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旗手最后的悲惨岁月——中共创始人之一陈独秀之死 1938 年8 月3 日午后,一艘朝辞重庆的小客轮在江津靠岸了。 裹挟在人流中的陈独秀,着一件白布衬衣,一条阴丹布蓝色长裤,面对咄咄逼 人的光照,他用一柄蒲扇斜遮在头侧以勉强地抵挡着。他年近六旬且血压甚高,适 才经过船上5 个小时的摇晃和颠簸,早已疲惫不堪,此刻更觉酷热难耐。尽管身边 有年轻的妻子挽扶着,但他的脚步已经变得有些蹒跚了。 此番远足,陈独秀明知也难寻得他的净土和乐园,但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一年前,抗日战争爆发。在全国人民“一致抗日”的强烈要求下。经过中国共 产党代表周恩来、董必武等同志的有力斗争,蒋介石只得将一大批政治犯予以释放。 8 月23 日中午,面色苍白的陈独秀带着一丝矜持的微笑,神态自若地步出国民党 南京模范监狱的大门,把他第五次被捕的为期4 年零10个月的铁窗生活,连同前来 接迎的国民党中统局官员丢置脑后。 他曾想到延安,他托人转告共产党驻南京的代表,说明自己已脱离托派组织。 他又亲自写了一封信并起草了抗日的七条纲领,托人转到党中央。据捎信人罗汉告 诉陈独秀,博古看后曾表示,陈的纲领与党中央所确定的路线并无大的分歧。林伯 渠、周恩来、王若飞、叶剑英等同志对他的回归亦作了大量工作。但是,在王明、 康生一伙人的干扰下,陈的这一愿望落空了。上海的托派组织则数次邀请陈独秀回 沪主事,重振旗鼓,却被他严词拒绝。至于对国民党当权者抛过来的高官厚禄的诱 饵,陈独秀自是不屑一顾。 出狱的当天,陈独秀拒绝了国民党中央党部招待所以优等房间的“殷勤”招待, 而住进当年北大学生傅斯年家中。 不久,傅家住宅遭日机轰炸,陈独秀又寄居到另一北大学生陈钟凡家。 一月后,国民政府搬迁武汉,陈独秀亦随之南下,住武昌一蓝氏家中。 怎料武昌公安局长蔡孟坚常来“光顾”,假以嘘寒问暖实则盘查诘问,弄得陈 独秀极为厌烦和憎恶,遂迁汉口德润里暂住。 由于战局恶化,国民政府从武汉搬到重庆,陈独秀旋又来到“陪都”,寄住禁 烟委员会主任李仲公的办事处,后又改住到上石板街的川原公司主任黄氏家中。 不断的迁徙,飘泊,使携着家室,抱着病躯的陈独秀几乎喘不过气来。 山城的酷暑高温,日机的频繁空袭,以及多如牛毛的特务,更使陈独秀难得安 宁。在客居江津的友人邓仲纯一再邀请和催促下,陈独秀只好抱着“住住看”的心 情,与妻子又一次踏上了旅途。 谁知,却在邓家遭邓太太冷遇。 如果说,投宿遭拒是陈独秀到江津后生活上的一次小小挫折,那么,接踵而至 的丧母,则是予他精神上的一次沉重打击。 时至初冬,街旁光秃秃的树枝已在凛冽的寒风中打颤。经邓仲纯的再三恳求并 越俎代庖地为其太太作了一番“自谴”,陈独秀乃举家移居延年医院。 延年医院时有一楼一底,楼上恰有多余的屋子,刚够陈独秀一大家人居住。屋 子虽说不上宽敞,但光线明亮,空气流通,甚叫陈独秀意足心满。 陈独秀1913 年从家乡安庆逃亡后,便一直羁旅在外,四海为家。分处天南海 北几十年的一家人,这下却在异乡团聚,四世同堂,使陈独秀上能侍奉母亲,下能 诲导儿子且有含饴弄孙之乐,加之老夫少妻,伉俪之情笃深,这给陈独秀寂寞的心 田,实在注进了不知多少生趣。 