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伤心的故事——作曲家莫扎特之死 沃尔夫冈·阿·莫扎特(1756—1791),是世界乐坛上一颗不朽的明星。 在古今中外的音乐大师中,莫扎特堪称是无与伦比的“音乐神童。”他8 岁开 始学钢琴和小提琴,6 岁随父亲赴英、法、德等国旅行演出,一时轰动全欧;8 岁 就写出了一部交响乐曲。在他35 年短暂生涯中共写了600 多部音乐作品,对后世 音乐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然而,莫扎特光辉一生的另一个方面却是:他经常陷入贫困交加、病魔缠身的 悲惨境地中,受尽各种黑暗及敌对势力的欺凌和迫害。恋爱遭失败,才能被埋没, 家中连罹悲戚……但,他没有屈服,而是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以无比欢乐的音乐、 明朗的曲调表达了他对生活的热爱,对自然的赞美和对正义和爱情的讴歌。沃尔夫 冈·莫扎特的创作能力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奇迹般地恢复了,这是冷酷的命运之神 玩的又一个不可捉摸的把戏。他的思维能力没有得到增强,他的精神也没有振作起 来,就在创作火焰越烧越旺,把他推向光辉灿烂的伟大成就的同时,他羸弱的身体 枯萎了,他的脑子迟钝了,他那温柔、纯朴的天性仿佛觉察到在这样一个肮脏的世 界上纯粹是浪费,干脆渐渐隐去了。他在内心得出了一个结论:他的理想和准则没 有给他带来多少好处,他的才华所起的作用也小得可怜。他的妻子康施坦莎已逐渐 习惯了长久的离别,所以她不但不想办法来避免分离(她要是这样做了还能给莫扎 特一些安慰),反而不太愿意和沃尔夫冈住在一起,理由是沃尔夫冈不需要她。她 去巴登疗养也容易多了,用不着等病势沉重才说要去——稍有一点儿不舒服就成了 足够的借口。也许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现在看来,驻扎在那里的一个军官很可 能是她在巴登流连忘返的根源。单就这种行为本身来讲,它也许并不比莫扎特以前 闹出的艳闻恶劣多少;但拿到莫扎特对她的爱情、莫扎特的处境和为她而负债累累 的天平上一称,这样做就太残忍,太没良心了。 康施坦莎约束不了自己固有的性格。她对孩子缺乏感情,不管和孩子分开多久 她都不在乎,这一点她也无法改变。但是,她的性情轻浮和见识短浅竟然到了对莫 扎特的看法和她姐姐相差无几的程度(她姐姐说莫扎特“只是一个矮小的人”而已), 这是难以原谅的。不过,和刚结婚那时候相比,她大概并没有改变多少——她还是 莫扎特所需要的那种妻子。她从来没有产生过强烈的排他心理,从不紧紫地约束他。 虽然她丝毫不能帮助他稳定情绪,但她只要呆在家里,他就感到一种安慰,可是, 这种安慰作用也随着她经常不回家而越来越小了。莫扎特无法预测他什么时候会碰 到下一场灾难。他抱定了一种看破红尘的想法——“说不定明天就死了呢”——就 这样任凭自己沉溺于各种消遣的游戏中,希图以此忘掉一切痛苦。 《魔笛》(K ·620 )的情节有些荒诞无稽。莫扎特知道这出戏实际上是多么 荒唐。然而,他写出来的却是第一部名符其实的德国乐剧。他一动手谱曲就抛开了 席卡奈德尔那蹩脚的诗句,也忘记了令人难以信服的剧情和拙劣的修改。他忘记了 一切,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是他实现理想、用歌剧音乐来表达他自己始终不渝 的思想感情的一个绝好机会。在这部歌剧的音乐里,这个德国人以坚定无比的信念 抒发了自己的激情。在构思这部杰作时,莫扎特疲倦的大脑正是从他心底的爱、信 仰、友谊、以及坦然不疑的纯朴性格中吸取了创作力量的。 莫扎特热爱他的《魔笛》。他像热爱他的《费加罗》一样全心全意地热爱着《 魔笛》。在凉亭里写作了整整一天以后,他往往和席卡纳德尔、沙克、格尔(两位 歌唱演员)一起喝酒到深夜,然后才跌跌撞撞地回家——脸色苍白,头发蓬乱,眼 睛里闪出一股怒气。他紧靠在高脚桌上,双手捧住脑袋,苦苦地构思曲调。有时他 会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觉得地板也倾斜、摇晃起来。 