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 巨川失学一转眼就四五年光景了。十二岁的他生活虽然可以自理,但是什么活 也不能干,整天在地上围来围去,只能吃闲饭,进学校也成为梦中的希冀。平时他 不想则已,想起来就悲观失望、惆怅万分。 看看原来的同班同学,个个身体强壮,活蹦乱跳的,都有一个温暖的家,不愁 吃,不愁穿,大部分已经升上中学。而自己呢?父亲丢下我们离家出走,几年不归, 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母亲又体弱多病,一年不如一年,命运对我实在是太残酷了。 再看看自己破烂不堪的家:家徒四壁,东旮旯打西旮旯,两间破草房,多年失修, 一到下雨天,没有不漏的地方,甚至连一张床这么大干燥的地方都没有。天一放晴, 外面不下雨了,屋里还是嘀嗒嘀嗒的。 家里就有一个水缸,一口锅,一块案板,一只旧箱子。床板是秫秸编的床箔子, 上面铺张烂了边的破席子,席子上放一件旧棉裤套,一床被子也补了好多补丁。家 里没有羊圈和鸡窝,一只鸡宿在床横框上,一只羊栓在床腿上。它们拉屎拉尿在屋 里,一年到头屋里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臊臭味。 俗话说“干柴细粮,不漏的屋房”。这是淮北老百姓居家过日子必备的,而巨 川家,既没有干柴,更没有细粮,粗粮还经常断顿。庄稼收的少,柴火自然不够烧。 冬秋两季,吴子贞到地里用竹筢搂柴火烧,夏天割些青草晒干烧。常常是烧了上顿 没下顿,有时锅里饭未做熟就没有柴火了,只好从床上抽几根秫秸接着烧。后来, 抽的次数多了,床实在无法睡了,就垫上两根葵花杆,上面铺个箱盖凑合着睡。 这几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几年杳无音讯的刘焕东的消息突然多了起来,但没有 一个是好消息。有的说刘焕东在外面混得连饭也吃不上,有病没钱看,连冻带饿病 死了。也有的说,刘焕东在外面犯了法,蹲了班房,让人给打死了。不管消息是真 是假,出门千条路,谁也找不到他。饿死也罢,蹲班房也罢,只能自作自受,吴子 贞和儿子在他身上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后来,本村人出于好心,看他们娘俩可怜,有劝吴子贞改嫁的,也有给吴子贞 提亲的,这对于少年期的巨川刺激很大。当时,巨川娘俩虽然穷的很,但是传统意 识很重,巨川只要一听到给母亲提亲,他的脑子总是轰地一下子,好像遭遇了灭顶 之灾,又好像蒙受了莫大的污辱。他心里很矛盾,不知妈妈是怎么想的。再说吴子 贞也是旧社会来的人,受“三从四德”思想影响很深,自认为是嫁鸡随鸡,嫁狗随 狗,这是命里注定。她的脑子里总是这样这样想:“一女嫁两男,丢人落不贤。” 当时流传一句话:“好马不配双鞍,好女不嫁两男。”所以她铁了心,不管别人怎 么好言相劝,她始终没有答应,觉得改嫁名声也不好听,别人更会看不起自己。 自从有人劝母亲改嫁后,小巨川思绪万千,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他想到自己 整天拖着个残废身子,干什么都不行,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妈妈也不能跟着我一 辈子受罪。思来想去,觉得没有活路,难道真的像奶奶说的那样,早晚都会饿死, 要是那样还不如早早死了好呢!活着也是妈妈的累赘。 从此,他心灰意冷,情绪一落千丈,一心想着死。他决定在适当的时候,结束 自己的生命。但真要想到死时,他心里又很难过,思想非常矛盾。在这段日子里, 他经常背着妈妈,暗自悲伤,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巨川开始选择进入死亡之门的途径,要一次死掉,不流后患,不受太多的痛苦。 首先他打算跳门前的寨海子淹死,但转念一想,这个地方不行,万一被人发现, 救上岸来,半死不活的,还要让人说闲话。其次是上吊,这样死得较快,眼一闭, 几分钟就过去了。但是自己下肢瘫痪,站不起来,高处上不去,家里还没有绳,也 不行。 再就是喝药了,但自己没有钱去买。 怎么办呢?