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喋血记 惊人号外公元1935 年11 月13 日下午2 时30 分,天津市南马路佛教居士 林(佛家称在家修行的佛教徒为居士,居士林是男女居士听经学道的场所) 的大殿里,接连三声枪响,正在跪地诵经的智圆居士应声立仆于佛案之旁,鲜 血溅满了经卷。 这血淋淋的消息随着可怕的枪声,随着被枪声惊散了的人群,猛烈扩散开来。 街头巷尾,商店剧院,到处都有人沸沸扬扬地议论: “真作孽呀,一个听经念佛的人跟谁结下了冤仇,落得个脑袋开花!” “听说凶手是个飞檐走壁的女侠呢,她在大殿前的院子里朝佛堂上开枪,子弹 从人缝里穿过去,一打一个准,啧啧,神枪手!” “依我看,女人当凶手,八成是情杀。去年不就发生过刘景桂刺杀亲夫的情杀 案?” “那智圆求福得祸,居士林倒成了凶杀之地,这年头,连佛法也失灵了。” 人们一方面不厌其烦地传播着这些愈传愈奇的马路新闻,一面又焦灼地期待着 确实消息。 下午6 时许,天津的大街小巷突然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呼喊声:“号外,号外, 请看惊人的消息!”《新天津报》的号外标题赫然是: “孙传芳被刺死,施小姐报父仇” 次日,《天津益世报》的大字标题更令人怵目惊心: “居士林内昨日骇人惨案施从滨有女复仇孙传芳佛堂毙命” 于是,弱女子手刃太军阀的新闻很快传遍全城,传遍全国。此案与轰动一时的 孙美瑶临城劫车案、孙殿英东陵盗宝案,以及集毒、杀、烧一身的永和金号惨案, 被后人并称为“民国四大奇案”。 息影津门若非发生这件奇案,孙传芳已经几乎被人们遗忘了。天津的老百姓大 约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位当年的“联帅”是何时潜入这座城市的。 那是1931 年深秋的一个夜晚,他是举家从沈阳经大连迁来的,不,是逃来的 …… 没有欢迎的人群夹道于前,没有荷枪的卫队警戒于后,孤身影影,冷雨凄凄。 斯情斯景,使刚刚踏上天津这块土地的孙传芳,不禁涌起一种凄枪悲凉之感。想当 年,他从日本东京士官学校学成回国,仗着吴佩孚的赏拔,定福建,下浙江,纵横 苏皖,于1925 年在南京建立五省联军,自任总司令。五省将帅,悉秉号令,声威 远播,那是何等得意呵。不期次年与北伐军战于九江,溃不成军。此后又失守于南 京,复败于龙潭,只得领些残兵败将,退缩到冀东滦州一带,由阎锡山派人收编, 孙只身逃往沈阳,投奔张学良去了。 谁知张学良不但不听他的劝告投靠日本,反而宣布东北“易帜”,接受南京国 民政府领导,并密杀与孙勾结一气的奉系将领杨宇霆于老虎厅内。孙闻讯大惊失色, 仓皇携家南逃,息影津门,以避其祸。终日与下野军阀、政客为伍,饮酒作乐,日 子倒也容易打发,不觉大半年过去,孙传芳那颗惴惴不安的心才稍安下来。 一日午后,孙传芳正斜倚在沙发上闭目小憩,忽听副官进来轻声说道: “大帅,我刚刚听到一个消息:张宗昌被暗杀了。” “怎么回事?”孙传芳霍地挺直了身子,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于是,副官一五一十讲出了事情的原委:革命军北伐时,身为直鲁联军总司令 的奉系将领张宗昌,杀害了西北军将领郑金声,其侄郑继成为了报杀叔之仇,便在 济南车站将已经下野的张宗昌击毙。 孙传芳长叹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当初他当五省“联帅”的当儿,与张宗昌 一会儿好了,一会儿恼了,才结金兰之好,转眼又兵戎相见。原是军阀之间出于各 自的利害考虑,本无交情可言。所以,张宗昌的死,对于孙传芳来说并不是什么噩 耗。