脓。于是他掐了几片大点的麻叶当纱布,用两手掐住脓包,忍住疼痛,使 劲挤,挤出了很多黄脓和血,血和脓顺着头皮往下淌,粘的两手都是,他就用麻叶 擦擦就算了。然后又围到海子边,洗洗头和手,用麻叶搌搌。当时他想,疮那么大, 挤出脓就有个洞,肯定会落下灰尘的,怎么办呢?用什么抹呢?自己家又没有钱。 他见过别人生疮时贴膏药,那膏药用火烤一烤,软软的,黏糊糊的,贴在疮上几天 就好。他突然发觉,老葱叶子里葱的“鼻涕”黏糊糊的,很像膏药油,于是他就跟 邻居家要了两棵葱,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对不对,两手先摸着用 剪子把疮上的头发剪掉,然后剥开大葱叶子,捋出葱“鼻涕”抹在疮面上,在用麻 也盖在上面,找个旧布条从头上围一圈系在脖子下面。谁知没过三天,这个疮竟然 奇迹般地好了。他就用着个方法抹好其他几个小疮,后来生过创的地方也长出了头 发。 1954年4 月,离麦收还有一个月,正值青黄不接,巨川家又没有吃的了,吴子 贞在街上买了斤棉籽,放在碓窑里砸碎,掺一点杂面,做成丸子下到锅里,,又掺 些红芋叶子,煮熟后,应先吃红芋叶,然后吃丸子。这棉籽丸子不能用牙使劲嚼, 既碜牙又扎嗓子,只能在嘴里扁一扁,喝口菜汤带下去。最难吃的是榆树皮,娘俩 饿的实在没有办法,吴子贞听说榆树皮可以吃,就到村后几棵老榆树上刮了一些树 皮,拿回家一部分放在碓窑里使劲砸碎,用箩筛一筛,再砸碎在筛……直到漏完, 用筛来的榆树皮粉做面馍吃。这种馍吃起来,像吃橡皮一样,用劲才能咬掉一块, 苦涩涩的,一股锯末味,实在难以下咽。不吃吧,肚子里饥肠辘辘,勉强吃下去, 肚子会发胀。后来吴子贞改变了吃法,把榆树皮放在锅里炕焦,捣烂成小块,装在 口袋里,饿了掏一块放在嘴里使劲嚼,越嚼越粘,,然后使劲往下咽。尽管这样, 还是接不上小麦。怎么办?人一天不死要吃饭,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卖 了,想起土改时门口宅基地上有十几棵小树,树太细,不够做房檩料,吴子贞就请 人伐掉几棵,劈成小块晒干卖劈柴,卖个一两块钱,买几斤豆子和红芋干,掺在一 起,磨成面粉。因面少,舍不得做馍吃,只能做面条。每次,娘俩只能和小鸡蛋般 大的一块面,擀得薄薄的,切的细细的,掺很多野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面条。 对于常年未闻过荤腥的刘巨川,吃肉简直是一种奢望。一天,他在地上围,一 只屎壳郎恰巧从面前爬过,他伸手抓住。听说屎壳郎的肉可以吃,于是他就用清水 洗净,包上麻叶,放在火里烧,试试能不能吃。过了一会,取出来剥开全身才发现 在它的大腿根和翅膀之间,长有小豆子般的两块肉疙瘩。他把这两块小肉疙瘩放在 嘴里咀嚼,还真有肉香味…… 快收高粱了,巨川有时饿得像个小鸡似的到处“觅食”。下雨前蜻蜓漫天飞舞, 有的贴着地面。巨川就坐在地上,拿着个笤箒,不费劲的能拍上几只。别的孩子拍 了也送给他。他掐掉翅膀,还用麻叶包住放在火里烧,烧成又焦又黄的一张皮,放 在嘴里嚼嚼,虽不香,咽在肚子里,也能充饥。 地里的黄豆棵长到两尺多高了,嫩豆荚结了很多,豆叶茂盛时,叶子上却生长 了许多豆虫,大的有两寸多长,比手指还粗,嫩绿色、软绵绵、胖胖的,像个小肉 团。只要一触级它,它的身子立即硬邦邦的,直翻身打滚。胆子大一点的,用手就 可以抓,它不咬人,胆子小的却不敢摸它,还望而生畏。此时家家户户都忙着逮虫, 如不及时抓,豆棵就会被吃的光秃秃的。豆虫多时半天能逮一两碗,喂鸡最好。巨 川心里想,这小东西吃庄稼叶子长大的,它的肉也一定可以吃。吴子贞上地里也逮 了不少豆虫留着喂鸡,巨川就试着先用麻叶包住一只大豆虫,放在锅底下烧。顿时, 只听到“砰”一声,豆虫肚子里的水炸了出来,声音很响,如放鞭炮一样,锅底子 差一点被炸烂,火、灰被炸的飞出灶门,屋里灰尘弥漫,乌烟瘴气,差点伤了他的 眼睛,火也被炸灭了。