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惊魂 吴老太的头晕病,经常犯,而且一犯病就是十天八天卧床不起。吴子贞是个孝 顺的女儿,在家里总是惦念着老人家,经常要去娘家看望,帮助料理家务,侍奉母 亲,有时要过几天才能回来,这给行动不便的巨川留下了孤单和寂寞。一个小孩子 家,也不会做饭,只能饥一顿饱一顿的。这一阶段,姥姥的病逐渐有了好转,所以 吴子贞十天半个月才去一趟,大都是上午去下午回来。她挎的竹篮子里从来没有空 着过,姥爷总会从自家地里摘些南瓜、葫芦、豆角子,放在女儿的篮子里,有时还 带点自制的酱豆、杂面菜饼,或者买点青瓜、梨、枣,每次巨川算着妈妈什么时候 回来,,他就早早地坐在寨墙上,眼巴巴地望着远处通向刘寨的小路。 这一天下午,巨川算着妈妈从姥姥该回来了,他又坐在寨墙上,等啊等啊,等 了有两个时辰,夕阳已经落山,还不见妈妈的踪影。天慢慢地变黑了,他估计妈妈 今天不会回来了,便无精打采地围到门前,在一个破席子上睡下了。他心里想着妈 妈,老半天睡不着,睁着眼望着天空。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皓月当空,月明星稀,月光和海子水波相映,闪烁着点 点银光。忽然月亮暗了下来,仰望天空,原来是一片黑云飘过,给月亮披上了一层 透明的黑纱。一会儿,他慢慢地掀起那片黑纱,露出一张冷酷的圆脸。 巨川被冰冷的月色笼罩得有些倦意了,他慢慢地闭上眼睛,遥想着那飘然逝去 的云,他们忽来忽去,是多么的自在愉快;他们无拘无束,是多么的幸福!我要是 一片云就好了,不会再被残疾的双腿拖累了。我要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 么样的…… 人夜,万籁具寂,草丛中虫儿的叫声此起彼伏。海子里的青蛙“咕呱,咕呱地” 叫个不停,水面上有草蛇游动的“刷刷”声,岸边草丛中老鼠被黄鼠狼抓住“吱吱” 的叫声,黑森森的大树上不时发出猫头鹰的冷笑。海子的水偶尔发出哗哗的响动, 那是鱼儿互相追逐搅动水面的声音。在深夜这些声音混在一起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 感觉。巨川一个人睡在自家门口,看着寂静的夜空,听着草丛中发出的各种响声, 虽然不觉得害怕,但是也感到凄凉。这时,他正在遐想,朦胧中,忽然,对面海子 外沿有一阵阵异常的响动,并夹杂着低低的哭声,又好像有人走动。过了一会,声 音消失了。 1955年农历七月的天气,还很热,刘寨人习惯在外面睡觉。这时,巨川排除一 切杂念正想入睡,突然听到对面有人大声高喊:“有人上吊了!有人上吊了!快来 救人呀!”凄惨的喊叫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在刘寨中远远回响。村子里的人听 到救人的喊叫声,都从睡梦中惊醒。巨川的睡意也一下子被惊散了,慌忙坐起来相 对岸观望。借着月亮的微光,果然看见有一个人直挺挺的人吊在大树上。巨川心想 :刚才听到对岸发出的哭声和走动声,可能就是这个人寻死上吊发出的响动。对岸 的人聚得越来越多,哭声、喊声、吵闹声、脚步声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的场面。后 来不管人们用什么办法,人还是没有救活,巨川因为行动不便,也只能“隔岸观火” 盲目地猜测着。过了大半夜,嘈杂声才渐渐平静些,只有悲伤的哭声一阵阵传来。 第二天,巨穿才知道是海子对岸一家老爹因长时间有病,无钱医治,痛苦不堪,走 上了黄泉路。 很多胆小的人,夜里听见有人上吊的喊声,都吓得从外面挪到家里睡了,可是 小小年纪的巨川一个人仍坐在家门口。