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1月29日晴 这几天的日记是我补写的,今天已经是12月5 日。几天来,我无法打开日记本, 因为我无法把当天的事情写下来。当一个人觉得活着都是很艰难的时候,是无心做 其他事的。 11月29日凌晨,我在恶梦中挣扎着,我梦见我一直往山下掉,旁边的人群没有 人救我,还有敲锣打鼓的声音,似乎在助威,只是那鼓声没有节奏,只是很紧促, 我的腿猛地一蹬,惊醒。鼓声仍旧响着,我清醒了一会,才醒悟是敲门声。我看了 看表,四点多一点。谁会敲门?我走到门旁,猫眼里,是流口水一张变形了的脸。 我打开门。 “曾琳,家里出事了。我们回家。快收拾东西。” 我懵了。 “我已经定好了机票,快点,再晚就赶不上飞机了。” 我仍旧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似乎还在梦中。他已经开始把我的东西胡乱地塞进 皮箱。 “还愣着干什么?收拾啊。” “你先告诉我出什么事了?谁出事了?” “我们先收拾东西,路上我会告诉你的。”流口水没有停下手上的活。 我们走出宾馆,曾洪已经开着车在门口等我们了,我感到事情的紧急和严重性。 我上了车,但什么也没问,我知道他们什么也不会对我说,我只好闭口。 天还没亮。星星已经都回家了。月亮还弯弯地挂在天上。路灯还亮着,但睁了 一夜的眼睛,似乎很累,昏昏的。一切都好象还没有睡醒的样子。 我已经醒了,被我至今还不知的突发事件弄醒了。我现在又不想知道到底出了 什么事,我隐隐地感到,这件事是我难以承受的,不然,他们会告诉我。但我不想 知道,可心里,我的亲人一个个在我眼前走过。 “因为你的手机没开,所以,鹏飞把电话打到我这。”流口水忽然说。 “哦。”我望着窗外。我像个局外人一样回避着。我想,我可能依旧在做着一 个恶梦,我甚至希望我仍旧在往悬崖里掉,还没有醒来。 曾洪帮我们办好了一切手续,分手时,他对我说:“希望你很快能再来,我们 等着你。” 我点点头。 飞机在逐渐走向光明,天已经渐渐亮起来了,而我可能在逐渐走向黑暗。 飞机开始降落了,流口水终于和我说了上飞机后的第一句话:“曾琳,我想, 还是说给你听,让你有个思想准备。” 我看他,我也不知道我的眼光是鼓励还是阻止。可他被我的眼光吓到了。 “还是不说了。”他转过头去。 我也转过头,城市的轮廓已尽收眼底,像个模型。原来,世间万物都如此渺小, 看你从哪个角度去看它们。那么,那个在宇宙中控制地球的神秘的生灵是不是每天 都看着这些小模型?是不是每天都看着小生灵们用他们发明的枪炮火药毁灭这些模 型和生灵?是不是每天都看着一些新的生命诞生或一些新的生命死去?死去?我突 然触动了这个字眼,这个概念,我的心一抖,飞机着陆了,和着我心的撞击声,与 地面摩擦着。 走出出口,我一眼就看见鹏飞,看见他紧皱的双眉,这通常是他忧郁和紧张的 表情。 “曾琳。”他轻轻叫了我一声。 我用余光看见他看了一眼流口水,流口水向他摇了摇头。 然后我们上车,路上已经挤满了上班的人流。鹏飞在大大小小的车辆中穿梭, 我从来没有看鹏飞开过这么快的车,他一向稳重。我知道事情远远超乎我的想象了。 车子在福泰医院停下来。 我站在那发呆,我想知道我会看到什么情景,又怕看到我即将看到的情景。 “快进去吧,曾琳,时间不多了。”鹏飞忧伤地看着我。 我跟着他走进医院,医院依旧是那种味道,那种没病闻了也会有病的味道。我 跟着鹏飞走进一个病房,病房里站满了人,有法院的,有亲戚,有朋友,还有我的 家人,一切都安静的,没有声息。我的进入让他们都回过了头,然后让出一条路来, 我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扣着氧气罩,无声无息地躺在那,手上点着药水,母 亲和姐姐坐在一边垂泪。 我蹲在父亲的床边,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爸爸虚弱地睁开眼睛,转过头 看我,眼神里充满安慰,他缓缓举起一只手,去拿氧气罩。 “你要干什么?”妈妈焦急地问。 爸爸执着地要把氧气罩拿开,妈妈看护士,护士想了想,帮他拿开了。 爸爸拉着我的手:“小……琳,爸爸……就……等……你呢,看见……你,爸 ……爸……就,放心……了。”他喘着,伸出手指鹏飞,鹏飞急忙过来。 “鹏……飞……小琳……她,她还……小……不……懂事,你,要……好好… …照顾,她,爸……不……怪你……做错……事……你……答应,我,照……顾… …她,一……一辈……子,像父……亲……对……女儿……一……”爸爸的话没完, 手从我的手中滑落…… “孩子他爸!孩子他爸!”妈妈疯了一样扑了上去,姐姐和姐夫上前拉她,所 有的人都拥到前面去了。我站起身,一直看着爸爸最后的安详的脸,说不出一句话, 也没有一滴眼泪。 鹏飞的眼圈红红的,他一直看着我。 我走出病房,朝大门外走去,哭声离我越来越遥远。鹏飞在后面跟着我。 我走到医院后面的小山下,向上望了望,然后毅然地向上爬。 “曾琳!曾琳!”鹏飞在后面喊我,“你要干吗?快下来,上面都是人家埋的 骨灰。你下来!” 我就像没有听见一样,一直向上爬,鹏飞飞快地拉住我:“曾琳!家里人在等 你呢,爸爸因为等你才熬到现在,你不要在他身边多守一会吗?” 我扭过头冲着他:“守什么?守一个已经没有感觉的身体?守一个没有灵魂的 躯壳?要守,我早该守的,我早应该知道,父母迟早要老去,迟早要离开我们,更 何况还可能有什么不测!可我在做什么?幼稚园的时候,喜欢和小朋友玩;上学的 时候,喜欢和同学玩;读大学时喜欢和你在一起;有了孩子就疼孩子;我沉迷于感 情,沉迷于我自己的世界,我忽略了父母,忽略了他们的孤独,忽略了他们对我的 需要。”我歇斯底里地叫喊,“鹏飞,你记得吗?我临出差离开家时,爸爸说,你 就不能陪家人多呆一会吗?可我做了什么?我走了,为了一个根本就不值得的男人, 放弃了把我辛辛苦苦养大的父母!鹏飞,你也有楚楚,如果有一天,楚楚心里只有 她爱的男人,而没有你,你会心痛吗?” 鹏飞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曾琳,我理解你的自责,理解你的愧疚。可这件事不是你的过错和责任。就 像你说的,父母迟早要老去,或有什么不测。我们也一样!谁能保证我们可以安全 健康地活到明天?我的楚楚会长大,会爱上其他男人,会不喜欢回家,会忽略我的 感受,但我永远不会责怪她,因为只要她——我的女儿幸福,我就幸福!因为我是 她的爸爸,没有一个爸爸会自私地只想让自己的孩子永远陪着他。曾琳,爸爸他没 有怪你,他一直在等你,不然不会坚持到看见你为止,他不肯离去,只是想见你一 面,知道吗?” 我哇地一声哭起来,我感到整个天地都旋转起来,鹏飞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我 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