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他杀?——鲁迅之友范爱农之死 鲁迅先生的好友,光复会早期会员,徐锡麟和秋瑾的学生,原绍兴山阴师范学 堂监学范爱农离世已有75 个年头了。对他的死,众说纷纭,有人曾怀疑他是自杀, 更多的人却是说他酒醉后失足落水殒命的。可他的后裔和亲属出示的大量资料却不 是这样……那末,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呢? 1912 年7 月11 日(农伍五月二十七日),这一天,是传统中的韦陀菩萨生 日,绍兴小皋埠照例举行会市。白天小贩云集,地上排列着吃、穿的摊子,五花八 门样样齐全,穿着虽简陋,可也花花绿绿的人们来来往往、摩肩接踵。 绍兴《民兴日报》的编辑马可兴(是鲁迅、范爱农在绍兴的朋友,参加过民主 革命,《民兴日报》的创办人)早就有去一观会市盛况的打算。他不仅邀报社的职 员,又再三邀请了被新任山阴师范学校校长傅励臣的爪牙、绍兴自由党头目何几仲 逐出学校后,暂时在报社帮忙的范爱农一同前往。 范爱农与鲁迅在日本留学时曾因几件小享有过误解,但回国后二人已冰释,在 绍兴府中学堂、山阴师范学堂相处好几年,二人情同手足。自鲁迅北上后,范爱农 少了一个可以推心置腹谈话的人,就在绍兴鸡头山丈人家混日子。失业后就上城来 老朋友处走走,又帮助报社改改稿子,写写社论。当马可兴一再邀请他去看“社戏” 时,他自愧并作报社正式人员,就扯扯那件褴褛的灰布马褂,低头望望那双露出脚 趾头的破布鞋,自感寒酸相十足, 苦笑着,摇摇头,觉得难以出门。可又经不住 老朋友们的相邀,心想,难得的,一年中才一次,衣服破点有啥关系,反正是晚上 去,再说,又不是去当新女婿……这时又有几个编辑在一旁撺掇: “范监学,你若一道去,我们不会忘记带坛陈酒去,大家边吃边看路上景致, 肯定别有风味!”范爱农一听此去路上能开怀畅饮,喜出望外,所以在头天晚上, 吃过晚饭就跑到都昌坊口新台门的鲁迅家里。向鲁老太太告知了此事。 鲁迅的母亲因与爱范农是同乡,加上他与鲁迅的关系,所以平时待他很好。只 要他一上城,就留他吃饭喝酒,常向他打听一些自己亲戚的情况。过去鲁迅在绍兴 时,二人无话不谈,有时还说一些愚不可及的小孩子活,常使她在后房听了也忍不 住要笑。今天,范爱农一到,她倍感亲切,就泡了茶递给他。说后间,鲁老太太听 说小皋埠会市看戏的事,她起身走到天井里,不时的望望天空,只见黑洞洞的漆黑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就回身进去,再三嘱咐范爱农:“这几天是暗星夜,行船走 路都要小心,侬最好别去赶热闹场,免得惹祸祟。”听着鲁老太太的话,范爱农再 看看天色,心里不觉也起了波浪。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还在日本留学时,因徐锡麟、 秋瑾遇难,自己不得不被逼转校。 回国后,自己头上有顶“革命党人”的帽子,衙门里的人也常来纠缠他。他寻 思着也不想去了,觉得鲁老太太的话很有道理。可他毕竟是个老实巴巴的人,平时 报守信用,觉得既然已有的在先,况且船已早早租定,若突然变卦不去会扫他人之 兴。再说,自己是这么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风风雨雨的事也见识过了,难道去看 看社戏,这么一条小小河江却去怕它?所以主意打定,还是决定一同前往。就对鲁 老太太说了句:“我晓得的,我也会格外小心的。”又闲话了片刻,告辞出来,径 直回到了家弄的《民兴日报》社去睡觉。 第二天傍晚,一艘七明瓦大船在欻乃声中载着马可兴、范爱农等一行及一群欢 呼雀跃的山阴师范学校的学生十八人,缓经驶离了河埠头,向小皋埠进发。船的中 舱放着一张小方桌,桌上又放着茴香豆、香瓜子、豆腐干之类沽酒的小吃食,旁边 果真是一坛未开封的绍酒。 船一出城,夜色就浓起来。五月,绍兴正是黄梅季节,空气潮湿,傍晚更甚。 人坐在船中,感到特别气闷。这时只听一个沙哑的声音喊叫着:“来来来,大家动 手,把这酒开封吧!免得‘鱼挂臭,猫引瘦’,喉咙里翻筋斗!”人们一齐朝那声 音望去,见这说话的正是马可兴先生。今天此行是他的发起人,当然是他的东道主 无疑了。 这一声,犹如军令下,话音未了,早有几个眼明手快的学生蜂拥而上,七手八 脚把封口开了。