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阳间?——影星舒绣文之死 舒绣文是我国影剧坛屈指可数的几位最优秀的表演艺术家之一。她在电影《一 江春水向东流》中扮演的王丽珍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她还曾在话剧《骆驼祥子》、 《伊索》、《北京人》等十几台话剧中扮演重要角色。在十年浩劫中,舒绣文受到 林彪、“四人帮”的残酷迫害,心脏病严重恶化,得不到应有的治疗,于1969 年 3 同17 日逝世,终年54 岁。10 年以后,舒绣文的追悼会才得以举行,追悼会 由邓颖超同志亲自主持。 十年浩劫犹如一场狂风暴雨。刚刚动过心脏大手术的舒绣文在这场大风雨中受 到了严重的摧残。 一天下午,在人艺楼道里的一间空屋中,气势汹汹地来了几个“革命派”,他 们冲着楼上狂吼:“舒绣文下来接受批斗!”当时不知谁说了句:“她病了,恐怕 不能下楼了!”“不能下楼?爬也要爬下来:”舒绣文听到叫喊从楼梯上走下来了。 才几天不见,人们几乎认不出她了,她脸色灰暗,双目深陷,两颊深深地凹陷了下 去,胸部以下却鼓鼓的(此时她已有腹水)。她一只手扶着墙壁,张着发青的嘴唇, 移动着颤抖的双腿,她每走下一步台阶都那么因难、吃力……她什么人也不看,低 着眼皮被那群人拖进了空屋,紧接着怒吼、嘲骂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这场“史无前例”的“革命”,剥夺了舒绣文养病的起码条件。她每天要去剧 场向夺了权的“革命组织”报到,要参加劳动,随时接受批斗……对于这段经历, 当时还是舒绣文儿子舒兆元的女朋友的曲青云,用她饱含血泪的笔,将它记述下来 : 弄不清人艺有多少群众组织,只是每天都看到一些新面孔来逼婆母写认罪书, 写了一份又一份,不知重复写了多少遍。批斗她时,这个组织还没结束,那个组织 又来揪斗。特别是有几天,批斗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无论婆母怎样低头认罪,怎样 挨打,他们还是说婆母不老实,勒令每天到剧院去劳动改造。婆母患风湿性心脏病, 刚刚在上海做过大手术。大夫不同意她出院,她硬是坚持着出了院,还承担了许多 工作。不想“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由于精神上的打击和长期没有得到治疗和休息, 婆母得了肝硬化,两条腿肿得象两桶水,脚也穿不得鞋了,想躺一会儿也躺不下去, 只能坐着。大夫给她开了“长期卧床休息”的证明,但无人理会。有人还说:“不 管你能不能走路,就是爬也要爬来!”在那种情况下,谁敢不服从,婆母急得没有 办法。 兆元雇了一辆三轮车把婆母达到人艺。造反派看见她从车上下来,过去就打了 她两个嘴巴:“你真会享福呀!为什么不走着来?”“我走不了。”“走不了就爬 着来,听见了没有?”说着又给婆母一脚。婆母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元钱给蹬车的工 人。“混蛋!”啪的一声,棍子正打在婆母的手上,疼得她跌倒在地上。随后, “舒绣文还骑在劳动人民的头上作威作福”的大标语,大字报,漫画等等贴了满墙。 广播里一个劲的喊叫着,“舒绣文要低头认罪……”夜幕降临了,婆母还没有回来, 我和兆元悄悄地去寻找。啊!那不是婆母吗?她正在艰难地往回爬着。“妈!”兆 元几步跑过去将她扶起来,使劲一背,把妈妈背回家。婆母一口饭也吃不下去,只 喝一口水便趴在桌子上了。她躺不下去呀!后来就由兆元用自行车推着她去挨批斗, 才免邀更多的麻烦。 1968 年的冬天很冷,北风呼号,人们都在屋子里取暖,唯有像婆母这样的 “黑帮”在外面接受劳动改造。一天,他们叫婆母在外面替他们刷大字报,她刷呀, 刷呀,直到冻僵了也没人理。婆母终于昏死过去了,手里还死死握着浆糊桶和一把 掉了毛的扫帚。 婆母进了同仁医院。同仁医院的大夫、护士们当时都在忙忙碌碌地搞运动。 给婆母看病的老大夫由于够上了“权威”,被揪斗了,给婆母换了一位年轻大 夫。有一天婆母突然排不出尿来,肚子胀得油光瓦亮的。婆母难受极了,满头大汗 珠子,她哼哼着,两手使劲抓住我的手叫我救救她。我急得没办法。一位好心的护 士把这个年轻大夫找来了,大夫背着手看了看又走了。 我急忙追出去。