他瞪大了眼睛凝视着,觉得地板仿佛扑了上来,给他猛然一击。有好几次他就 这样晕了过去。 莫扎特常常戴上帽子,到席卡奈德尔的剧院去找他的女朋友格尔小姐。 这位小姐坐在她的化妆室里,一副轻挑讨好的娇态。她相貌并不出众,而且还 有一个明显的不利条件——她有个丈夫,这个丈夫还和莫扎特经常见面。 然而,如果该得到的安慰得不到的话,莫扎特就会想办法来寻找安慰的。这最 后一桩不幸的情场纠葛,丝毫没有欢乐,没有嬉笑,也没有孩子气的热情,有的只 是在小酒馆里一夜夜的痛饮。坐在里面的每个人都像失去了理智,不顾尊严、不顾 体面地喝着酒。他不这么干,又该干什么呢?坐在家里,盯着康施坦莎的空床发呆, 盘算欠了多少债? 一个名叫弗兰茨·克萨韦尔·居斯迈尔(一译许斯马勒,莫扎特之高足) 的年轻人来找莫扎特,请求跟他学习作曲。莫扎特还从来没有收过学作曲的学 生,便很高兴地收下了他。他现在身体不适和疲劳的时候太多了,简直无法进行日 常工作。因此,他可以通过让这个年轻人替他干工作来教他。这样的教法非常成功, 以至居斯迈尔自己的作品竟达到了酷似莫扎特的音乐风格的地步。当然听起来还是 感到有些形似而神不似。这个学生的业余时间全都用来到巴登去为康施坦莎跑腿和 办一些小事——坐快速驿车很快就能到那里。 有一天,莫扎特正昏昏沉沉的时候,有人不紧不慢地敲门,这吓了他一跳。 “进来!”他喊道。 一个高个子跨过门槛,关上了门。他是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身材瘦弱,神情 庄重,从头到脚都穿着一身深灰色服装。莫扎特抬头看了看他。这个人奇怪的模样 不禁使他打了一个寒战。 这时,他想起了应有的礼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个人冷冷地鞠了一躬,略 略寒暄了几句,随后递给莫扎特一封信。信是由几张雪白的纸叠成的,外面打着清 晰的火漆,沉甸甸的。接着,他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回信应该送到什么地方,随即打 开门,消失在门外了。莫扎特站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由于受了惊吓而微微颤抖 着,心里模模糊糊地产生了一种恐惧的感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几乎像预感 一样……他茫然地向空中望着。此刻,他想起了那封信,把它拆开了。信的末尾没 有落款。莫扎特又翻回来,仔细看着。 无从辨认它的来源。他摩姿着前额,开始看信。 突然,他挺直了腰,全身一阵紧张……他仿佛变僵硬了。 这封信开头以通常的恭维口气提到了伟大的乐队指挥莫扎特的成就,表达了寄 信人的深切仰慕。接着,信中要求他就创作一首安魂弥撒曲提出酬金的数目——— 刹那间,莫扎特全身就像凝固了一样。在这个炎热的下午,一股不知来自何方的寒 风似乎在刺透了他的肌肤。莫扎特很快摇了摇头,一口气把信看完。信里说,如果 他愿意创作这首弥撒曲,那就应该讲明最快能在何时写完。还有一个条件,莫扎特 不得以任何方式去调查是谁委托他创作这首乐曲的。所有这种努力都将是枉费心机 的。就是这些。 莫扎特尽量迫使自己把这一切都当作一项交易来考虑。他站起了身,在屋里来 回踱步,拍了拍几张乐谱,喝了一口酒。他向窗外望了一眼,冲着金丝雀吹着口哨, 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可是,那件事还留在脑子里。这其实算不上什么事。扯淡。 来的那个也不是人。见鬼……这的确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这样的事是不能一耸肩 就算完了的。它就在眼前。最后,他不愿再想了。还不如去控制自己不愉快而又疲 倦的脑子呢。这件事就是从阴间来的消息。它是死亡的召唤。 莫扎特来到巴登看望康施坦莎。他没有把自己脑子里的想法告诉她。不,现在, 死亡已经变得那么美妙了。死亡是一位朋友,一位遥远的、高尚的朋友,他正在向 这位朋友缓缓走去。他谁也不能告诉,这是他的秘密,他心底的爱和渴望。