也没有感觉到害怕,好像村里没发生什么事 情一样。其实他心里并不是平静,总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他感觉眼前的海子像 是一个无边的苦海,每一朵小小的浪花都无情地拍打着他那颗受伤的心。 这一夜,他通宵难眠,脑子里象大海的波涛。他想:以后我怎么办?就这样在 刘寨村,满地围到什么时候?难道以后就和上吊的老头一样的下场吗?不,我才十 四岁,我要到外面去闯,哪怕是要饭,也要离开这个多灾多难的地方。 第二天,吴子贞从原墙娘家回来,巨川一见到母亲,委屈的一头扑在吴子贞的 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而且哭地特别伤心。吴子贞不知因为什么,以为他一个人 在家被谁欺负了,就问到:“儿子,你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还是有病不舒服?” 巨川哭着说:“什么都不是!妈,我只是心里难受,光想哭。”接着他就把昨 天晚上有人上吊的事告诉妈妈,并说出自己的想法:“妈,我不想在刘寨呆了,我 不想在这儿等着饿死病死,咱娘俩一起出去吧!听说上城里要饭或者捡破烂也比在 家强,你说行吗?” 吴子贞听了他的乞求,紧紧地搂着儿子,娘俩哭着一团。知儿莫如母,她非常 理解儿子,懂得儿子说此番话的心情,孩子说的话未必没有道理。面对着个破烂不 堪的家,吴子贞何尝不想离开它呢?但她转念一想,又犯了难:世界这么大,到外 面一无亲,二无故,三无盘缠,无目的上哪里奔呢?我一个弱女子,领一个残废孩 子,又怎么去闯呢?她不由得对天长叹:“天那!茫茫人海,何处是我们娘俩的归 宿啊?” 整整一夜,吴子贞没有合眼。她想了很多很多,想到自己孤儿寡母的在刘寨, 家里没有一个当家立事的男人,犹如塌了半边天;家里穷的叮当响,孩子有病没钱 医治,一年要缺半年的的粮,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多少年来,娘俩身上没添一 件新衣服,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活像个要饭花子。自己惟一的一件没有补丁 的蓝洋布褂子,平时舍不得穿,偶尔换洗身上的旧衣服时才穿半天,旧衣服一晒干, 马上脱下来,放着下一次穿。平时也不怎么去洗,一是怕掉颜色,二是怕洗烂了。 有时回娘家拿出来穿,才发现有些脏了,赶紧洗一洗,搭在自己挎的竹篮子上,一 路挎着,让风吹干,等快到原墙集上的时候也干了,就再换上,从原墙回来后又叠 起来放在箱子里。她想到自己的命真是太苦了,找个丈夫不争气,跑到外面是活不 见人死不见尸,在刘寨也得不到亲邻的关心。自己也由于生活条件差,积劳成疾, 过早地就驼了背,经常腰疼腿疼,蹲下去老半天就起不来,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 她想起自己打水的情景,心里更是难过。那时全村的人都吃寨外的一口井水,由于 自己身单力薄,挑两木桶,歪歪斜斜,两手抱着扁担,压的缩着头,挑不动也得硬 撑着挑。碰到阴天下雨,满地泥泞,一步一滑,深一脚浅一脚,等挑到家,也只剩 下半桶了。特别是冬天下雪时,天寒地冻,挑着水桶硬是不敢走,生怕滑倒,水井 边也冻得溜滑,从井里提水也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会滑到井里。在刘寨,许多 近门的叔叔大爷兄弟们看见,却没有一个帮忙的。 吴子贞清楚地记得:,家里来了一个远门的婶子,她非常同情她们娘俩的遭遇, 出于好心给自己介绍对象,并说:“孩他娘,我听说刘焕东几年没有音信了,都说 可能是死了。