“大夫,请千万想办法,行行好吧!她会胀死的!”我哭着请 求。一会儿,这位大夫突然喊护士准备给婆母做手术。他们在婆母的肚子上打了一 个洞,黄色的水立刻就像喷泉似地向外喷,流了好多好多。婆母那难过的脸上浮起 了笑容:“好多了,谢谢大夫!”我们也都高兴地舒了一口气。可第二天,婆母的 肚子胀得比以前更厉害了,她难受得喊啊,叫呀!我的心简直快碎了。我又跑去找 那位大夫,他说:“我已经给她动了手术。能做到这一步就很不错了。我实在是无 能为力了。”“难道就让她这样等死吗?”我大声抗议,他理也不理就走了。我不 能眼睁睁地看着婆母胀死,不顾一切地去找那位被批斗的老大夫。他正在打扫厕所, 我跑过去,喊着:“老大夫快救救命吧!”我含着眼泪将婆母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 诉他。他听后带着歉意告诉我,婆母的病,绝对不可手术。既然已经弄到这种地步, 唯一的办法就是注射“汞撒利查碱”,不过得到外面去买。我感激得恨不能给这位 老大夫下跪,可他没等我拜谢,就走进厕所去干活了!我深深地给老人家鞠了一躬 .便快步走出医院。 为了买这种针药,大小医院我全去过了,回答都是没有。直到天很黑了,才在 一个小门诊部买到一盒药。忖过钱,我飞一样地跑回了医院。一针打下去,没过半 小时的工夫,尿就排出来了,婆母苏醒过来了。这盒针药来之不易,不到特别难受 时,婆母决不动用。这盒针药,婆母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凉在窗户外面,怕在 屋里放坏了。直到她去世,还有三针没舍得用!“汞撒利查碱”,我至今记得这药 的名称。 我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同学们都下乡插队去了,我的身体不好,一直没去。 后来,在婆母的支持和鼓励下才到河北省插队落户。 快到春节了,我心里惦记者婆母,提前回京,放下行李就赶紧奔医院,到医院 时已经下午两点多钟了。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病房,看见婆母安静趴在床上,两手 抱着枕头,头支在枕头上,随着呼吸微微地颤动着。我一阵心酸,说:“阿姨,给 兆元打个电报叫他回来吧!”“是啊!按说是该让他回来的。可他们能让兆元回来 看我吗?不要拍电报叫他了,省得他不安心。”听了这话,我更难过了。 我在医院时,有一次来了几个说是外调的人,他们让我把婆母带到小会议室。 婆母自己不能走,他们就把婆母架着走,我跟在后面。他们不让我进小会议室,把 门“呯”地一声关上了。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先是听见他们粗声大气的喊叫:“说 不说…… 快说……”随后就是“啪啪”打耳光的声音。 这声音撕着我的心,我不忍心再听下去,哭着跑了,在离小会议室不远的拐角 里等着。约莫过了两个小时,这些人才出来走了。我赶紧跑进小会议室,看见婆母 跪在地下,蓬头垢面,老泪纵横。“阿姨!”我哭着跑过去,一下子抱起她放在沙 发上,母女俩哭作一团。婆母边哭边告诉我说:“他们逼我写周总理的材料,我死 活不写,他们打我,骂我,我就是不知道。”记得那是除夕的前一天下午,忽然来 了一大群男男女女,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穿着军装的男同志,年纪大约40 岁左右, 胖胖的,怀中还抱着一个毛主席的全身像。不知是谁作了介绍说:这是咱们的军代 表。“舒大姐,你好啊!”“啊!我好!您这是……”婆母惊奇得睁大了眼睛。 “舒大姐,我是代表人民艺术剧院的全体同志看望您来了,并向您表示祝贺,祝贺 您解放了……”“啊!是真的吗?”婆母问。“是真的。”大家一齐回答。“解放 了!”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啊!它就像一声惊雷,把婆母震得一下子站起来,紧紧 握着军代表的手,热泪夺眶而出:“啊!我解放了,解放了!……你们大家都听见 了吗?”婆毋放下军代表的手,又摸着毛主席的像,呜呜地哭着。大家你一言我一 语地劝着婆母。突然,婆母大笑起来,这带着哭味的笑声,使旁边的人都心酸地流 下了眼泪。我害怕婆母精神失常,一个劲儿劝她冷静。 兆元突然回来了。母子见面,真是亲热极了。