他突然想到,家门口有一个红芋窖,眼下红芋吃完了,马上要扒掉, 等哪一天妈妈扒窖时,他提前趴在窖底下,让扒窖的土把自己埋住,一会就闷死, 这样神不知鬼不觉,悄然地离开这个世界。他最后决定,选择这个死法。巨川耐着 性子在等待时机。 1955年春节过后,出了正月,巨川家的红芋吃光了。这天早上,巨川烧火,吴 子贞做饭,她边做饭边对儿子说:“咱家柴火不多了,今天没有事,我准备上午把 红芋窖的秫秸弄出来晒干,也好烧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巨川听说妈妈要扒红芋窖,心里又难过起来,止不住眼 泪簌簌的往下掉,为了不让妈妈看见,他假装烧火迷了眼,来掩饰自己的悲伤。 刘寨的红芋窖家家户户在自家院里或前后背风朝阳的地方,一般为长两米、宽 一米五、深一米五左右的长方形土坑,把准备过冬的红芋储藏在里面,防止被冻坏。 坑上面架上两根长木头当作梁,在木头上用秫秸横着摆在上面,再封上厚厚的土即 可。巨川家的红芋窖是全村中最小的一个,还不到一米深,只能窖几筐红芋,还不 足三百斤,每回下窖捡红芋都是他的事。他两手按住窖门,身子一骨碌就下去了, 捡一小筐红芋,用手举着,吴子贞在上面一提就上来了,然后把巨川拉上来 早饭后,吴子贞到奶奶家借抓勾、铁锨去了。巨川趁机围到红芋窖前,掀开窖 门,两手一按窖门两边,整个身子一下滑到窖底,他脸朝下趴着,眼睛一闭,一声 不吭,静静地等着妈妈来扒窖落土把自己闷死。小小年纪的巨川想到马上就要与这 个世界告别了,心里非常难过,各种复杂的思绪涌上心头:为什么自己的命运竟像 黄连树上挂猪胆——从根苦到梢呢?小小年纪,就受尽了人生难以忍受的病痛和折 磨,在这个支离破碎的穷苦家庭里,饱尝了人间的苦难,遭受众人的鄙视,听够了 冷嘲热讽,这个世界是多么冷酷无情呀?当他真的马上要告别这个世界时,不免又 想起疼他爱他,在重病期间精心照顾他的妈妈。可是儿子活在世上,只会拖累她老 人家。“我今天赴这条黄泉路,是儿子迫不得已呀!妈妈,儿子先走一步,以后你 老人家要多多保重呀……他越想越难过,悲伤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止不住的往 下流,打湿了脸下的一片泥土。 这时,红芋窖上咚咚作响,他赶紧闭上双眼。随他去吧!不能多想了。窖上的 泥土,开始哗啦哗啦地顺着秫秸缝往下掉,无情地砸在他的头上和身上,他一声不 响地忍受着。 此时如果是有力气的男人,只要红芋窖一头用铁锨露出一点木头,两手一掀, 抽出窖梁,上面的封土连秫秸,一下子就会全部坍进窖里。窖底的巨川,连砸代压 必死无疑。但吴子贞力气小,铲的土漏出窖梁也掀不动,只好把顶上的土全部铲在 一边,再去掀。这时余下的土就顺着秫秸空隙往下落,但是落得不多,巨川的头上 只盖了薄薄的一层。当吴子贞把秫秸抽掉一个角时,偶尔往下一看,呀!怎么下面 有个人?她吓了一跳,浑身打了个寒战。再仔细一看,糟了,从下肢两条残疾的腿 和衣裤认出竟是自己的儿子。他惊呆了,吓得面如土色。这是怎么回事?早上吃饭 还好好的,现在他为什么会趴在这里呢/ ?这时,不容她多想救儿子要紧,她立刻 到窖里,把儿子身上头上的土打掉,用力把他拉起来。这时,巨川神情恍惚,呆若 木鸡。 吴子贞哭喊着说:“孩呀!你这是干什么,怎么会在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快跟妈说啊!” 说着,吴子贞赶紧把儿子抱起来,使劲把巨川推上地面,接着自己也从窖底爬 上来。 巨川坐在地上默不作声,泪水一个劲地哗哗地流,眼睛哭肿了,脸上的泥和着 泪水一道一道的,像个地狱里出来的伤心小鬼。他看见母亲出现在面前,怎么也憋 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声音凄凉悲惨,伤心欲绝,是对世态炎凉的悲愤控 诉,是对人情冷暖的猛烈抨击。 巨川放声哭了好长时间,在闻讯赶来的乡邻们劝导下终于制止了,还哽咽着说 不出话来。停了片刻,他才把自己准备跳到红芋窖去死的想法,一一向妈妈哭诉: “妈呀!儿子今年十三岁了,还是一个什么活都不能干的残疾人,我活着拖累你, 让您为我操心受苦。我注定要在地上围一辈子,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早走 一天,少受一天的罪!” 