你还年轻,别死守他了,你看孩子那残疾样,以后的日子你们可怎么 过呀?今天我来的目的,想给你介绍个人家,以后你们母子俩也好有个依靠。男方 年纪和你相仿,忠厚老实,并且愿意给孩子看病,这门亲事你考虑考虑”这个婶子 正说着这事,不知巨川什么时候围进屋来了。原来他刚进屋的时候,听见有人说话, 所以也没发出声音。从他的脸上的神色估计可能是听见刚才说话的内容了,只见他 满脸怒容对这个好心人痛斥。接着连说带骂地把这个说亲的远房婶子赶走了,搞得 场面很尴尬。等这个好心的婶子走后,巨川很伤心地哭着对吴子贞说:“妈妈,自 我有病这么些年来,你费劲心血照顾我,百般地疼爱我,如果不是你没日没夜的看 护,也早就没有我了。可是我姓刘,要做刘家的继承人,如果你真的要改嫁的话, 我就一头扎进海子里死了。” 听到儿子这些话,吴子贞犹如万箭穿心,她边哭边说:“儿呀,以前我不是表 过态吗?不论别人怎么劝我,我一定不会再跨第二道门槛的,一定不会的。人家也 是看咱们娘俩穷得可怜,才出于好心来给提亲的,你现在不要怪那个婶子了。”看 到儿子那个倔强劲,他下定决心,再哭再难也要坚决挺住。 吴子贞前前后后地想了很长的时间,终于恍恍惚惚的睡着了。这一晚,他做了 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门前有一棵枯树,在树根周围突然发出了许多的青枝绿叶来, 一会又在这些绿叶中开出了许多鲜艳的花朵。她很奇怪,心想,枯树怎么会开花? 梦醒后,她立刻把巨川叫醒,把这个梦讲给他听。娘俩一起猜测梦的好坏。后半夜, 吴子贞又想这想那,再也没有睡着。 第二天,他就去了原墙,把自己的梦讲给父母听。老父亲有本解梦的书,他翻 书找了一便,果然有此梦的解法。吴老雅笑着说:“从书上看,这是一个好梦,你 们开始转运了。苦日子要熬到头了。”停了停他又说:“这几天,我就想托人捎信 叫你来一趟,偏巧你今天来了。前些日子,听说西安、兰州大量招工,男女都能找 到工作,就是找不到工作,给人家缝缝补补的也比在家强。原墙前些日子有几个外 出的,也有两个亲戚去了西安,也有的去了兰州,他们来信都说可以,也都找到了 事做。我现在也想通了,。与其在家受苦,不如出去闯闯,或许能闯出一条路子来。” 吴子贞回到刘寨,把这个情况给儿子说一说,巨川很高兴。他主张母亲出去试 一试。吴子贞说:“我走了,你怎么办?” 巨川说:“我先上俺姥姥家去住一段,等到你找到了工作,挣了钱再来接我不 就行了吗?” 母子俩把外出谋生的事宜商量后,过罢春节,就做了准备,买掉相依为命的一 头老母羊和一只老母鸡做盘缠也不够,决定选一个吉利的日子动身。 提起来卖这头羊和这只鸡,还真有些舍不得。这只老母羊“忠心耿耿报效”主 人,下了好多窝,每次都下两个,三个、最多的一窝下了四个,每回生活紧张了, 就拿去卖一只,可怜一只小羊只能卖两元前。也能如急。有一天这只羊挣脱绳索又 带一个小羊羔跑到巨川家里了,卧在床跟前打都打不走,把娘俩感动得都哭了。 提起这只老母鸡更是让人心疼,(原来买十只鸡,生瘟死了九只,还剩这一只) 它能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天天会找活食吃。每天顺着海子边的草丛里行走,除了 捉蚂蚱、蟋蟀、各种小虫吃外,只要看见水边有小鱼或小虾,上去一口叨住一个, 成了捉小鱼虾的能手。每天它在水边来回走几白米,嗉子吃得歪歪着,平时喂它粮 食根本不吃。所以它一天一个蛋,一连下十几个蛋才停一天,很少歇窝。邻居都羡 慕,争着买这只鸡,后来卖给一家,每天把它关在院里喂粮食,也不下蛋了。人们 都说这只鸡也太“报效”巨川了。 