像变精 明了的疯子一样,莫扎特从一开始就把这位神秘的朋友深深地埋藏在内心深处。他 不想把它暴露出来——以免与眼光短浅的蠢人发生争执,让他们用怀疑的眼光盯着 他。他只告诉康施坦莎说他准备接受这项委托,除此之外他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值 得写的东西。 他回到城里,和那个高个子、灰衣服的陌生人取得了联系。他提出的酬金是50 个金币。由于《魔笛》尚未完成,莫扎特无法确定交稿日期。再说…… 再说……他懂得,这决不同于一般的委托创作。有些事他不能保证——现在— —还有好多事都难以预料。那个陌生人很快又出现了,付给莫孔特50 个金币,同 时告诉他,条件很令人满意,总谱完成之后将另外付给他一笔报酬。 对于音乐的风格和内容没有任何限制。然后,他用灰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莫札 特,重申了不准打听委托人的禁令。说完他就消失了。 莫扎特当然不可能知道,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可以找到一个极简单的解释。维 也纳有一个瓦尔泽格伯爵,此人异想天开地想让别人知道他是个作曲家。他能拉大 提琴,但从未写过任何乐曲。于是他经常注意那些富有才华而又穷愁潦倒的作曲家, 找他们匿名为他作曲。他给他们以忧厚的报酬,然后将得来的作品据为己有,在自 己家里进行演奏。他打算把这首安魂曲说成是自己为纪念新近去世的妻子而写成的 作品。那个穿一身灰衣服的高个子是他的管家莱特格布。不过,即使当场把这一切 都告诉莫扎特,他也不会相信的。 在他眼里,那个人的来访是一次神秘的经历,仿佛是虚幻之中发生的一件事。 只有这种印象才能使他的思想进入那样超凡脱俗的境界,才能激发出他构思这 首安魂曲的灵感。 然而,他刚要动手创作,又被一件恼人的意外事情打断了。皇帝利奥波德二世 将于9 月初被加冕为波希米亚国王,布拉格的全国国民议会来函委托莫扎特创作一 部庆典歌剧。莫扎特不忍心拒绝。但当他听说他们要求他为麦塔斯塔西奥的脚本《 狄托王之仁慈》(K ·621 )写一部新的总谱时,他又后悔自己当时没有拒绝了。 这个脚本写得死板、枯燥。它是一部意大利悲剧,故事大约发生在莫扎特幼年逗留 在那不勒斯的那个时期。但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带上康施坦莎——孩子都寄养在 佩希多德斯朵夫的别人家里——他于8 月中旬动身于布拉格。 莫扎特刚要跨进写本的时候,忽然停往了脚,浑身一颤。原来是有一只手碰了 一下他的胳膊。他猛地一转身,那个穿灰衣服的陌生人站在面前。 “你要出远门?”那人说。“安魂弥撒曲怎么办?”莫扎特吃了一惊,心里非 常害怕,觉得浑身发软。 “不去不行,”他喘着气说。“去写一部歌剧——为皇帝写的。不过我很快就 能回来。”“很快?”陌生人问。 “很快,”莫扎特重复道。“我一回来就马上动手写安魂曲。告诉——那个— —那个——”陌生人鞠了一躬。“我去告诉他,”他说:“我想他会感到满意的。” 他转身走了。 莫扎特脸色苍白地爬进马车,无力地倒在靠垫上。康施坦莎望着他,心里一惊, 但不完全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9 月中旬,他回到维也纳。席卡奈德尔立刻找上门来,盯住他不放。席卡奈德 尔准备公演《魔笛》了。莫扎特准备好了吗?还没有。还有一些合唱乐队部分没写, 序曲也还没动手呢。席卡奈德尔把他拽到剧院,硬要他对布景提出建议。他还成天 给莫扎特灌葡萄酒和甜酒,一个劲儿地催他快干。28日,他完成了美丽动人的序曲 ——他的赋格曲中最令人激动、也是最受人喜爱的一首。首场公演定于30 日举行。 由于写了《魔笛》,他坠入了音乐界的最底层,再也无法从这个泥潭里爬上来。 然而,这地位上的一落千丈却对他有着极为重大的意义。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 自己已经挑起了大众艺术的担子;他只知道自己的生活十分悲惨,美好的日子已经 永远消逝。然而,他又以一种深刻的本能感觉到他的生活有了新的意义。他的脑子 里成天想着那个让他写安魂曲的高个子陌生人,他固执地拒绝了所有到维也纳以外 的地方去工作的聘请。