但这可怜的一点幸福是那么短暂,在江津度过第一个严冬以后,当万物复苏的 春天回返大地,楼前草坪四周的冬青树绽出新绿,几株桅子花散发出馥郁而醉人的 芳馨时,3 月22 日, 78 岁高龄的谢氏溘然长逝,永远的阖上了她那双日渐失明 的眼睛。 老人刚刚咽下最后一口气,俯身在停尸木板一端的陈独秀,双手抱起亡母的头, 痛楚地哀叫了一声“娘!”便恸哭失声,老泪纵横,一身竹布长衫的胸襟湿了个透。 在隆重进行的丧仪中,陈独秀身着麻衣,双腿曲跪灵前,泪流满面地焚烧着一 大迭钱纸。 有谁能知道陈独秀此刻极其复杂的心情?不用说,他的大姐是难以理解和不能 体会的。 在一拨吹鼓手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鼓乐声中,从焚烧后的钱纸堆里轻轻扬起 又轻轻飘落的黑色灰屑,在陈独秀看来正是一群亲人的亡灵…… 1927 年7 月,陈独秀的年仅29 岁的长子陈延年——时任中共中央委员,中 共江苏省委书记,系我党早期的优秀领导者之一,在上海惨遭国民党反动派杀害。 1928 年6 月,陈独秀的二儿子陈乔年——这位也曾随兄长延年一同留法勤工 俭学,于1922 年人党,“五大”当选为中共中央委员,后调任江苏省委组织部长 的年轻领导者,亦在上海惨死于国民党反动派的屠刀之下,终年26岁。 同年,陈独秀的长女筱秀,本在安徽上学。一听说乔年弟又如延年之惨死,禁 不住悲愤万分,便风尘仆仆急驰上海。没想到体质赢弱的筱秀,经过旅途劳顿之后, 一时病恨交加,竟夭折于上海医院中。 193D 年至1931 年,陈独秀的前两位妻子,先后在安庆和南京病逝。陈独秀 当时正把自己的身心沉浸在中国托派政治活动的狂热中。 ……失掉多少亲人呵,可自己作为一名父亲,一名丈夫,在他们有生之年,究 竟付出了多少情爱,尽到了多大责任呢?……陈独秀一面默默地撕开一张张纸钱, 机械地往积满灰烬的火堆里投送,一面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母亲逝世以后,儿子松年一家也迁居到了学校。多了宽余的屋子,少了家务的 牵扯,陈独秀的心平静了一些,打算着手整理在狱中的文字学著述,并间或写些时 事评论的政治文章。自然,与朋友们的书信往来是不能少也不能断的,他渴望着了 解战争时局的发展和变化。 但烦人的干扰发生了。 7 月的一天,为邓太太的一通指桑骂槐的刻薄话,潘兰珍在卧室内整整饮泣了 半日。待陈独秀一再追问,方知系邓太太实难容忍“寄生虫”之故。 显然,如此难堪的处境是无法呆下去了。经过陈独秀情辞恳切的坚决请求。 仲纯只好答应了陈独秀的迁出。陈独秀不久又迁到离施家大院仅两里远的石墙 院——前清二甲进士杨鲁承的旧居。 但是,这儿毕竟太偏僻了,进出不便,往返一趟县城至少6 个小时。若要雇请 滑竿,既破费又不易找到脚力。况且,房主人尽了最大的努力,腾给陈独秀夫妇作 卧房和韦房的两间斗室是偏屋,上无天花板,下无三合土,泥土地的地面既潮湿又 凹凸不平,室内用具不但少而且破,真是家徒四壁,室如悬磐。联想起杜工部昔日 在锦城草堂栖息的为秋风所破的茅屋,一种莫名的凄凉和孤独,如蛇一般噬咬着陈 独秀的心。 为排除这难熬的寂寞之苦,以振作自己的情绪,素无烟霞痼疾的陈独秀,便也 努力去接近风光旖旎的大自然,并常与石墙院附近善良而朴实的村民们攀谈。 斗转星移,暑去寒来,陈独秀在江津居然呆到了第四个年头。但是,通货膨胀 引起的物价飞升,已经殃及到千千万万人民的生活,它犹如一片巨大的阴影,也不 可避免地罩上了陈独秀头顶。