听罢儿子发自肺腑的一番话,吴子贞泣不成声。她制止儿子说:“孩呀!你不 要再说了,妈妈理解你的心。你现在年纪还小,要好好活着,不应该想着死,妈含 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难道就是为了这个结局?如果你真的这么去做,就枉费了妈 妈的唯一希望,你死了,妈可怎么过?你要是再胡思乱想,万一个可好歹,妈也就 不活了。”娘俩紧紧地抱成一团,悲恸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最后,吴子贞停止了哭声,擦干了眼泪,理了理头发,抬起头,坚定地说: “孩呀!你听着,妈就不信这个邪,天地之大,就没有咱娘俩的容身之地?果真在 刘寨没有咱的活路,妈就是背着你要饭,也要把你养大,要活妈与你一起活,要死 咱娘俩一起死。老天爷总不能都是阴天没有晴天,都是黑天没有白天!” 这时巨川看到母亲那饱经风霜的脸,又看到她那样坚强,觉得自己太自私,对 不起母亲,我不能再伤她老人家的心了,于是他自责地对母亲说:“妈你辛辛苦苦 地把我扯大,我还没报答您老人家,光想着一死了之,没想到妈妈您怎么活。我太 对不起你老人家了,你打我骂我吧!”他暗暗发誓:从今以后一定要振作起来,只 要老天爷不要我的命,为了母亲我再苦再难,也要坚决活下去,一定会加倍珍惜自 己的生命。 这一年,淮北地区农业生产遭受到严重的自然灾害,农作物减产五成以上,又 是一个灾荒年,母子俩的生活又发生了饥荒。后来政府派了救灾工作队,深入到农 村,对军烈属和困难户发了救济粮,巨川家得到了政府的救济,生活才得以勉强维 持。 六月的一天,天气特别炎热,空中的太阳像一个巨大的活球,把大地烤的滚烫, 中午热的更是厉害。可再热也要做饭,吴子贞叫巨川抱柴火烧锅,,他擀面条,等 饭做好了,光着膀子的巨川已经汗流浃背,脸上的汗水和锅灰混在一起往下流,好 像戏台上的花脸。他一声接一声地吵吵:“真是热死我了,做好饭也吃不下去。” 吴子贞擀完面条,也是热的满头大汗,上衣都湿透了,她随口对儿子说:“好 了,别吵吵了,我把饭盛出来晾着,你到海子边擦一擦不就好了吗!可别到深水的 地方去,你腿脚不好,要注意,快去快回呀!”由于天气热,又在灶门口烧火,巨 川热懵了。当他得到母亲的允许,就高兴地准备到海子洗一洗。刚一出屋,他就觉 得有点头晕。连续几天降雨,海子里水涨了许多,原来坡上的柳树被淹了半截,只 露出个柳树枝。巨川两手按着地,顺着寨墙的土梯一级一级地向水边围去,由于是 斜坡,加上有人洗衣服洒点水,地面很滑,他一步没走好,突然身体失去了控制, 一骨碌滚到水边,扑通一声栽到水里。巨川觉得身子直往下沉,一下子没了头顶, 又冷不妨喝了两口水,顿时慌了手脚。自救的本能,使他两只手拼命在水里乱抓。 也可能是天意,他顺手抓住了一根柳枝,使劲一拽,身体向前一蹿,就顺势爬到了 岸边,一看着实吓了一跳,一棵小柳树连根被拔了下来,树根的泥土染混了周围的 海子水,不是他的力气大,而是连日来的大雨把柳树淹没,树根浸泡多日,泥土已 稀松。如果迟两天发生这件事,巨川就没命了,就是这次不拔,停不多日,也会被 水冲起,真是恰倒好处地帮了他的忙。 这次洗澡险些送了他的小命,他爬上岸后,坐在那里坐呆了好一会,吓得心里 扑通扑通直跳,真有点后怕。这时正是晌午,人们都在家里吃饭,海子旁边也没有 人。他心里明白,要不是柳树枝救了他的命,肯定淹死了也没人知道。回到家里, 也没敢跟母亲说,怕母亲为他担惊受怕。他暗自庆幸:这真是老天爷挽留我,不让 我死。那我就要坚强地活下去,要尽自己的力量来改变目前的境地,帮助母亲撑起 这个家。 巨川首先想到的是修补自己家的两间草房。这房子门口只有一米多高,吴子贞 进出都要低着头,一不小心头上就会碰个大疙瘩。由于年久失修,,漏雨严重。只 要一下雨,就忙坏了吴子贞娘俩。他们赶紧找来大瓦盆、小瓦罐接水,最后连碗也 都用上,接满了再向门外倒。尤其门槛里面,雨水聚多了,就用盆向外刮水,天长 日久,门槛里也被刮成一个浅坑。每逢下雨,娘俩都慌慌忙忙,如同打仗一样。外 面风声雨声雷电声,屋里盆声碗声叭嗒声,还有娘俩的叹息声,组成了一首让人心 酸的“交响曲”。 眼看着房屋不抓紧时间修理,再遇到大雨,将有倒塌的危险。