顿时,船舱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绍酒香气,使人馋涎欲滴。连在船 艄头摇船的两个船头脑都禁不住连咽口水,连赞“好酒、好酒”。 学生们更是兴致勃勃,在六个前辈面前多放上一只饭碗,又满满为他们斟上。 他们自己不敢太放肆,几个人才拼一大碗。真凑巧,范爱农面前放着的不是一只饭 碗,却是一只装菜用的红花碗,一个学生对他说:“范监学,你酒量最好,就喝这 大碗吧!”范爱农口中客气:“哪里哪里!”可手也就接住了。招呼过后,就喝了 起来。 夜,黑沉沉的,天上没有一线光亮。船在环城古河道中慢慢走动,既可乘凉, 又可谈天说地,倒也别有一番情趣。尤其乐了几个学生。他们一方面轮流为先生们 斟酒,另一方面,此时此地,“师道尊严”暂搁一边,像大人一样可以开怀畅饮。 这群学生中有来自新昌、嵊县、诸暨的,有的会唱绍板、高调的笃板,他们自己唱 了还不算,还要先生们也唱,不会唱就罚猫狗叫,不然,罚酒一大碗。编辑先生哪 里肯罚猫狗叫,就情愿罚酒喝,自己不会干,又劳范爱农代干了。范爱农的确是海 量,他端起碗后,往后一仰脖,一口气干了,还咂咂嘴,赢来一阵喝采声,接着又 是一阵叮叮 的碰碗声…… “监学,真好酒量,再喝,再喝,反正今天不用付钞票,来呀,不醉不休!” 一个学生更是翘起大姆指劝酒。范爱农很高兴,心里热乎乎的,脸热心跳,醉眼朦 胧,望着这群过去曾因调皮捣蛋而被自己严厉斥责过的学生,心中倒有点内疚。这 其中就有马可兴的儿子。而这些人平时对范爱农监学早有怨恨情绪,苦于无法发作。 现在见他已被斥逐出校,加上何几仲在背后又大讲范监学坏话,挑拨他与学生的关 系。这些无知的学生们总想找机会报复一下。 真的冤家路窄。此刻,这班学生中早就有人在暗算他,他们见范爱农已有了醉 意,且又把过去之间不愉快的芥蒂早丢到九霄云外,拿过来的酒全当好意,不管三 七二十一一饮而尽。他们悄悄一阵耳语后便萌生了恶作剧的念头。 当船驶到瓦窑头时,船舱里的人已能隐约听到从小皋埠戏台上传来的咚咚锵锵 的锣鼓声了,人人都立起身来往那边戏台下张望。这时的范爱农也觉得肚内胀鼓鼓, 就向众人一拱手说:“对不起,我要去后舱小溲来。”说完,他就挤出人群,向船 头走去。那几个冤仇很深的学生就立即打了个赔号,蹑手蹑脚地一同走出中舱,乘 他解开裤子时,突然一拥而上,将一点没防备的、又有了醉意的范爱农推下船去。 为了不让人发觉,他们又悄悄走到船尾,催促船头脑:“快摇,快摇,那边的戏已 经开场了!”夜空黑得像一口锅,除了远远戏台下的一线汽灯光线,仍看不清周围 的一切。船头脑也不知就里,一听催促,就一个劲地摇了起来。这时中舱内的编辑 先生,都伸出脖颈,双眼紧盯戏台,纷纷议论今晚由谁上场唱主角的事。有人还讲 起了“戏子”们的隐私,根本没人留意范爱农。直到好一会儿,有人说了句:“怎 么,范监学的尿解不完了?这一句提醒,大家才忙回头找他,却不见了人。马可兴 慌了,忙问几个学生,他们都连连摇头,矢口否认,一迭声地说“不知道”,“没 看见”。只有一个人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没人管他,他一定是酒醉掉进河里去了!” 人们的眼光都对着那说话人,这,正是马可兴的儿子。 马可兴着急地追问儿子缘由,他儿子就说是随便瞎说的。他不再追问,就忙命 船头脑住了浆橹后下水去摸。可船头脑说: “五荒六月,河面又宽,不便下去。”人们迟疑着。这时有人说: “介黑的天,到哪里去找?死了一个不够,要死一双哉!”有人忙附和: “对,对,他已好一会儿了,就是摸到了也早断了气,要是活着他自己会游回 来的,这里所有人都比不上他的水性好!” 马可兴也没了主意,说:“算哉,算 哉,明日一早再说。”看戏的热情像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就随手拿起旁边一圈蚊 虫药,往河中一扔,作为明天打捞的记号。口中说:“但愿他还活着。”再说,范 爱农冷不防会在此时此地遭人暗算,一惊吓,酒全醒了。他用力地在水面上浮着回 想起刚才的事,真像作了一场恶梦。他用力地咬了下嘴唇,伸开那结实的双手,在 夜色中迅速划了起来,心里骂道:“丧天害理,这班畜牲,看我不同你们算帐!” 心中不免懊悔刚才不该肆无忌惮地喝那么多的酒,更不该不听鲁老太太的忠告而来 赶热闹场,真应了绍兴人老话:“皇帝发沸天下要造反,穷人发沸自身有灾难!” 真是“人心难托,鸭肫难剥”啊! 