1942 年的一个冬晨,陈独秀似乎第一次有了切肤之 痛的发现和感受;他和兰珍,已时时处于饥饿的威胁中。 为了节约菜金,陈独秀夫妇在石墙院亲事农事,向胼手胝足的农人们学着种起 土豆来,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对老夫少妻的劳动也换来了可观的收获,家里的 屋角边,常常有一堆士豆在那儿展览着。 油荤日益见少,能打一次牙祭也会叫夫妇俩高兴一番。有一次,相交颇深的老 同盟会员、安徽老乡朱蕴山提了儿只鸭子前来探望。胃痛得在床上打滚儿的陈独秀, 想起五代时入蜀的画家贯休,流落异地后身无长物,一时颇显潦倒,联想起自身今 日的窘困,怎不感慨万端。陈独秀从床上硬撑着坐起身,将他赠欧阳竟吾的诗稍作 修改,随即用毛笔誊抄好转赠给忠厚、恳挚的友人蕴山。 捧着赠诗,蕴山似触摸到老友穷且益坚的情怀。然而,此情此景,仍令朱蕴山 黯然神伤,凝对着墙角边残剩的几颗于瘪土豆,他禁不住喃喃地自语: “可怜呵可怜,仲甫(陈独秀的字——笔者注)竟然没有东西吃!”可是,鹤 山坪一带不知内情的盗贼,暗想做过共产党的大官的陈独秀,定有不少油水,在1940 年那个荒时暴月的一个仲夏之夜,打洞进屋,盗走了陈独秀的十几件衣服和部分尚 未出版的手稿。为失去心爱的篆刻阳文“独秀山民”的四字章和手稿,陈独秀直气 得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在江津期间,陈独秀既谢绝了胡适之邀他去美国作传记的盛情,也两度婉拒了 托洛茨基清他去美国参加第四国际工作的“好意”…… 如今,贫穷、艰难到饿饭的地步,堂堂大丈夫居然不能养家糊口,这却是陈独 秀始料未及的。过去说,“长安居大不易”,怎会相信息影荒村野舍,也度日维艰 呵!一种沉重的思绪如团团乱麻缠结,充塞在陈独秀的胸中,他的心情真有些难以 平静。 为解救眼前的燃眉之急,陈独秀略一思忖,便从枕旁抓起灰鼠皮袍,顺手递送 到兰珍手里,故作轻松的说:“明天,劳驾你去当铺,它还多少值几个钱”。 “那你?”兰珍紧紧攥着皮袍,一副实在是于心不忍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还有夹袄嘛,吃饭要紧,至于这袍子,我和它后会有期。”陈独秀说着便 跨出了门。 他到房主人家借来几斤米。这是他第一次硬着头皮去告贷。 处于极端孤立的政治环境,时感寂寞和孤独的陈独秀,在贫病交缠的晚年生活 中,终于卧病床褥,时为1942 年5 月13 日夜。 他是5 月12 日上午用蚕豆花泡水饮半小杯后中毒的。因曾经听好几位医生和 朋友说,用蚕豆花泡水,服之可治高血压。这年春天他不时泡服,虽然没有奏效, 却也未受到什么损害,而这次服用的蚕豆花,采摘时遇雨,晒于后其中仍有发酵的, 泡服时水已呈黑色,味道也不纯正,可惜治病心切,一时未加注意,因而中毒。所 幸病情不甚严重。 13 日上午,友人包惠僧从重庆陈家桥来访,这空谷足音,使陈独秀不亦乐乎, 他一时高兴,午餐时食四季豆烧肉过量,加之他本是多年的十二指肠及胃溃疡病患 者,一经食物作梗,于是夜不成寐,午夜呕吐大作……病情拖延至17 日午后7 时, 陈独秀从床上挣扎起来,欲上茅厕,刚一下床便晕倒在地,四肢僵厥。 陈独秀所患的高血压病本已严重,在南京蹲监狱时高血压就达到180 水银柱, 而迁石墙院后即增至210 水银柱。