至于为什么会爆炸也不明白。为了防止爆炸,巨川就想办法 用秫秸蔑子先把豆虫肚皮戳破,让肚子里的青水流出来,用麻叶包住几个,然后再 烧。这样烧好后只剩一张又焦又绿的皮了,没有肉味,有点像焦馍味道。不过饿极 了,吃在嘴里也怪香的。他还吃过蟋蟀、蚂蚱、蝈蝈,吃这些东西都是在断炊时, 连馋带饿的情况下吃的,但是这些小东西并不能解决难忍的饥饿。 秋后,割完黄豆,一连下了十来天阴雨。长期吃不到菜,巨川嘴里没有一点味 道,他馋极了。一天,他突然想吃黄豆芽,就对吴子贞说:“妈,我想吃黄豆芽, 你去捡点来吧!” 吴子贞说:“我上哪去捡呢?” 巨川很有把握地说:“到黄豆地里去捡,你去一看就知道了。” 于是,吴子贞提着个菜篮子,冒着小雨到割完的黄豆地里一看,果然地上净是 长短不等的黄豆芽。最长的竟然有一寸多长,原来是熟透的豆角蹦出来的黄豆,满 地都是,经过几天雨水的泡,长出嫩嫩的黄豆芽……吴子贞便一根一根地捡起来,, 不到一晌午,竟捡了半篮子。回来后,她用清水洗净,放在锅里煮,没有油和佐料, 只放了一点盐,煮了一锅豆芽汤。锅烧开了,豆芽汤的香味飘满屋子。巨川迫不及 待地成盛出一碗,吃着脆生生的豆芽菜,喝着新鲜的豆芽汤,感到味道特别香,他 喝了一碗又一碗,肚子喝的饱饱的,热的满头大汗,至今他回忆起当年喝的豆芽汤, 真是胜过现在的老母鸡汤。 秋后的红芋下来后,红芋又是他家的主粮了,一天三顿连着吃红芋,人就感到 烧心吐酸水。实在受不了时,就化点盐水,用红芋蘸盐水吃。穷苦人家,不断吃红 芋就不错了。可是巨川家红芋收的少,根本不够吃,他家的红芋也得谨慎吃,连根 须也舍不得扔掉,攒起来用剪刀剪成一截一截的,洗净晒干,然后砸碎磨成面粉, 做稀饭喝。 由于没有别的粮食,光是红芋,巨川实在是吃够了。有时,他很想吃馍,哪怕 是红芋馍也可以,可家里连吃稀饭都维持不下来,即使有一点红芋根磨成的面粉, 也舍不得做馍吃。看到别的小孩拿着馍吃,他总是眼巴巴地望着。 这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外面的温度不冷不热的。吃过早饭后,巨川坐在 门口,突然想了一个主意。他两手按着地,围到房山后的小路上,那里经常有比他 小的孩子在打闹玩耍。于是,他高声喊:“谁来玩游戏?谁来玩游戏?” “我玩!我玩!”立刻跑过来七八个孩子,围着巨川吵吵嚷嚷:“玩什么游戏? 快说,快说。” “今天咱们玩过家家,怎么样?”巨川说。 “好,好!”于是巨川指挥着这几个小孩跟在他身后,捡些破碗、破瓦盆,到 海子边用水洗净,又让他们捡几块砖头,自己动手垒成一个小“锅灶”,把一个破 瓦盆放在上面当“锅”,接着,巨川说:“咱们今天办食堂做饭,一切准备好后, 我来给你们做顿杂烩馍。你们都回家拿馍去吧,什么样的都行。” 孩子们分头找馍去了。有的拿来一块秫面馍,有的拿一个豆面馍,也有拿红芋 面馍的,还有一个小孩拿来一个花卷(杂面馍裹一点白面皮子,也叫“驴打滚”)。 不一会就集中了一小堆馍。 这时,巨川和孩子们把这些风味各异的馍掰成小块放在“锅”里,又叫孩子们 找一个秫秸莛子,翻炒锅里的“饭”。不一会儿,巨川说:“饭做好了,开饭了! 都来吃吧!”接着他用几个破碗碴,一个里边抓一把,让孩子们吃饭。“饭”有红 色的、黄色的、黑色的,各有味道。小孩子都是这样,隔锅的饭香。他们吃着,说 着,很开心。看着差不多了,巨川就说:“咱们今天就玩到这里,马上晌午了,你 们都回家吧,明天我再找你们玩。”孩子们都跑了,巨川也吃饱了,并且“锅”里 还剩点“饭”,他就把这些“饭”带回家,想让母亲也吃一点。 吴子贞知道后,含着眼泪说:“我不吃,留着你自己吃吧!以后不要干这种事 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