农历二月二日,一位好心的邻居老大爷帮助他们找了辆四轮大车,套了两头牛, 把他们所有的家当:一床破被子、一个破箱子、一口缸、一个案板、一个铁锅和几 个碗、一个大瓦盆全部都半上了车。临上车前,巨川又围到那间破草房里四下瞅一 瞅,看看有没有忘了搬上车的东西。他发现墙角还剩下一个土烧的尿罐,,本来就 不想要了,懒得用手去拿它,但转念又想起当地留传的一个典故:说的是很早以前, 有一个书生,名叫华允,家境贫寒,父亲死得早,撇下孤儿寡母。寡妇熬儿很不容 易,,可是华允的母亲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她心高气盛,吃苦耐劳再苦 再穷也要让儿子读书。华允从小就聪颖好学,发愤读书,学着古人头悬梁锥刺骨的 苦读精神,后来学业有成,以优异的成绩考中了进士,后又被当朝皇上御笔亲点为 翰林院大学士。他做了官后,没有忘记含辛茹苦的老母亲,于是他差了自己的侍从 和轿夫,用八抬大轿把母亲接到京城享福。临行前,老人家把家里一只象征贫穷的 尿罐子摔得粉碎,其用意是与贫穷告别。 这个典故一直流传至今,并成了人们的口头禅,华允娘摔尿罐子——一心无挂。 所以巨川也把这只象征贫穷的尿罐子高高举起,狠很地摔在地上。只听得“哐啷” 一声,尿罐子被摔得粉碎。 吴子贞娘俩上了牛车,村上的人谁也没有去看他们一眼,更没有人送他们。娘 俩含着眼泪,毅然离开了刘寨,告别了这块让他们饱受饥寒、尝尽人间冷漠的土地,。 牛车沿着寨海子边那条通向原墙的乡间小路,渐渐的远离刘寨而去。走过最后一个 岔道口时,巨川眼含着热泪,回头又看了看隐隐约约消失在视线中的刘寨,自言自 语地说:“再见了,刘寨——让我伤透心的刘寨!” 虽然他还不知道今后谋生的路还会有多少坎坷,但是他在心里暗暗发誓:“刘 寨呀,刘寨!我刘巨川不混出个人样,决不再回来。 这一年是1956年,刘巨川十五岁。 牛车拉到离原墙三里路的杨桥村停了下来,前面有条水沟当住了去路。可能是 农民抗旱引水挖的。这个沟有二尺来宽,大车过不去,没办法只得把“家当”都卸 了下来,让牛车赶回刘寨。正好,姥爷来接他们了。当他看到他们母子俩,由其是 外孙刘巨川的可怜样,顿时眼泪流了下来。 巨川已经十五岁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他身体畸形,他右腿短左腿长, 半年多未剃过头,加上一路风尘,蓬头垢面,活象个长毛贼,他瘦得皮包骨,腿和 胳膊像麻杆,脸上只剩下一张皮,看上去只有四五十斤。一件旧棉袄周围露一圈棉 花,腰里系着一根布条,真像个叫花子。 吴老雅是个极要面子的人,看到外孙这般模样,就对女儿说:“先让孩儿在这 里等着,天黑了我再来接他。” 他回去又借辆架子车,把拉来的几件“家当”和女儿一起先送回了原墙。巨川 知道姥爷是怕自己这模样在众人面前丢人,只好在这里等着,焦急地盼着天快黑, 好到姥姥家去。二月的天,上午有点冷,穿个旧棉袄还可以,中午在太阳底下真有 些热,但他没法脱下。(因为里面没有衣服——光袄筒),他等呀等呀,坐累了就 睡在地上。睡醒了又坐起来。由于农闲,来往行人及无聊者问这问那的,絮絮叨叨, 很是讨厌:“你父亲上哪里去了?”“你咋病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不早治?” 也有人低声说:“看这个孩子,这么小就瘫了,连路都不能走,以后可咋办呀?” 更有人冷眼相看。 巨川有苦难言,只有泪水往肚子咽。 天渐渐黑了,冷风吹过来,巨川感到很冷,冻的直打哆嗦,两眼还直勾勾地望 着远墙通向这边的路上。就这样一直等到天黑,姥爷终于来了。他背着巨川赶回原 墙,边走边自言自语道:“这孩子咋这么轻?唉!让我的外孙受苦了。”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