假如他投奔了柏林的弗莱,德里克·威廉,假如他跟着那个 朋友去了伦敦,或者更糟一些——假如他得到了任何一个爸爸要给争取的舒适职位, 他就再也不会向漆黑的未来迈出这最后的一步,也无从进入不朽的境界了。《魔笛 》会因此而失去为歌剧领域开创一条崭新的道路的机会,那首超凡脱俗的《安魂曲 》也就不可能诞生了。不过,由于他的生活条件非常悲惨,这种对生活的新感受也 就对思想和感情产生很大的压力,因而不可能避免地会带来死的念头。他已经进入 了那种超脱于生死之上、于生存中思虑死的含义的奇异境界,那是只有真正的伟大 才能达到的境界。可以肯定,利奥波德当初在钢琴边指导他的幼儿时绝对不会想要 把他培养成这样一个人的。 莫扎特十分担心观众会对《魔笛》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他自己明白,这是一部 非同凡响的优秀作品,但他早已有了经验,懂得不能轻信浅薄的维也纳观众。第一 幕演完了,观众沉默着,无动于衷。他心里一阵惊慌,急勿匆地从布景后面跑过去 找席卡奈德尔。 “等一等,”席卡奈德尔说,“沉住气。我知道这局棋该怎么下,给他们一点 儿时间。”他说对了。这部歌剧完全新颖的形式使观众看得目瞪口呆,一时根本无 法作出反应。从第二幕起便响起了掌声和欢呼声;首场公演虽没有取得轰动一时的 成功,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席卡奈德尔懂得,这种歌剧必须让人们多接触才行, 因此他安排了十天的连续上演。不久,它就开始引起了反响;还没到几个星期,这 部歌剧便成了人们竟相观看的热门戏,上流社会人士也在透过夹鼻眼镜注目而视了。 领着客人去那家古怪的小剧院欣赏一番那新奇而令人惊讶的音乐竟成了城里消遣的 新花样。住在维也纳的音乐家也都去听过了。然而,最叫莫扎特高兴、最使他感动 的还是萨里埃利的称赞,他只是在谈到这部德国歌剧时才第一次对莫扎特说了几句 褒奖的话。 莫扎特这时的身体状况非常不好。他仍然常常晕倒,有时还有剧烈的头痛;他 的脸色越来越白,神经也越来越紧张;眼睛变得暗淡无光,老是奇怪地盯住什么东 西出神。要《安魂曲》的那个灰衣陌生人没有再出现过,但莫扎特依然焦灼不安地 记着自己的诺言。《魔笛》刚一完成,他就动手写安魂曲了。一个朋友正在去伦敦 的途中,他写信给莫扎特,再一次恳求他同去。 莫扎特神情恍惚地看完了这封信。英国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就连这个朋友也 像一个隐隐绰绰、似曾相识的人物。“我真想按你的意见办,可我怎么能办得到呢? 我感到头晕目眩,连作曲都有困难。我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个陌生人的影子。他总在 我眼前晃悠;他恳求我、逼迫我、不耐烦地催我把他的活儿干完。我不停地写着, 因为闲下来比工作更难受。除了这些,我就一无所虑了。我现在受到的痛苦使我明 自:我的时辰已活到了,我站在死亡的门槛上。我还没享受到自己才华结出的硕果 就走到了尽头。过去,生活的确是那样美好,我的音乐生涯开始时也是那样的顺利, 然而,人是无法改变自己命的运的。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活多久。人必须听天由 命,让上帝去安排一切吧。我得停笔了。眼前摆着我的死亡之歌,我必须把它写完。” 莫扎特再也没有做过这么清楚的自我表露。他显然以为他前不久已经把那个陌生人 的事情告诉过这位朋友了。现在,他的生活的全部意义部集中到这几个细小而可怕 的问题上了:那个陌生人,生活中的痛苦;死亡之歌;死。 康斯坦莎无论如何也应该知道这一切,然而,《魔笛》首次上演一结束,她又 回巴登去了,把孩子们扔在别人家寄养。此时她正在巴登。她的病已痊愈——只是 还有一点儿不舒服。她似乎据本没想到,以前从不需要别人照顾的莫扎特现在很可 能需要一些照顾,需要吃点儿富有营养的好食品,需要爱人作伴,还需要安静。这 一切他都没有得到。他呕尽了最后一份心血,天天谱写安魂曲。他有什么就凑合着 吃什么,他抽时间消遣一下,可刚玩一会儿就倦怠了,再就是不断给她写信。