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的幕僚长——陈布雷之死 1948 年4 月,蒋介石为了给陷于困境的国民党输氧,喧喧闹闹地召开了一个 所谓的“行宪国大”,改组政府,并“选举”他自己为政府总统。六月,跟随蒋介 石多年的陈布雷被蒋介石委任为总统国策顾问兼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代理秘书长。 但是,入夏以后,陈布雷再也打点不起精力去应付蒋介石交办的公务了。 春季以来的种种迹象使他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蒋家王朝已面临着历史上最严 重的,也是难以渡过的危机。那在不仅一般老百姓公开地骂蒋反蒋,积极地支持解 放军,就连国民党内的几个民主派别也公开揭起了反蒋联共的旗帜。蒋介石为此暴 跳如雷,多次命令陈布雷详尽地研究情况,提出对策。但是陈布雷急得汗流浃背, 也说不出几句可供蒋介石参考的话来。 陈布雷觉得自己的脑神经快要崩断,头部如同戴上了一个紧箍咒,不动则已, 若一动弹,头上的紧箍便立即收一收,使他痛苦不堪。他想抽身而去,以求解脱, 却欲罢不能。于是,这头上的紧箍便越收越紧,越收越紧,把他折磨得简直要发狂。 1948 年下半年,光明和黑暗在中国大地上进行最后的决战。 陈布雷用黯淡的目光注视着国民党政权从滑梯上飞速下跌。 曾几何时,蒋介石在莫干山亲口告诉他,实行金圆券后必可挽救濒于崩溃的经 济。他遵照“政府法令”,带头将手头的一点黄金、美钞兑换成了金圆券。岂料币 制改革一败涂地,金圆券猛烈贬值,狂潮万丈。几万万老百姓挣扎在饥饿线上,而 四大家族却早已私下将大量金银,美钞转移到国外银行。 曾几何时,宋美龄曾在总统府亲口告诉他:“美国朋友”保证支持国民党挽救 危局。但是美国人眼看国民党连连吃败仗,已经准备釜底抽薪了。倘若没有美国的 支持,国民党还能苟延残喘几日?更何况国民党已一蹶不振,许多高官大员正暗中 订票准备逃往台湾。陈布雷深感国民党大势已去。 历史的变迁对于陈布雷来说,无异于幻想的最后破灭,是对他投身蒋介石,充 当十余年幕侈长生涯的无情鞭挞。春秋更迭,风云激荡,地覆天翻,曾经以强权统 治中国的蒋家王朝如今已“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二十一年前,当陈布雷年方三十出头,打一顶布伞,冒着漫无风雪从上海棋盘 街报馆出发,去南昌普见“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尚是一个躇踌满志的进步记者, 怀着“文章报国”的信念,觉得凭着手中一枝生花妙笔,此生必定大有作为。但他 今日反省,却痛楚地感觉到,一生辛苦,却还是将自己的魂体去实现他人之意志, 满腹学问全作了暴君口中欺人之谈。落得如此一文不值的下场,真是欲叹无声,欲 哭无泪! “阿爸,认清形势啊!古语说: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有一天,陈琏语气恳 切,单刀直入。陈布雷听懂了话中的意思,向女儿怔怔地瞥了一眼——眼神中包含 着惶恐疑惑,但也包含着思索……然而他到底没有跨过这条新旧历史的界限! 解放军的炮声震落了南京总统府封积的尘埃,“宁国府”陷于一片混乱之中。 蒋介石一面准备推出李宗仁应付残局,一面秘密筹划逃往台湾。 淮海战役刚打响,陈布雷沮丧的心情已难以掩饰。他连饭后与副官聊上几句的 老习惯也丢掉了,放下筷子就独自一人蹒跚着走上楼去。一张报纸看不了两眼就摔 下,摔下又拾起来。手中的香烟在烟灰缸里“啪啪,啪”要弹十来下子,仿佛上面 有抖不脱的肮脏。 有人传说,陈布雷曾流着眼泪去劝告蒋介石停止抵抗,与共产党和谈,却遭到 粗暴的拒绝,大约就发生在这期间。但陈布雷精神世界的崩溃却不止一天两天了。 半个多月前,一向深居简出的陈布雷,突然提出要陈琏夫妇陪他去拜谒中山陵。 