令他心惊胆战的是:张宗昌的被刺,乃是由于郑继成的复仇。他孙传芳戎马半 生,杀人如麻,结冤可谓多矣。如果有人效法郑继成,他就是第二个张宗昌了!想 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从此,孙传芳又多了一块心病。睡梦里,醒来时,他头脑里总是浮现出当年一 幕幕杀人的场面:由闽入浙,纵师奸淫劫掠;龙潭败绩,溃兵沿途烧杀……尤其清 晰的是这样一幅血淋淋的画面:1925 年10 月初,野心勃勃的孙传芳企图扩大地 盘,率兵北犯,与山东督办张宗昌的前敌总指挥施从滨部大战于皖北一带。施从滨 由于孤军深入,后援不继,在皖北固镇为孙部包围俘虏,解往蚌埠孙传芳联军的总 司令部。时值深夜,孙传芳正斜卧在烟榻上,俘虏进来的时候,向他行了个军礼, 他身子动都没动一下,只是从青烟缭绕中往下瞥了一眼: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着上将军服,挺胸直立着。直待身边的大烟泡全变成烟雾,孙传芳才伸了伸懒腰, 慢腾腾地转过身来。 “施老,施老,我几次三番致电与你,并派人与你联络,要你同我合作,你为 何理也不理?莫不是想当安徽督办吧?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好吧,你这就上任 去吧。” 孙传芳说完,当即决定将施从滨斩决。倒是在他身边出谋划策的杨文悄劝了他 一句:“我们打内战,对待俘虏不宜杀戮,不如押送南京监禁。”孙不听,还是命 李宝璋在蚌埠车站南边的旷野将施斩决,且割头示众,暴尸多日…… 按理说,往事如烟,当年得势时如儿戏一般的不经意之事,在孙传芳的记忆中 似乎早已消逝了。如今,张宗昌被刺的消息,却把记忆的堆积层一下子掀翻开来, 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印象活化了,如此鲜明生动,却又变幻无常: 呵,那无头死尸从地上跳起来了,一步步逼近烟榻,对他狞笑,向他索命。 蓦地,又化作举着手枪的青年男子,那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高喊“为父报仇” ……孙传芳差点叫出声来,他竭力睁开眼睛,方知刚才的一切全是幻觉,那黑洞洞 的枪口,不过是烟榻上大烟枪的枪嘴。 孙传芳心中的余悸未消,额上的冷汗犹在,猛然间又想起一件往事,他早就听 说,施从滨被他斩首之后,施的遗孀便将全家迁居天津,就是说,此刻正跟他同住 在这个海滨城市呢。那么,施家的子女中会不会出一个郑继成? 这可怕的念头苦苦纠缠着他,搅得他的灵魂不得片刻的安宁。 虔诚教徒得意时愈是姿意妄为,失意时愈是心虚胆怯。孙传芳在精神折磨中打 发着时光。 “馨远兄,看你神情恍惚,气色不佳,想是贵体欠安,或是心绪不宁吧?” 孙传芳与段祺瑞政府时的内阁总理靳云鹏邂逅相逢,靳云鹏问道。 孙传芳见说着他的心病,不禁长叹一声。靳云鹏见此模样,已猜着八九,接着 劝道:“我们下野之人,只图个精神快乐,心境平和,别的还求什么? 你也跟我一样,皈依佛门,专心仟悔吧。” 孙传芳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位曾经显赫一时的内阁总理,如今竟身着青色道袍, 一副出家人模样,便忙问道:“念经诵佛,有灵验不?” “看你要什么灵验。佛门之人,与世相忘。非分之福难求,无形之祸可避,贵 在心诚而已。” 仿佛是得到仙人指点迷途,仿佛是求得医治不治之症的灵丹妙药,孙传芳决意 从此一心向佛了。1934 年4 月1 日,他与靳云鹏合力出资,在天津市南马路草厂 庵办了一座居士林。靳云鹏任林长,孙传芳任理事长,法号智圆。 