婆母含着眼泪搂着儿子亲了又亲, 这天兆元陪着婆母在医院呆了一夜,第二天告别回去了,那儿只准他一天假! 春天来到了。听人讲,病重的人如果能拖过春节,冰消河开后,就没有多大问 题了,我真希望是这样。婆母这几日身体见好。精神更佳,每天吃得很多,见别人 吃什么,她就想吃什么。不仅胃口好,而且还要上床睡觉。这也有点奇怪了。别人 偷偷告诉我,这不是好兆头,是回光返照。我有些紧张,赶紧给兆元拍了一个电报, 让他赶快回来!等了几天,不见兆元回来,我没有主意。 “青云,你看我脚底下哪来的这么多的水?”我低头一看,可不是吗? 我没有多想,赶快用拖把拖干净了。到了下午,婆母又说脚下有好多水,我仔 细一看,才发现婆母的裤腿已经湿了大半截了。我赶快找来了大夫,检查发现是婆 母腿肿得太厉害了,把皮陕撑破了,黄水从里面像小溪似地向外淌着。太可怕了! “大夫,请想办法治一治吧!”大夫说:“这还怎么治呀!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快给她准备后事吧!”“什么?准备后事?”我一下懵 了,半天才缓过劲来,又给兆元拍了封加急电报。 3 月16 日这天,我接到一个长途电话。我的同学到农村办插队落户手续,没 带介绍信,公社不给办理,让我赶快坐火车送去!我只好到婆母那里打一声招呼就 准备走。我发现婆母的精神不对,她坐在凳子上直打颤,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我,也 不说话。我心里害怕婆母会不会……。可同学的那件事也是非办不可的,只好一咬 牙便乘火车到琉璃河送介绍信去了。本想乘下午4 点的火车赶回来,谁知没有火车, 一直等到晚上8 点40 分才坐上火车,到北京已经是10 点多了。医院肯定进不去 了,我也累坏了,便回家睡觉去了。谁知,这造成了终生的遗憾,我没能给婆母送 终。 8 月17 日一大早,我穿好衣服,脸也没洗,拿起头巾就乘车去医院,一下车, 我就跑起来。跑到医院的大门口时,看见一群人正在往平板三轮车上搬东西。我一 眼就认出是婆母的东西,特别是那个解放军同志送来的毛主席全身像。啊!婆母! 眼泪一下子蒙住了我的双眼,我顾不得问什么,撒腿跑到病房。晚了!护士已在用 拖布拖婆母流在地上的血水。“阿姨……”我喊着趴在门上,哭得喘不过气来。护 士们全都过来扶着我,不让我哭,怕影响其他病人。好久,我才平静了一些。婆母 的病友扶我到屋子里坐下,将昨天发生的事,你一言我一语地叙述着。从我离去后, 婆母一直坐在那里,脸朝着门口,两眼一动不动地向外看着。中午送饭来了。护理 负把饭放在面前,她看也不看;劝她吃饭,她也不理睬。后来婆母走到行军床前 (这张床是我从婆母家里拿来的),坐在行军床上,把自己最喜欢的黄色毛衣穿上, 还梳了梳头发。别人问她:“你是不是等人哪?”婆母点点头,说:“青云怎么还 不回来看我?”婆母躺下了,安安静静地一动不动,好像睡熟了。大家也都慢慢地 睡下了。突然,婆母坐起来,大喊:“兆元!兆元!”这一下可把大家吓坏了,一 下子全都坐起来,看着婆母瞪着大眼,向窗外看着,喊了“青云”,又喊“兆元”, 喊完了躺下,一会儿又坐起来喊。就这样,一直到天黑,把护理员也吓跑了。大家 看着她,都为她难过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快到半夜12 点了,婆母突然坐起来,大喊道:“快开门!快掀帘子!我弟弟 赶着马车来接我了!”大家不约而同地一齐往外看,哪来的马车?婆母折腾了一夜, 早晨7 点15 分去世了。 上午10 点钟左右,兆元才回来。我母亲一见他就哭了。此时兆元方知道妈妈 已经离开了人间。他哭着跑到医院,医院的大夫不让他看遗体,原因是面部很难看, 怕他受刺激。无论他怎样求情,都无济于事,我们只好回家。 婆母是全国人大代表,全国妇联常务理事,但当时却没有可能给她开一个追悼 会,而且不让留骨灰。我和兆元只好趁他们不合,用手帕包了一些骨灰带回家。 时间如流水,一晃10 年过去了。这10 年中,我们一直为婆母的平反奔波, 直到打倒“四人帮”后的1979 年5 月15 日才终于为婆母召开了追悼会,由邓颖 超妈妈亲自主持。啊,可盼到了!那时,我们的大女儿已经6 岁了。 我不迷信,可我相信婆母一定会知道这一切的。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