沿着长长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上去,陈布雷心情沉重,始终一言不发。 他向已故总理孙中山石像凝视良久,缓缓垂下头去,肃然行以长鞠躬。沿着长 长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下去,陈布雷神情恍惚,依旧一言不发。 陈布雷能说什么呢?中山先生所倡“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纲领,正 是他陈布雷1927 年在北平为蒋介石代撰的《祭告总理文》中公开推翻的,虽然国 民党遇节逢年以至开会必诵必读《总理遗嘱》,但中山先生所嘱“革命尚未成功, 同志仍需努力”,二十一年来已成英灵徒唤之语。于今,中国历史要国民党承担不 可推托的罪责!身为蒋介石的幕僚长,奔走于黑幕,策划于密室,陈布雷站在中山 先生灵前能说什么呢? 11 月12 日,淮海大战爆发后的第六天。北风卷起满地枯黄的落叶,冬色浓 浓地染遍了南京城。在这座为国民党重兵把守的城市里,虽然处处可以嗅见恐怖森 严的气氛,但一阵阵呼啸着奔腾而来的长江惊涛却大声告诉人们,盘居于此的独裁 政府快要崩塌了。 这天上午,陈布雷突然打电话到中央信托局,他要在那里工作的女婿袁永熙即 刻就去湖南路寓所与他见面。数日之前,陈布雷已将夫人王允默派往上海参加一位 亲戚的婚札。两日之前,陈布雷又通知守卫的卫兵,他一律不见来客,袁永熙是这 期间他召见的唯一客人。 茶几上歪歪斜斜摊开一叠书报,陈布雷蜷缩在沙发里,比平日更显得瘦弱矮小。 他神情凄楚,斑白的须发杂长蓬乱。 “您怎么也不理理发?”袁永熙坐下后问道。 陈布雷无力地苦笑了一下:“好吧,你就关照他们叫一个理发师来。”理完发, 随从掩门退了出去。陈布雷长叹一声,语气低沉他说:“唉,国民党已经没有希望 了。我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从政,以至不能自拔。于今悔之晚矣!”他咳嗽了,捂 着头喘息了一会儿,接着又说道,“政治这个东西不好弄啊,你们千万不要卷到这 里面去!”室内空气像凝固了一般。 “喔,怜儿近日如何?”陈布雷沉默了片刻,抬头望着女婿。 “还好。她照旧在休养,有时搞点翻译。”袁永熙回答。 “怜儿体弱,叫她好好保养身体。”陈布雷说完,苍白的脸颊微微抽搐。 谁也没有料到,次日凌晨,陈布雷自杀了。 12 日晚上,陈布雷默默地吃了几口饭便离开了餐桌。他踯躅着向楼梯口走去, 在转弯处稍稍停顿了一会儿。一盏幽暗的壁灯映照着他瘦削矮小的身影。他微微佝 偻着背脊,像是承受不了充满内心的重负,苍老的、深深凹陷的双颊,散发出一股 悲凉之气,一双失神但清醒的眼睛,似乎在望着室内熟悉而陌生的桌椅、书画,又 似乎在望着虚空中陌生而熟悉的彼岸世界。他不知为什么,突然伸出手来拉了拉衣 服的领口,接着扶着楼梯向2 楼走去。 陈布雷像下午一样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面。 他坐在书桌前,将腹稿重又仔细地斟酌了一遍,便从笔筒里抽出那支用惯了的 狼毫笔,往墨盒里狠狠地蘸了蘸,伏案写道: “介公总裁钧鉴,布雷追随二十年,受恩深切,任何痛苦,均应承当,以期无 负教悔;但今春以来目睹耳闻,饱受刺激,入夏秋后病象日增,神经极度衰弱,实 已不堪勉强支持。值此党国最艰危之时期,而自验近来身心,已毫无可以效命之能 力。与其偷生尸位,使公误以为尚有一可供驱使之部下,因而贻误公务。何如坦白 承认自身已无能为役,而结束其无价值之一生。”劲厉的晚风正无情地咆哮。陈布 雷抬头望了望窗外猛烈摇动的树影,凄凉之情涌上心头,他搁笔自语道:“无价值。” 旋即用机械的动作端起茶杯饮了口茶,使劲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继续写道: “凡此狂热之思想,纯属心理之失常,读我公昔在黄埔斥责自责之训词,深感 此举为万无谅恕之罪恶,实无面目再求宥谅!