莫扎 特一生热爱友谊,渴望得到友谊和纯朴的柔情,但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星期却是在空 无一人的家里孤零零地度过的,照顾他的只有一位店老板和一个笨手笨脚的仆人。 如果说莫扎特把自己的真实情况都瞒着康施坦莎,那么别人还是告诉她了。霍 费尔常来看莫扎特,回去以后,他告诉康施坦莎,说莫扎特病了,孤苦伶仃的,十 分可怜。于是康施坦莎在11 月底回到家里。为此莫扎特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更令人感到他处境的可怜。他那苍白的小脸瘦得不成样子,大脑袋上的骨头都明 显地突了出来——尤其是那深陷的眼眶和长鼻子。 看见他瘦成这个样子,她吓了一大跳。然而,更使她焦心的还是他说的话。 他不断提到死后怎么样、死的时候又怎么样;他一阵阵地现出绝望的样子,任 凭泪水淌下面颊——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天气仍然十分美好,康施坦莎雇来一辆马 车,把他拉到郊外公园兜风。那里秋高气爽,从多瑙河上飘来的新鲜空气格外温馨、 纯净。他们下了马车,坐在草地上。莫扎特想起了上一次到郊外公园来的情景。那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正值秋天,他把樱草花编成结,塞进她胸脯里,吻着她; 他们互相拥抱着躺在地上,嘤嘤地悄语着他们心爱的私房话。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一 天——那时她是多么可爱、多么温柔! 那正好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之前……那个孩子死了。 突然,莫扎特抽泣起来。他蜷曲着身子,双臂交叉,把头埋在里面。康施坦莎 一惊,扭头望着他。 “沃尔费,亲爱的,出了什么事?”“没什么,没什么,”他呐呐地说。“我 只是疲倦极了,伤心极了。”他抬起泪痕满面的脸,注视着她。那双眼睛里有一种 康施坦莎不愿看到的神色。她想把头扭开。但莫扎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不能再 动了。 “沃尔夫冈,”她缓缓地说,“你在想什么?”他的眼神变温柔了,拿起了她 的手。 “亲爱的小施坦齐——玛丽妮,”他轻声地说道,“我在考虑死。”康施坦莎 浑身一震。“你知道,我现在是每时每刻都在考虑死。这就是我必须写完我的安魂 曲的原因。”他把脸颊贴到她的手上,抬起眼睛望着她。“我是在为自己写这首曲 子,亲爱的。难道你还不明白么?”康施坦莎吓坏了。莫扎特显得那么平静。他谈 到死时好像是在谈一件早已发生过的事情一样。她把他搂在怀里,使劲抱紧他。 “不、不,沃尔费,”她哽住了。“别说这些可怕的事情……别说了……” “这些事情并不可怕,亲爱的施坦齐。它们美妙极了。死亡是非常美丽的。我不是 说过,我觉得死亡才是生活的真正目标吗?”她又摇了摇头:“我求求你,沃尔费, 求求你……”“别伤心,亲爱的,”他说。“它的确很美丽,真的,几乎是尽善尽 美了。可还有其他的一些事——那些事……”他的声调变了。康施坦莎飞快地瞟了 他一眼。他那扭歪的脸突然变得冷漠、严峻起来。他在茫然直视。她怯生生地碰了 碰他的胳膊。他回头看着她。他的眼神变了。那双眼睛似乎变大了。看见他这么紧 紧地盯着自己,康施坦莎不禁倒退了一步。她瞥见了某种可怕的神色。 “康施坦莎,”他用紧张的口气低声说,“我的心头压着一件事。这件事我已 经感觉到很长时间了。”她的下巴颤抖起来,但她仍然望着他。他向前凑了凑。 “康施坦莎,有人给我下了毒。”“不、不、不”她硬咽起来。 “是的,”莫扎特肯定地说。他的眼眶又充满了泪水。 “肯定有人给我下了毒,”他说。“我怎么也摆脱不了这个念头。”康施坦莎 想说些什么。她张开嘴,蠕动了一下嘴唇。可她怎么也说不出“谁”这个字来。 莫扎特明白了。“别管是谁,”他摇了摇头说,“我不会讲出来的。”那奇怪 的神色又回到了他暗淡的眼珠里。 当然,这只是一个痛苦的幻觉。没有人给莫扎特下过毒,这个幻觉是他那极度 烦躁的大脑在陷于绝望的时候臆造出来的。他在心底猜想下毒人是萨里埃利。当这 个可怕的猜测传到萨里埃利的耳朵里时,那个可怜的意大利人吓坏了。