所以,这次卧病后沉绵床第,真可说是数病并发, 恰如同时遭受到几头魔怪的团团围困。 18 日清晨,陈独秀觉得自己的身体已抗不过病魔的凶焰,只得请人把病情告 知儿子和与松年同在九中执教的北大同学会的何之瑜。松年与之瑜于是立邀仲纯到 石墙院诊治。自此一直到病逝的八九天内,曾有好几名医生先后为陈独秀诊治过, 仲纯更是不离左右。 然而,风烛残年,病入膏盲,陈独秀自知行将就木,他垂危的生命形同一轮残 阳,正急剧坠落。5 月25 日的黄昏,他把兰珍、松年等亲人唤到床前。 他清癯的一张脸已瘦削不堪,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子长约寸许,双眼时闭时睁, 嘴唇微微自动,发出的声音是那么虚弱。 忽然间,他吃力睁开眼睛,用似乎伤感的目光,在亲人们的脸上缓缓移过。 “先生,你想说什么?你说话呀!……”噙着一汪泪水的兰珍,强忍住掀心的 悲痛,贴近丈夫的耳旁,柔声地说。 陈独秀忧郁的目光在兰珍的圆脸上停留了片刻,他猛地伸出青筋暴突的干枯的 手掌,用力握住了兰珍柔软圆实的小手。 想到自己就将不久于人世而留下兰珍孤零零一人;念及自己给兰珍的幸福太少 太少,陈独秀一时愧悔交加,不禁把兰珍的小手攥得更紧更紧,他哽咽着喉头道出 了一层肺腑!“兰珍,珍……为了我这不可雕之朽木,你献之以冰清玉洁一身…… 始自结婚之日,你为我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头…… 兰珍,我即使在九泉之下,也会为你馨香祷祝,祈望你将来幸、幸福……我死, 死之后,你今后一切自主,生活务必自立。记住,自主,自立……”一阵激动噎住 了他满腹的千言万语。 “先生……”兰珍抚着丈夫的额头,一声悲怆的呼唤,便泪如而下,泣不成声。 是呵,她怎能忘记这十多年来,与丈夫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朝朝暮暮。在她善良 的心地里,她始终期待着这一天:丈夫能开口认错,得到别人的谅解,高高兴兴重 新开始他喜欢的工作和生活。可是,没能盼到这一天呵…… 松年夫妇在一旁陪着流泪。 陈独秀喘息着,他想告诉儿子,他一生事业,多归失败,他痛憾自己未能认真 总结功过得失、经验教训。但他相信未来的中国,前途有望。 然而陈独秀又一时语塞。 蓦地,双目直对着房顶的陈独秀喟然长叹一声:“我的‘小学’、‘小学’, 我只注到‘抛’字呵,可我,就要抛,抛它而去了……”一颗浑浊的老泪,从陈独 秀的眼角慢慢滴了下来。 此后,便是不断的昏迷、吃语、呓语、昏迷……1942 年5 月27 日晚9 时40 分,这位以创办《新青年》杂志首倡科学与民主,在领导“五四”运动中执牛耳, 尔后参与创建中国共产党而闻名于世,曾被青年毛泽东誉为“思想界明星”,晚年 曾一度坠入托派泥潭的陈独秀,就在这满目的凄凉中,无比惆怅地离开了他始终关 闭着、热爱着的人世,享年63 岁。守在他病榻旁的,只有妻子兰珍,儿子松年夫 妇,孙女长玮、长玙、侄孙长文、北大同学会的何之瑜及前往探视的包惠僧共八人。 1942 年6 月1 日,在江津大西门外鼎山山麓邓燮康家的茔地——康庄,隆起 了一座背靠青山,面临长江的坟冢。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