每星期三、六都请和尚聚众讲经,孙届期必至,并且常常带着家眷前来。听经 的时候,他在太师椅上闭目晃头,那模样十分虔诚。此外,他在家作功夫更勤。每 日必3 次拜佛,每次必行大拜24 拜。可谓手不释经卷,口不离诵佛。 孙传芳本来就机敏过人,几个月的木鱼敲下来,那金刚经、大悲咒什么的,也 就能记住十之五六,还好几次到法租界仁昌广播电台在无线电里讲经呢。 寒来暑往,秋去冬来,日历翻到公元1935 年11 月13 日这一天。午后,孙 传芳刚过了烟瘾,又点起了茄南香。只见那香烟缭绕,绕成一个一个的小圈儿,慢 慢大,慢慢往上绕,一直绕到屋顶上去。孙传芳目送着烟圈儿升腾,心头忽然涌起 了一种近几年来少有的宁静之感。 电话铃响了。原来是居士林的富明和尚提醒他,今天是星期三,为居士林诵经 之期,询问他能否按时前往。 妻子张氏望着外面凄风冷雨,劝他道:“今天你就别去了。只要心诚,在哪里 诵佛都一样。” “下点小雨就不去,怎见得你的心诚?佛祖是要怪罪的。” 于是,孙传芳迅捷地换上了去佛堂诵经的装柬:外着黑海青道袍一件,腰束白 布带,脚穿白洋袜、青缎鞋,钻进那辆深豆寇色的挂着蓝色车篷的汽车,向居上林 驶去。 他看了看表:午后两点整。 复仇女神天津先后有两个佛教居士林,一个是洋行买办陈锡舟所创办,地点在 英租界广东路,1932 年陈病故后停办;另一个即靳云鹏与孙传芳所创办,地点在 东南城角草厂庵。 孙传芳的汽车驶进城东南一个幽静去处,在一座粉墙包裹的院落前停住。院墙 中间向阳两扇八字墙门,上面高挂一金字匾额,写着“草厂庵”3 个字。孙传芳下 了汽车,整顿衣冠,由院门进去。转西一条鹅卵石小径,两边竹林影映,甚觉清幽。 行不多步,又进一重墙门,就是3 间大殿,乃为居士林讲经的佛堂了。 大殿的佛龛前放了一张大供桌。讲经的和尚居中而坐,身后的几排条凳是女居 士的座席,面对的台下则为男居士座席。供桌东西两侧各摆一把太师椅,一把是靳 云鹏的座位,一把是孙传芳的座位。是日,孙传芳步入佛堂的时候,因为下雨的缘 故,只有男女居士20 余人,稀稀落落地坐在各自的条凳上。孙传芳象往常一样, 不急不忙在自己座位上坐定。 孙传芳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身后的男女居士中,竟有施从滨的长女施谷兰。 施从滨共有子女5 人。本来长女施谷兰随夫住在太原;幼女施纫兰远在山东济 南齐鲁大学读书;长子施中凡在南京军队里做事;还有两个儿子在日本读书。住在 天津的,只有施从滨的寡妻,孤老太婆一人而已。哪知施谷兰最近悄悄来到天津, 情况就变得复杂起来。 10 年前,当父亲被孙传芳杀害的噩耗传来时,年仅20 岁的施谷兰悲痛欲绝, 便决心报杀父之仇,还学着越王勾践的样子,每天临睡前,都要大声质问自己: “施谷兰,你知道不共戴天的仇人是谁吗? “施谷兰,杀父之仇你忘了吗?” 然而,她毕竟是一女子,弟妹们又年幼,只好把复仇希望寄托在叔兄施中诚身 上。中诚早年丧父,由谷兰父母所教养,已从保定军官学校毕业。他曾在施从滨遗 像前宣誓,坚决为伯父报仇。3 年后他荣升烟台警备司令,重权在握,施谷兰满以 为报仇之期已到,岂料她这位堂兄抵不住旧军队的腐蚀,一心沉湎于吃喝玩乐,早 把复仇之事置诸脑后。对于堂妹的催促,他只是用这样一些话来搪塞,什么“大丈 夫立世,当报效国家,服务社会,报仇时机未到,怎可轻抛生命”呀,什么“孙逆 传芳,涂炭生灵,鱼肉百姓,恶贯满盈,定不得善终”呀。施谷兰从这些信中看到 的,是通篇的虚伪和狡辩,她痛苦地发现,堂兄一直在欺骗自己,蒙混自己。悔恨 之余,她写了一封长信责骂他“升官忘义,自食其言”。并表示:“父亲的血海深 仇,没有你,他的女儿也照样能报,你等着看吧!”从此,23 岁的施谷兰就与堂 兄断绝了兄妹关系。 