可说着容易做着 难。一是家里穷,买不起茴草;二是请不起泥瓦匠来修,别说付工钱了,家里一顿 象样的馍饭,都管不起,怎么办呢?为了省钱,巨川想来想去,决定自己修。他坚 信自己胆大细致,心灵手巧,一定能修好。况且他看过别人修房子的过程,他要尝 试着修理自己的房子。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巨川说干就干。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他和母亲就 起了床,娘俩在一起琢磨:要修房子,主要需要茴草。房上的茴草已经沤烂不少, 上面坑坑洼洼,有的还露了天。可能要修理补充一半的茴草。眼下家里一把茴草都 没有,怎么办呢?这时巨川突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妈,咱们把两间草房改 成一间,茴草合并成一间来修,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吴子贞无可奈何的应到:“咱家没有钱买茴草,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可 是找人修也得花钱呀!” “妈,你放心好了,修房子不要找人,我来修,一定能把房子修好!你不要操 那么多心,就把门摘掉斜放在房檐上就行了。 吴子贞半信半疑地说:“孩呀,你能行吗?如果不行,就别逞强了。” 巨川说:“妈,我能行,不用你问事了,你只管下地干活吧,你在这里唠叨我 反而修不好了。” 好在他家的房子比较矮,门板摘掉斜放正好搭在屋檐上。于是巨川又找了根孤 形的树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两手扒着门板横框,艰难地爬上了房顶。他坐在房 顶上,环视了一下,制定了修房的步骤,他把西头一间房顶上的茴草,一把一把小 心翼翼地取下来,一捆一捆地扎好,再摞到东面的一间房顶上。他学着泥瓦匠修房 铺草的方法,把东面一间的房顶上洼坑的地方的茴草用弯树枝撑起来,再把捆好的 茴草拆开,均匀地铺在下面,然后,放下撑棍,用手拍平。就这样他用了半天多的 时间,把东面一间房子上的草铺得平平整整才罢休。有很多乡邻看见都不敢相信这 竟是一个下肢残疾,矮小的年仅十三岁的孩子干的。有几个好心的长辈路过,看见 还提醒着:“孩呀,快下来吧!你不行的。你残废爬这么高,摔下来怎么办?等你 妈回来,找个人再收拾吧!” “谢谢你的关心,我能行,放心吧!” 两间房子并成一间,草都铺完了,西边一间房顶上茴草除了糟的、烂的都用完 了,他又慢慢坐在檩子上,把草下面的破烂秫秸箔先拨掉泥土,向后退着卷起来。 然后,他坐在东面一间的房檐边用手掀房檩(这两间草房有三道硬山墙,没有房梁, 只有三根檩木,屋檐就架在门口的过木上,矮的可怜)。他试着用手掀房檩,掀不 动,又怕从屋顶上栽下来,他索性躺在房顶上,用脚往下蹬,檩子慢慢晃动了,然 后使劲往下一踹,真的就给踹下去了。他就这样把三根檩木一根根都踹了下来。接 着,巨川顺着门板,从房顶上慢慢爬下来,下来后,巨川在西面一间屋的废墟里埋 头整理碎茴草、旧秫秸,他刚把西山墙根底下的碎茴草扒拉过来,离开山墙没围几 步,就听见扑通一声巨响,本来已经倾斜的西山墙突然倒了下来,冲击波夹杂着尘 土,使巨川迷得睁不开。好险呀!只有两三步远,假如晚离开两秒钟,也会拍成肉 饼。旁边有人看见,也替他捏把汗,庆幸地说:“你这孩子命真大!” 巨川当时被吓出一身冷汗,老半天回不过来神,后怕得不得了。 吴子贞下地干活回来,看到家里的房子修好了,真是打心眼里高兴,又听说西 山墙倒了下来,差点把儿子砸在下边,便十分心疼地把儿子搂在怀里,愧疚地说: “我的儿呀,你爹一走了之,让一个残废的孩子干这种连大人也干不好的活,真是 太难为你了,今天万一有个好歹,我可怎么活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 巨川滑稽地做着鬼脸,逗的吴子贞笑了。她看着巨川,从心里高兴:我的儿子长大 了,懂事了。这孩子天生聪明,心灵手巧,但愿以后老天能保佑他时来运转!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