从那以后, 这个念头始终缠绕着萨里埃里,一直到他老朽无用、奄奄一息时,他还是无法摆脱 这个想法。他临死时望着一个朋友,可怜巴巴地说:“我可没有给莫扎特下过毒啊。” 莫扎特还活着的时候,萨里埃利用了多种方式来表达对他真实的、诚挚的(尽管有 些为时过晚)敬慕之情。他必须这样做——有一些人说不定真的相信了传闻。 康施坦莎终于认识到,折磨着莫扎特的决不限于一般的身体不适。她请来了综 合医院的医生克洛塞特。医生对他进行了一番检查后表示同意她的看法——必须把 《安魂曲》(K ·626 )的乐稿从他身边拿走。莫扎特答应了。 他疲倦不堪,身体虚弱,在作曲时都很难支持得住,干别的事就更没力气了。 他的共洛会弟兄们正在过音乐节。他和席卡奈德尔一起为他们写了一首大合唱, 在11 月中旬进行了演出,受到听众狂热的欢迎。几个星期来,康施坦莎第一次看 见他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他的心情很好,甚至显得有些淘气。他央求她把《安魂 曲》还给他。康施坦莎看什么事情都是只看表面现象,从不多想。她觉得莫扎特好 多了!她把还没完成的那份乐谱还给了他。 然而,这首安魂曲注定是写不完的。但莫扎特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这种可能性。 他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而且相信它即将来临。为了写他的死亡之歌,他以无比的 激情争分夺秒,倾下了最大的赌注——他生命尽头的最后时刻。他失败了,但他年 轻的学生居斯迈尔忠心耿耿地尽力设法弥补了这个缺陷。沃尔夫冈缓慢地、终日不 辍地写着《安魂曲》,把脑子里的全部深遽思想都溶进了他笔下的每一个音符里。 对于这首安魂曲,讨论分析者有之,拆散整理者有之,撰文批评者有之,妄加 注释者更其有之。其原因何在?就因为它是一首人类永恒的史诗。任何一个人的死 亡都会使他的亲属产生痛不欲生的念头,但这首安魂曲却给死者亡灵带来了无比的 安慰,竟使死亡升华到了一个比生存更高的境界。有生必有死,这是世间的普遍现 象。因而这首安魂曲也就有了普遍的意义。它是超脱了空间的限制而与我们同在的 一种东西。它没有须臾的始终,除非我们说它随着那个羸弱的婴儿在萨尔茨堡的第 一声啼哭而诞生,伴着那个疲惫的音乐家在维也纳的最后一声长叹而结束。即便如 此,它也决不只局限于35 年短暂的时光。它上溯到生活体验的起源,下至触及现 实问题的本质。 要理解《安魂曲》,就应当明白,这首乐曲以结尾时明朗、欢快的空心和弦表 明:莫扎特这位决不愿在朋友面前垂头丧气的音乐家是带着欢乐的心情结束了他那 备尝艰辛的一生的。 11 月21 日下午,天色昏灰,寒气逼人。莫扎特漫无目标地踱进了“银蛇” 咖啡馆。他焦躁不安地扫视了一眼宽敞的主厅,看见所有的桌子都占满了,大部分 人都不认识,不禁厌恶地耸了耸肩。他挤过人群,来到后边的房间里,挑了一个角 落,疲惫不堪地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他在桌上伸开了右臂,把隐隐作痛的脑袋靠 在上面。大理石桌面冰凉冰凉的——谢天谢地。到了这个地步,即使他刚刚收到匈 牙利、荷兰的崇拜者们寄来的报酬丰厚的聘请书,那又有什么用呢?他就这样坐了 很久,半闭着眼睛,瘦小的肩膀几乎让人觉察不到地随着呼吸起伏着。过了一会儿, 他抬起头,向侍者打了个手势。 “给我拿点儿白葡萄酒来。”他冷冷地说。 那个侍者认识他,听见他要葡萄酒,不禁有些惊讶。乐队指挥莫扎特在下午一 般都是喝啤酒的。那侍者放下葡萄酒,擦了擦酒杯,丁丁当当地挎上几个调羹,转 身走开了。莫扎特坐在那里,呆呆地凝视着酒瓶子。他觉得它好像是画在桌子上似 的。他没有碰它。约瑟夫·戴纳出现在他的身旁。在这愁肠百结的一年里,这个好 心的老板一直对他十分关怀。他望着莫扎特,慢慢地摇了摇头,噘起了嘴唇。那张 瘦小的脸盘比一个星期以前更削瘦了,在平日苍白的神色之外,又添上了几分阴郁、 憔悴的样子。而且,两边的颧骨上都浮现出一块明显的红晕——也许是午后的阳光 照的?他那浓密的金发(戴纳知道莫扎特是很以此为自豪的)蓬乱地缠成了一堆, 随随便便地扑了一些粉,系了一半的辫结松散地垂着。