1928 年旧历9 月17 日,是施从滨遇难三周年的忌日。面对父亲的灵牌,施 谷兰只觉得无边的哀思撞击着她那就要破碎的心,不禁在后花园失声痛哭起来。哭 着哭着,忽听有人在她身边呼唤“大小姐”。原来是一位身着戎装的青年军官施靖 公。他是施中诚保定军校的同学,在阎锡山处当中校参谋,由山西赴济南工作,路 过施家借住。见施谷兰哭得悲伤,便低声劝解道:“大小姐,对你和你的家庭的不 幸,我十分同情,更愿意为大小姐尽一点心力。 我是个军人,也读过圣贤诗书,所以对大小姐的为人和抱负,真是万分敬佩。 我有决心扶助大小姐,给施老伯洗雪冤仇。大小姐若是信得着我,靖公可指天 发誓……”谷兰听了他一番豪言壮语之后,又把报仇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断然 决定同他结婚。 新婚之夜,小两口有这样一段对话: “靖公,你说有决心为父报仇,可是君子之言?” “当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凭着对你的爱,刀山火海我也要闯过去。” 婚后,谷兰带着幸福与希望,随丈夫来到太原。谁知由于时局的变化,施靖公 升迁无望,情绪一落千丈,心灰意懒,抽烟,喝酒,赌钱,吃喝玩乐,夜半不归, 复仇之事绝口不提,甚至不让谷兰提起。结婚与报仇,这两股扭结在一起的绳子, 渐渐地松开了,两人各拉一股,距离越拉越大,不可避免的绝裂终于到来了。 一天,谷兰于苦闷之中,打开了平日最爱看的一本书《聊斋志异》,书中《商 三官》的故事强烈地吸引了她。商三官是个16 岁的少女,父亲被富豪打死,三官 为报父仇,潜逃出家,女扮男装,混入戏班子,乘富豪生辰之日唱戏的机会,杀死 了仇人,随即自缢身死。商三官也是一弱女之身,她能做到的事,我施谷兰为什么 不能做到!婚后的7 年,是被骗的7 年,这种生活一天也不能拖延下去了。她思潮 澎湃,奋笔疾书四行诗以明其志: 一再牺牲为父仇,年年不报使人愁;痴心愿望求人助,结果仍须自出头。 在依赖别人报仇经历两度失败之后,施谷兰决定“自出头”了。她典当了陪嫁 的金镯,买了回津的车票,带着两个孩子,决然离去。 冤家路窄当一个女人,为某种崇高的,或自以为崇高的目的所驱使的时候,其 勇毅,其智慧,其果敢,其不达目的决不止息的执着,其牺牲精神,虽血性男儿, 亦难以与其比拟。 1935 年6 月,施谷兰回到天津时,第一步任务就是要弄清孙传芳的下落。 她曾听说过,孙传芳下野后隐居天津。但是否确实?住在哪里?这一切都还是 未知数。 于是,她开始大海捞针了。 她找来了近一年的报纸,一张一张仔细地读着,在报纸的每个角落里寻找她要 找的名字。但报纸翻了一遍又一遍,丝毫不见孙传芳的踪影。 她跑遍天津市内的书店,常常买回一大包一大包过时的照片,但却一无所获。 有一次,在一个算卦的小摊上,她看到一张桌子的破玻璃板下压着10几张小照 片,立刻发生强烈的兴趣。她请算命先生挪开玻璃板,把那些发黄的小照片拿了出 来,翻看背面,都写着名字:吴佩孚、倪嗣冲、张勋……忽然,三个模模糊糊的字 映入眼帘:孙传芳。谷兰连忙翻到正面,只见照片上是一个40 来岁的军人,瘦长 脸,高颧骨,细长眼,大嘴……这就是她踏破铁鞋要找的仇人!谷兰花高价把这张 照片买下了。但是,仅凭这张数年前的照片,怎么能在成千上万的人群中把他辨认 出来呢?施谷兰又茫然了。 她暮地想起,天津有名望的大人物大部住在租界区,他们的孩子都集中在几个 学校里读书。她的大儿子大利曾上过租界的培才幼稚园,孙传芳会不会也有孩子在 那里上学?她马上从儿子嘴里打听到,跟大利同班的,确有一个姓孙的女孩儿,叫 孙家敏,并且老坐一辆小汽车来来去去的。这孙家敏会不会是孙传芳的女儿?施谷 兰怀着一线希望来到培才幼稚园。 “老师,我是施大利的母亲。