纵有百功,亦不能掩此一责,况自问 平生,实无丝毫贡献可言乎!天佑中国,必能转危为安。惟公善保政躬,颐养天和, 以保障三民主义之成功,而庇护四亿五千万之同胞。回忆许身麾下,早置生死于度 外,岂料今日乃以毕生尽瘁之初衷,而陷此极不负责之结局。”写下“结局”之后, 笔下写出“书生”二字,陈布雷不禁仰面长叹。他呆呆地盯住满案书卷,苦笑了一 声,颤悠悠地接着写道: “书生无用,负国负公,真不知何词以为解也。夫人前并致敬意。部属布雷负 罪谨上。”陈布雷写完这封遗书,言犹未尽,又书一封,解释此举,“实出于心理 狂郁之万不得已”,这才舒了口气。他靠在椅背上吸了几支烟,便依次给家属、同 事、秘书等人书留遗言。 陈布雷将全部遗书写完之后,又寻出致夫人王允默的那封遗书,再读一遍,读 至“出此下策,无可奈何”一语,已如死井之水的心境,重又激起一道波澜。陈布 雷扶住阵阵作痛的头脑,把隐没于心底的“上策”、“中策”、“下策”,重新摆 出来,再作一番考虑,但最后结果却仍然是“进退无措”! 他无限痛苦地摇了摇头,离开了书桌。这时黎明的曙光已出现在地平线之上。 陈布雷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两瓶进口烈性安眠药置于床头。他一生唯有两样东西 要真正的优质,一是香烟,二是安眠药。这后一样优质的东西今天便要结束他的生 命。 陈布雷躺上床去颤抖着连续吞服了一百六七十粒安眠药…… 直到十三日上午九时许,国民党中央党部打电话催促陈布雷去开会,秘书和副 官推门不开,爬上气窗这才发现陈布雷已死。 他直挺挺地仰卧在床上,嘴角悲惨地向下弯曲,似乎心里隐藏着说不出的苦衷。 身上依旧是长衫一领,布袜一双。书桌上放着一叠遗书。墨盒上面搁着他那支常用 的狼毫笔,没有戴上笔帽,仿佛他还要用笔写些别的什么似的。 陈布雷——这个曾为北伐和五卅运动鼓吹而名噪一时的进步记者:这个不愿从 政却违心地为宦二十年的旧式文人:这个充当蒋介石的记录生,却幻想着扶助明君 安邦治国的士大夫,当中国如同火中的凤凰即将新生、高飞的时候,他却因“错、 错、错,莫、莫、莫”而用自戕演完了他的最后一幕悲剧。 当陈布雷的死讯报达蒋介石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杀”? 蒋介石摹地站起身来,两颗浑浊的泪珠从眼角愀然滚落。陈布雷的死讯象征着 蒋家王朝的穷途末路。 中午,蒋介石来到陈布雷寓所。此时陈布雷唯一在南京的子女陈琏和袁永熙也 闻讯赶来。在场的还有国民党中宣部副部长陶希圣。 蒋介石仁立在陈布雷床前,他注视着幕僚长已经没有生命的躯体,脸色阴晦, 可怕地沉默着。陶希圣向他递上陈布雷的遗书。蒋介石一页一页慢慢地翻阅,阅毕, 低沉他说:“交国史馆制版永存,尔后交中央社发表。”“发表?使不得,使不得 吧?”陶希圣紧张了。蒋介石回过脸,简短地补充了一句:“可以,发吧。”“陈 布雷氏昨日心脏病逝世”——这是中央社1948 年11 月13 日发布的消息。“陈 布雷以死报国”——几天之后中央社才报道了陈布雷自杀的真实情况,并同时发表 他的全部遗书和部分杂记。 国民党为陈布雷举行大殓。蒋介石亲题横匾“当代完人”。蒋介石、宋美龄、 蒋经国、李宗仁、孙科、陈立夫、何应钦、于右任、张群、邵力子等参加了祭礼。 “油尽灯枯”——陈布雷生前写在杂记中的这句话,又由他的亡魂在灵堂里一百遍、 一千遍地重复着,使前来吊唁的国民党高官名将不寒而栗,心惊肉跳。 陈布雷的遗体根据他夫人王允默的愿望,安葬于杭州九溪十八涧旁边的梵村六 亩半地,这便是陈布雷过去为退休隐居而预置的那块土地。蒋经国先生护送遗体离 宁去杭。灵车所过,各地国民党军政要人垂泪相送,兔死狐悲。 正如美国进步作家杰克·贝尔登在《中国震撼世界》一书中对陈布雷自杀所作 的评述:“这是封建主义向中国的专制寡头最后告别时发出的半夜里猫头鹰一样的 凄厉的叫声。”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