他的辫子乱得很——显然有 好几天没编过了,莫扎特抬起头,看着戴纳。 “嗯,你今天怎么样?”他问。 “我觉得应该由我来问你才对,”戴纳说,“你看上去像得了大病一样,乐队 指挥先生!你9 月份去的那一趟布拉格——你知道,我觉得那对你的身体没有好处。 那儿的空气你不习惯。”莫扎特烦躁地蠕动着。这个忠厚的好人在惹他心烦了;可 是,他见了谁不烦呢? 戴纳继续说着。“我看见你在喝葡萄酒了。这样好。你在布拉格喝的肯定是啤 酒。那对胃不好,吾……伤胃的。”莫扎特从椅子上扭过头,温和地笑了笑。 “我的胃比你想象的要好,约瑟夫。我很小时就教会了它消化一切食物。”他 叹了一口气。 “哦,那是件大好事,”戴纳说,“所有的病都是从胃里开始的,洛顿元帅 (奥地利陆军元帅)说是——”莫扎特突然感到一阵难受。他抿紫了嘴唇,抓住桌 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约瑟夫,”他说,“我——我觉得浑身发冷……真怪。我要回家了。 你把我的酒喝了吧。拿着这17 个盾,明天上午到我家来帮个忙。冬天已经到 了,我们需要木柴。我妻子会买的……我现在就叫人生火。”他巡给侍者一个铜币, 走了出去。他跌跌撞撞地走完卡思特纳大街,穿过斯蒂芬广场。等走到劳亨斯坦巷 时,他连那一层楼梯都走不上去了。哦,上帝呀。哦,上帝呀!——索菲·海布尔 正好和康施坦莎在家,她俩急忙把他扶到床上。他呕吐了,浑身直打抖,两颊烧得 发烫。他仰面躺着,双手紧紧抓住床垫的两边,只觉得天旋地转。那天晚上,康施 坦莎帮他翻身,突然发现他的小手奇怪地变了样子,她问他疼不疼。不疼,可是— —她看了看他的双脚——和双手一样肿。 康施坦莎叫醒了女仆莉泽尔,让她赶快跑去请克劳塞特大夫。 第二天上午,戴纳来了,想问问莫扎特要什么东西。康施坦莎把他领进卧室。 莫扎特身上盖着白床单,平躺着。他无力地睁开眼睛,但被刺眼的灯光一照,他又 难受得把眼使劲一闭。不过他还是努力对约瑟夫笑了一笑。 “今天不行了,约瑟夫,”他轻轻地说。“今天我们得跟医生和药剂师们打交 道了。”……(“还有死亡,”他安详地对自己喃喃地说道。他心里非常清楚。) 下午,朋友们开始来看他。莫扎特病倒了的消息很快传开了。席卡奈德尔剧院 里的人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每天下午都来陪伴莫扎特。他现在只对音乐还有兴趣, 别的什么都不想说。居斯迈尔在床边放了一把椅子,说什么也不愿离开。莫扎特心 里十分感激他,他病得不能写了,但他还能指导“居斯迈”写总谱,教他管弦乐法。 床上到处都摊着《安魂曲》的乐谱。每天下午陪伴的人来了以后,他们四个人(通 常是沙克、霍费尔、格尔和莫扎特自己) 就一起演唱已经基本写完的部分,居斯迈尔在早已搬进了卧室的钢琴上弹伴奏。 莫扎特几年前得的一次病影响了他的肾功能,现在肾疼得非常厉害。他的手和 脚越肿越粗。11 月28 日,克劳塞特请扎拉巴大夫来一起会诊,但这些症状使他 们迷惑不解,因此没有采取果断的措施。莫扎特在床上动了一下,翻个身都疼痛, 索菲和她妈妈只好“给他做了几件不用翻身就能穿上的睡衣,还找了一块布垫在他 身下,这样不用费多大劲就可以把他朝上拖一拖了。她们没料到他的病会那么重, 还为他做了一件垫棉花的晨衣,准备等他能坐起来时穿。衣服料子全是他那温柔的 妻子给的。他看着她们一点一点地把衣服缝起来,觉得非常有趣。 每天,剧院的人一来,莫扎特就硬要他们讲头一天晚上演出的全部细节,到了 晚上,他就把表放在枕头边,想象着《魔笛》的演出情况。“现在,第一幕完了。” “伟大的夜女王现在出场。”在身体极度虚弱的时候,他还想唱《我就是捕鸟人》。 前来看望的人中有一个叫罗泽尔的走到钢琴旁边,为他弹了这首歌。莫扎特竭力想 伸出手来。 “啊,谢谢你,”他说,“太谢谢你了,罗泽尔先生!”康施坦莎的身体也垮 了下来,医生在给她治疗。要不是她妹妹索菲每天都来帮助看护,她真是一筹莫展 了。索菲还照顾着家务。莫扎特最后几年里交上的朴实的朋友们都围坐在他的身旁, 他躺在床上,心满意足地望着他们,倾听着他们的谈话。他叫康施坦莎的次数不多。 卧床一个星期以后,他的病情变得非常严重,实际上是部分瘫痪了。晚上他往往痛 得非常厉害。白天一整天他都很平静、安详,很少说话,最多只谈谈音乐,或者安 慰安慰替他担心的人。