前年大利在这儿上学,结识了一个小朋友叫孙家 敏。这次我们全家回天津,大利想去看看孙家敏,跟您打听打听,孙家敏家住在哪 里?家长是谁?” “您还不知道,孙家敏的父亲就是孙传芳呀!”值班老师不假思索地回答。又 查出了地址,告诉谷兰:法租界32 号路西头。 施谷兰迫不及待地赶到孙传芳的住处,一看,门前冷冷清清,大门上挂着“招 租”的牌子。既是“招租”,房主人肯定迁往新居。糟糕,眼看抓到手的线索又要 中断了!施谷兰灵机一动,便装做要租房子的样子,敲门进去,不到半小时,就从 看房子的赵副官那里把情况打听清楚:原来,“孙大帅” 在英租界20 号路还有一处宅子,装修得相当高级,孙传芳现在就住在那边。 一不做,二不休,施谷兰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英租界20 号路孙传芳的寓所。那 是一座壁垒森严的高层大院。灰色的围墙上,布满了铁蒺藜拉成的电网。大铁门两 旁直挺挺地立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卫兵。凡有客人和汽车进去,卫兵都要先查验证件, 才开门放行。其戒备之森严,直如铜墙铁壁一般。 施谷兰不看犹可,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她原先曾打算混到孙家当佣人, 或是家庭教师;或者在他门口缝缝破烂,摆个小摊之类,以图慢慢接近,这些打算 全落空了。后来又打听到8 月17 日是孙的岳母80 寿辰,想送点礼物混进去,又 考虑到人多混杂,不易下手。 怎么办?怎么办?施谷兰在弄清了孙传芳的踪迹之后,又陷入了极度的焦急和 苦闷之中。这时,她一边让她的弟弟则凡把母亲接到南京去住,一边寻求接近孙传 芳的机会。 1935 年阴历9 月17 日,是谷兰父亲遇难十周年的祭日。这天上午,谷兰备 了些纸钱,独自去日租界观音寺为父亲烧纸念经。望着那跳跃不定的火苗,飘飘扬 扬的纸灰,谷兰不由得想起10 年前父亲被肢解的身体,想起仇人近在咫尺自己却 无能为力。想起一则传闻说,孙传芳正在加紧活动,妄图做日本人卵翼下的“华北 王”,家仇国恨,一齐涌上心头,不禁悲从中来,放声痛哭。主事的和尚怕这位妇 人过于伤心,便走过来劝慰她。谷兰叹息道: “烧纸念经不过尽子女的一点孝心罢了,其实不都是迷信吗?” 和尚不以为然地说:“善女有所不知,佛学如果是迷信,也不会延传一千多年 呀。你再看,当今靳云鹏、孙传芳这些有名的人物,别看他们年轻时盛极一时,到 了老年,不是也放下屠刀,皈依佛法了吗?” 听得“孙传芳”3 个字,施谷兰即时止住了泪,同老和尚攀谈起来,把孙传芳 如何崇佛、如何讲经之事,了解个详详细细。连当天晚上,孙传芳要在电台讲经的 消息她也预先知道了。当晚,她特地到法租界仁昌广播电台去等候,果然在那里看 到了那辆深豆蔻色的汽车和由卫士陪同的孙传芳,她清清楚楚地和仇人打了个照面。 第二天下午,施谷兰就赶到了居士林。接待她的是一位姓张的女士,听说施谷 兰愿意听经诵佛,离苦得乐,张居士高兴地说:“来此入林的居士,已有3 千多人。 男子入林,需有人介绍,女子入林,登记填表就行。”说着,拿出一张登记表来。 谷兰提起笔,填上“董慧”2 字,递到张居士手中,还领到一枚林友的证章。 入夜,万籁俱寂,施谷兰凭窗而立,听着小儿子甜美的鼾声,仰望太空银盘似 的明月,一联五言对偶句跃现脑际: “翘首望明月,拔剑向青天!” “从今而后,谷兰易名为剑翘了,让我手把利剑杀向仇人吧!” 血溅佛堂 1935 年11 月13 日晨,施剑翘打开窗户,一阵秋风卷着秋雨扑面而来。 这样的天气,孙传芳会到居士林来吗? 10 年磨一剑,霜刃今日试呵!今天,是她几天前在南京与则凡弟商定行事的 日子。