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须沟到太平湖——作家老舍之死 老舍(1899—1966),现代小说家、戏剧家。原名舒庆春,字舍予,北京人。 20 年代至抗战前,历任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教员、齐鲁大学和山东大学教授, 并从事创作。抗战胜利后,在美国计学并进行创作。解放后应召回国,曾任政务院 文教委员会委员,历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 主席等职。著作丰富,有《骆驼祥子》、《龙须沟》、《茶馆》等,语言生动、幽 默,被誉为“人民艺术家”。 1966 年8 月里的一天,作家老舍的儿子舒乙,来到北京太平湖公园,他的父 亲此时正躺在草丛里,静静地睡着。一位市文联的年轻人,向他移交了父亲遍体鳞 伤的遗体,并冷冷地交待了一句:“你必须把他赶快‘处理’掉!”然后就坐车走 了。 老舍此时头朝西,脚朝东,仰天而躺,头挨着青草和小土路。他没有穿外衣制 服,脚上是一双千层底的布鞋,没有什么泥土,他的肚子里没有水,经过一整天的 日晒,衣服鞋袜早已干了。他没戴眼镜,眼睛是浮肿的。他的头上、脖子上、胸口 上、手臂上有已经干涸的大块血斑,还有大片大片的青紫色的淤血。老舍遍体鳞伤。 前两天,在成贤街的孔庙,老舍遭受了红卫兵的毒打。那一247 天,原定在这 里焚烧京戏的戏装,无知的狂热的少年们把市文联的已经被揪出来的文化名人也顺 便地装上了车。作为市文联主席的老舍看见所有的好朋友和领导干部都被点了名, 他自己便也主动站了出来。他的正直,或许是他的顶可爱的地方,但是这个顶可爱 的正直却要了他的命!一位在现场担任指挥的北京大学的女学生发现了他,大叫: “这是老舍!是他们的主席!大反动权威! 揪他上车!”这是1966 年8 月23 日。 在孔庙,老舍受伤最重,头破血流,白衬衫上淌满了鲜血。他的头被胡乱地缠 上了戏装上的白水袖,血竟浸透而出,样子甚可怕。闻讯赶来的北京市副市长,透 过人山人海的包围圈,远远地看见了这场骇人听闻的狂虐。他为自己无力保护这位 最知名的作家而暗暗叫苦。形势完全失控,老舍的眼睛在眼镜后面闪着异样的光, 这是一般叫人看了由心眼儿里发冷的光。由一个最有人情味的温文尔雅的中国文人 的眼睛里闪出了这直勾勾的呆板的目光,善良的人们全都害怕了。 一位女作家为了暂时的苟安,唆使无知的少年向老舍提了几个挑衅性的问题。 老舍冷静地作了实事求是的回答。这些回答犹如火上浇油,再次招来了更加残酷的 肉体折磨。 老舍决定不再低头,不再举牌子,也不再说话。他抬起他的头,满是伤痕,满 是血迹,满是愤怒。 “低头!抬起牌子来!”老舍使足了最后的微弱的力量将手中的牌子愤然朝地 下扔去,牌子碰到了他面前的红卫兵的身上落到了地上。他立即被吞没了? ? 市文 联的人说他这一拼死的反抗是“现行反革命”,应该把他交到专政机关去法办。经 过一番争夺,把他塞进汽车里,送到了附近的派出所。在派出所里,他们又将这位 奄奄一息的老人轮番毒打到深夜…… 老舍的夫人胡絜青被通知将老舍接回家来。他们互相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挤在 一辆三轮车内,凌晨才到家。临走之前,老舍被通知:早上他必须拿着“现行反革 命”的牌子前来市文联报到。 凌晨,入睡之前,在胡絜青为老舍清理伤口的时候,他们有一次长谈。 实际上,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是真正的生死之谈。老舍死的决心已 定,但是这一点不便对亲人直言。当老舍脱掉衬衫之后,胡絜青看见他被打成这般 惨状,有心放声大哭,可是她不敢。她帮老舍脱下被血块粘在身上的汗背心,掀不 动,她取来热水,用棉花团沾着热水一点一点地把它浸湿泡软,那背心的棉纱竟深 深地陷在肉里。 老舍告诉她:“人民是理解我的!党和毛主席是理解我的!总理是最了解我的!” 老舍劝夫人去忙自己的事,不用管他,他绝不会出事。清晨,他硬是把她推出了门, 她真的上班去了。胡絜青前脚走,不一会,老舍也出了门。 老舍走到哪里去了?谁也说不上来。 当舒乙闻讯由单位赶回家来的时候,家里已大乱。提着皮带的红卫兵把家里的 每一寸土、每一个角落都搜遍了。每间房的顶棚上的检查孔都被破坏了,他们以为 老舍藏在房顶上,而且是由不到一尺见方的检查孔中跳上去的! 他到哪里去了呢?人们终于感到事情有点蹊跷,纷纷溜走了。他们走后。舒乙 立即直奔国务院接待站。一位负责同志仔细地听了舒乙的陈述后说,“我们立即报 告上去,请你们放心。”几小时之后,总理秘书处打电话给胡絜青,说总理已经接 到紧急报告,正在设法寻找老舍先生。 一天一夜就这样过去了,音信全无。到了8 月25 日下午,市文联打电话叫舒 乙去一躺。他们拿出一张证明信给舒乙,上面写着:“我会(指文学艺术联合会) 舒舍予自绝于人民,特此证明。”老舍是怎样走到太平湖来的?一个谜,为什么要 到太平湖来?又是一个谜。 老舍是清晨在后湖中被发现的。一位住在附近的演员到湖边来锻炼身体,发现 水中有人,离开湖边顶多有十几步。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打捞上来,他的全身已经 很凉很凉。围观的人们哗然,当天,消息很快传遍了北京城。 据公园看门人说,头一天,这位老人在这里一个人坐了一整天,由上午到晚上, 整整一天,几乎没动过。估计,悲剧的终了是发生在午夜。 太平湖是个偏僻的小公园,没有名气,又不收门票,游人稀少。 太平湖没有进入老舍的著作,翻遍了他的书也找不到,虽然他的作品绝大部分 都是以北京的实际地名为背景。但是,他熟悉这一带。大家都知道,他的第一部长 篇小说《老张的哲学》写的就是德胜门外。人和历史一样,有的时候,糊里糊涂, 要走点小圆圈。周而复始,又回到了原处,虽然是螺旋式上升,但终究有点重演的 味道。老舍是以写在德胜门外发生的故事而成名的,过了近50 年后,他本人又还 是在德胜门外,销声敛迹。 巴金先生1979 年12 月15 日还说过:“虽然到今天我还没弄明白,老舍同 志的结局是自杀还是被杀,是含恨投湖还是受迫害致死,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人亡壶全,他把最美好的东西留下来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