他的眼睛里那种狂烈的神色已经隐去,他那疲倦的大脑里的 紧张状态也消失了。他很快就要去见他的朋友了,对此他的心里十分满足。 12 月4 日,星期日。下午,他要人把他用枕头支着坐起来,示意朋友们围坐 在他的床边。他把《洒泪经》递给他们,让他们唱。还像平时一样,他自己唱男声 最高音,沙克唱女高音,霍费尔唱男高音,格尔唱男低音。居斯迈尔钢琴伴奏。他 们唱了起来,声音很轻,因为莫扎特已经非常虚弱,只能唱得刚好让别人听得见。 小调旋律渐渐地升到了高潮,他那平静的表情和低垂的眼睛突然一变,换上了明显 的痛苦神色。啊,他实际上还年轻,不能那么轻易地死去!还有多少事没做完,还 有多少事等着做哪!他苍白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两只浮肿、柔软的小手松开了捏着 的乐谱——莫扎特的眼泪夺眶而出。刷刷地往下流。 过了一会儿,他激动的情绪慢慢平息了。将近傍晚时,索菲照常来看望他。吓 得手足无措的康施坦莎跑到门口去迎接索菲。 “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她说。“他昨晚病情非常危险,我都以为他可能 活不过今天了。要是再来那么一次,他肯定会死在今天晚上的。”索菲克制住内心 的恐惧,轻轻地走到莫扎特身边。她碰了碰他的手。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声 音微弱地说:“你来了,我很高兴。今晚陪着我吧,看着我死。”索菲颤抖起来, 差一点流下了眼泪。但她控制住了自己,安慰着他:亲爱的莫扎特,你会好的。 他用极为细小的声音平静地回答道:“死亡的味道已经在我的舌尖上了——我 在品尝死亡;如果你不来陪我亲爱的康施坦莎,还有谁会来帮助她呢?”索菲看他 静静地躺着,就悄悄地离开了。她急忙赶回家告诉凯西利亚·韦贝尔。她出门时, 快急疯了的康施坦莎追着她跑了几步,叫她“看在上帝的份上,在圣·彼得堡教堂 停一停,去请一位牧师来。”莫扎特在最后几年中对他的宗教义务不太认真,因此 也没有个固定的忏悔牧师。索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动了一位牧师,让他答应来 一趟。她回到莫扎特身边时,看见他正在和居斯迈尔小声说话,《安魂曲》的乐稿 又摊在了床上。莫扎特睁开模糊的双眼,注视着乐谱。“难道我没有说过,我是在 为自己写《安魂曲》吗? 他声音微弱地问。 他没留下什么请求或遗言,只是让康施坦莎暂时不要把他去世的消息告诉别人, 直到通知了阿尔布雷希兹贝格(斯蒂芬教堂里可以接替他的职务的副手)以后为止。 康施坦莎在绝望中派人去请克劳塞特大夫,但他去剧院了,直到很晚才来,他看了 看莫扎特,把居斯迈尔叫到一个角落里,告诉他已经没有希望了。尽管如此,他还 是让人给他的头上做冷敷。凉布敷了上去,莫扎特立刻浑身发起抖来。没过一会儿, 他就陷入了昏迷状态,偶尔发出一声谵妄的尖叫。人们看见他举起了双手,仿佛握 着什么东西,还鼓起了腮帮子——他想吹出《审判经》里的小号声来。 康施坦莎、索菲、居斯迈尔——三个人跪在床边,各自反复念诵着为弥留者祝 福的祷告词。深夜12 点左右,莫扎特想挣扎着坐起来。在漆黑的昏迷状态中,他 最后一次睁大了两只模模糊糊的灰色眼睛。片刻,他那佝偻的瘦小身躯倒在了床上。 他把脸扭向了墙。 凌晨一点,莫扎特与世长辞了。 他的葬礼在斯蒂芬教堂草草举行,冷清得很可怜;威势赫赫的凡·斯维登男爵 从他的豪华社会回到贫穷的圈子里,但他安排的却是一次三等(贫民式)葬札,只 花了11 个弗罗林又26 个克鲁策,还是康施坦莎付的;聚在教堂听神父给死者祝 福的人寥寥无几——只有居斯迈尔、斯维登和萨里埃利;然后,他们缩在雨伞下前 往墓地,可刚走了一半就受不了凄风苦雨的袭击而四散离去了;廉价的薄片棺材受 着肆虐的雨点和雪粒的恣意抽打,那个孤零零的掘墓老人把它放进了马尔克策坟地 的贫民墓坑;他知道,这口棺村里装的东西和这里其他毫无生气、毫无用处的黄土 坯没什么两样……但是,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的音乐是永存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