几天来,她全力以赴地做着各种准备工作:刻印传单,准备在刺杀现场散发 ;写下遗书,以备万一在现场被打死对后事有所安排;按时去居士林听经,以选择 开枪的最佳角度;昨天,她还抽空到照像馆留了个影,准备给家人留下最后的纪念 ……诸事齐备,不期碰着雨天,万一孙传芳不来怎么办?施剑翘的心绪比那纷乱的 雨丝更加纷乱。 然而,施剑翘早非那种不谙世事的女子了。她懂得,在这样的时刻该怎样使自 己的心情镇定下来。她寻思一切,看看有什么准备不周的地方,眼光又不由地落在 书桌上的那把勃朗宁手枪上。 施剑翘虽军门之女,但至今从未开过一枪。只是父亲在日,曾将手枪的各种零 件及性能告诉过她。后来她立志报仇,曾经为得不到一支手枪而苦恼过。事有凑巧, 则凡的同学朱其平去年路过天津时,将他在南京军政部买的一支崭新的勃朗宁手枪 和两盒子弹寄放在施家。剑翘得此如获至宝,即用它来作为刺杀仇人的利器。然而, 她毕竟是一颗子弹没打过呵,对此,她的弟弟十分担心。 “大姐,平时一定要关上保险,才能保证安全。但使用时,您千万不要忘记打 开保险再扣扳机。不然的话,枪可就不响了。”弟弟再三叮嘱。 “你放心,枪要是不响,我就用这枪把子砸烂孙传芳的脑袋!” 多少次呵,每当室内无人的时候,她关起门来摆弄那支手枪:在弹夹里压上6 粒子弹,把子弹推上膛,关上保险,做了个瞄准射击的动作,然后退出子弹,卸下 弹夹。这套程序她已训练得相当熟练了。 但是,她没有条件哪怕作一次实弹射击的训练,此举能否成功,她实在没有绝 对把握。想到这里,她拿起那把手枪,准备作最后一次训练:举起,瞄准,放下… … 午后,雨仍然滴滴嗒嗒下个不停。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先去看看情况。 她把手枪在家里藏好,打了一把伞,向居士林走去。进了殿门,一眼望见孙传 芳的位子果然空着,心中暗暗叫苦,只得随便找个位子坐下听经。 约摸过了10 分钟,大殿的门悄悄打开了。一个工友匆匆忙忙进来在孙传芳的 座椅上放了一本经书。紧跟着,一件黑海青道袍出现在施剑翘的面前。 不错,是他,他来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可是,天哪,手枪没带。改天再 说?不行。今天下雨人少,不至误伤别人。再说与弟弟约好今日动手,怎可惜过眼 前良机? 想到这里,施剑翘当机立断,悄悄溜出了大殿,招呼了一辆出租汽车,旋风般 地回到家里。她箭步冲出卧室,披上大衣,藏好手枪和传单,返身就往外跑。其时, 6 岁的大利正在吃面包,保姆正在喂不到两岁的小儿子吃饭。 孩子们见娘刚回来就走,赶忙从后面追上来喊:“娘——娘——” 她狠了狠心,强咽下涌进眼眶的泪水,头也不回,上车就回到居士林,一眼又 捉住了那件黑海青。她的手猛地插进藏有手枪的暗兜里,心“怦怦” 直跳,两腿直哆嗦,脸也变了颜色。霎那间,她猛然醒悟到,这样的精神状态 对于她是多么危险!她捏紧拳头,咬紧牙关,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缓步走到先前 的座位上,冷静地环顾四周,觉得现在的位子离孙传芳还稍远些,但在那安静的场 合,突然地站起走动又会惹人注目,便灵机一动,故意提高声音对身边的张居士说 : “后面的炉火太旺,烤得我难受。” 张居士随口答道:“你不会坐到前一排去吗?” 施剑翘答应一声“好”,上前一步,就到了孙传芳的右后方。 正在摇头晃脑地听经的孙传芳尚未察觉情况异常,枪声就响了。 孙传芳应声仆倒在太师椅的右扶手上。 “砰,砰”,又是两枪。 孙脑浆迸裂,血染经卷。 施剑翘乘势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传单,哗啦一下抛到半空,又纷纷飘落在被枪声 惊得呆若木鸡的人群中。 