他使出了所有力气猛地游着,不时地抖动头部,甩掉头上的水。 原来,他确是个水性极好的人。小时在老家皇甫庄,逢端午节赛划龙舟,他也 算是个角色。有一次,划到中途船翻了,他着急得很,就用力浮在水中,一个人又 把龙舟翻过来再湿漉漉跳进舱里划起来,仍把别人抛在后面而得到冠军。乡里人服 了,“这魁官(范爱农的小名)力气真大,又有胆识。”后来他入赘到鸡头山做了 上门女婿,又在城里执教,才在这种场面中少露面了。 今晚,在黑夜中他辨不清方向,只好一个劲地游,已游到了皋平江口,河面更 是开阔了,他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块黑黑的地带,以为那是河岸,于是,双眼一亮, 飞速地向那边靠近。可是,一游近,用手一摸,糟了,软软的,原来,那不是岸, 却是大菱蓬。“啊!误入了大菱荡。”他知道这是极危险的,心中一惊,就忙挣扎 着游出来。可是,已经晚了,那盘根错节的菱藤已紧紧缠住了他,他越是挣扎,越 是缠得紧紧的……终于,渐渐的,他的力气用尽了,手脚发软了,眼前一黑,紧闭 着的嘴唇不能自制了,大口大口的水吞进了肚子,慢慢地往下沉到了河底。 这个在人间历尽了坎坷,受尽了饥饿、冷眼、排斥、打击的范爱农才度过了二 十几个春秋,就这样抛下了满腹救国救民的大志,抛下了年仅24 岁的妻子沈荷英 和一个嗷嗷待哺的一岁女儿范莲子,就这样痛苦地结束了一生。 第二天,许多农民用捻泥船经过大半天的打捞,才在皋平江找到了他的尸体。 范爱农突然猝死的消息一经传开,引起了许多人的不解和同情。特别是他的乡 亲,都知道他水性好,力气大,人又忠厚,况且捞起来的地点又在大菱蓬里,离那 圈蚊虫药很远,觉得甚为蹊跷,再加上死后脸上发青,有乌青块,他们都怀疑他是 被人害死的,都撺掇他丈人沈尧成和妻子沈荷英去衙门里告状伸冤。 可是,这旧社会的“堂堂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他们一无社会地位, 二无钱财,三无好亲好戚,哪有力去打官司呢?再辗转一想,那晚上人那么多,事 后又都一口咬定是酒醉后不小心掉下河里去的,说是被人害死,到哪里去找证人呢? 就是找着了,怕吃官司,也投人敢担风险来证明,这还不是“老鹰啄田塍,多坏嘴 唇皮”。 马可兴等相帮料理完范爱农的丧事后,听到许多人都在议论范爱农之死,他就 多次责打儿子,要他说出实情。儿子起先死咬住是他自己失足掉下去的,可后来又 慑于父亲的棒威,只得吐露了真情:大家早有怨恨情绪,乘去看戏之机想给他喝几 口水,不想他却……儿子又再三说这是大家预先串通的,大家又保证不外露秘密。 马可兴听了这话,知这事背后肯定还有人,也许就是何几仲之流,这又与官场息息 相通,此事若张扬出去,肯定不好收场,为了避免惹祸,就在同行中说他是酒醉误 入江河死的,隔不多久,马上又在《民兴日报》上登报声明,以安定群众舆论。 死讯由范爱农表兄叔浩传到他舅舅汪梅峰先生那儿,汪先生一听以为是叔浩传 锗了,后知确有其事,甚为痛心,当即写了一篇诔文,详细介绍范爱农生平及被人 害死的事实。这汪梅峰老人思想倾向与其甥一致,早就怀有忧国忧民之心,有“救 斯民于涂炭”之宏愿。一向治学严谨,言行一致,是一个为人师表的教育家。后也 因贫病交加而死。此诔文直到最近才由他的后裔汪国泰同志在家中发现。 鲁迅的二弟周作人在范死的当天(1912 年7 月12 日)即把情况写信告诉了 在北京的鲁迅。鲁迅接到信后,“不怡者累日”,心情十分悲痛。 7 月22 日,北京倾盆大雨,鲁迅没有赴部上班,“希馔皆素”。夜晚,他独 自坐在绍兴会馆,回想着与范爱农的交往,不禁悲愤交加,提笔写下了题为《哀范 君也》的诗。 《民兴日报》收到此诗及鲁迅的信后,于8 月18 日登了出来。这三首诗是鲁 迅最早公开发表的诗歌,表达了他对范爱农的深厚感情及对吃人的旧社会的强烈控 诉。 1926 年11 月18 日,鲁迅离开北京后到厦门大学任教,在图书馆楼上又专 门写下了回忆散文《范爱农》,详细叙写了和范爱农的相见相识,并写出了二人曾 在日本横滨闹误会,后来冰释后终成挚友的情况,形象地提出了范爱农悲剧产生的 社会根源。遗憾的是,范爱农死时鲁迅远在北京,他对范爱农死的具体情况不够清 楚,仅从弟周作人的信中略知一二,因而认为范爱农是“独沈清冷水”,是迫于穷 途潦倒,长期失业,以致绝望,这是难怪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