突然,不知是谁尖叫一声,提醒了尚未反应过来的人群。刹那间,呼喊声,哭 叫声乱成一团,人们拚命地互相推着、挤着,夺路而去。 “大家不要害怕,我是施剑翘,为父报仇,打死孙传芳,一人做事一人当,决 不牵连任何人,你们可以带着我到警察局去自首!”剑翘大声呼喊着。 骚乱的人群,哪里听得见她的话,片刻间,大殿里和庭院内就走得空空荡荡, 只剩下她和那个仆倒在太师椅上的仇人。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点点滴滴的细雨,洒落在殿前空地的传单上,发 出如泣如诉的低声絮语,仿佛是上天代一个女子渲泄她的心声。 “凶手”遇赦孙传芳佛堂毙命的次日,天津《大公报》以特大字体在醒目地位, 刊出孙传芳的“讣闻”:“……孙公馨远于国历十一月十三日下午四时在天津英租 界二十号路寓邸病故。择于十四日午后四时大殓……”明明是被刺身死,却说是 “寓邸病故”,一时传为笑柄。治丧期间,何应钦、曹汝霖一班新旧权贵或则踵门 叩灵,或则电函吊唁,还举行了颇具规模的记者招待会,可谓“身后哀荣”了。然 而热闹几天之后,便永远为世人所忘却。 倒是“凶手”施剑翘的命运,却长久地牵动着千万人的心。 当天事成之后,施剑翘坦然自首。她对前来的两个警察说,孙传芳是她打死的。 并掏出手枪和剩余的3 颗子弹交给警察。两名警察押着她来到警察局,第3 天转到 法院。天津地方法院判处施剑翘有期徒刑10 年。施提出上诉。 河北省高等法院于同年12 月28 日复审,重要证人王化南等因初审时讲了关 于施剑翘主动自首的实话,复审时都不让出庭。施剑翘在法庭上把法官痛斥了一顿。 有家报纸次日报道说:“施(剑翘)对此颇多牢骚,谓凡有力的证人俱离津不知下 落,孙家有钱有势,其情可疑。”河北省高等法院于1936年2 月6 日再次开庭,不 得不把证人之一的王化南传到。21 日,河北高等法院宣布撤销原判决,处施剑翘 有期徒刑7 年。施剑翘对二审判决不服,向南京最高法院提出上诉。而孙传芳之子 孙家震则对二审减刑表示不满,要求检察官提出上诉。最高法庭驳回施剑翘上诉, 维持河北高等法院原判。 法院判决一公布,全国舆论界顿时大哗。各界人士声援施剑翘、抨击法院的文 章陆续见报,造成强大声势。与此同时,各地报纸连续登载了声讨孙传芳的文章: 《孙传芳生前无恶不作》、《孙传芳死有应得》…… 强大的舆论潮流,惊动了当时正住在南京中山陵的冯玉祥老将军。他从报上读 到孙传芳被刺的消息,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后来陆续从报上了解到,剑翘竟是那样 一位非凡的女子,而且又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判决,不禁拍案而起:此女不赦,公理 何存!便联络了李烈钧、张继等几位国民党元老公开上书请求特赦。并亲笔致函河 北高等法院院长邓哲熙,请他设法营救。 1936 年10 月15 日清晨,法院的一位芮科长匆匆走进牢房,满面春风地告 诉剑翘: “恭喜你,你已经得到国家的特赦啦!法院方面已接到南京的命令。” 这突如其来的喜讯使施剑翘泪如泉涌。为期344 天的牢狱生活结束了。 她一步跨出牢门,奔向那自由的天地。 附记后施剑翘在徐特立、周恩来、邓颖超等人的指引下,奔向了革命的前程。 全国解放后,她被选为苏州市妇联副主席、市人民代表。1952 年,施剑翘因病移 居北京。1957 年,她被补选为政协北京市委员会特邀委员。1979年病逝。 吴雨(第163 页图为施剑翘照片,第164 页图为孙传芳照片)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