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中的孤女坟——评剧皇后白玉霜之死 白玉霜,我国著名评剧演员,电影明星,曾被誉为“评剧皇后”。1942年被黑 暗的社会迫害致死。白玉霜出身艺人家庭,从小学艺,一生受尽磨难,在她红极一 时时,曾想隐退山村,过平民生活,但未能成功,人们由此又把她称为“豆腐西施”。 一霎时,她——倾国倾城的一代名伶,气息微微,眼神散乱,沉重的病躯骤然 变得像纸一样的轻薄,一缕香魂飘飘悠悠地向永恒的黑暗里坠落下去。 顽疾已经用痛苦的枷锁将她捆绑一年多了,她像古希腊悲剧中的墨勒阿格,被 一种超自然的毒火日夜地焚烧着,无休止地承受着浸入骨髓的痛楚折磨。每逢痛到 极点全身麻木之后,她屠弱的身躯才得走入无知的梦境,得到了暂时的解脱,在睡 梦中略微恢复一下疲竭的体力,然后再去忍受那无法忍受的折磨。 团团灰暗阴冷的迷雾从她身边擦过,意识的火花忽暗忽明。她回首望望,她所 走的是一条泪痕斑斑的曲径。凄楚迷乱的人生,这使她更加无望,更加情绝。她孤 零零地来到了这个凉冷的人世间,如今,又孤零零地从这个冰冷的人世间离去。 她慢悠悠地又睁开了眼睛,在暗淡的光线里摇晃着几个人影。她痴滞地凝视着 那些似曾熟悉但又陌生的面孔。 白玉霜的继母胖李奶奶还俯在她的身上,用手帕为她擦拭着额角渗出的汗珠。 她微微地仰起了头,用畏怯和乞怜的眼光在灰暗的屋子里搜寻着。她搜寻到了, 在屋角里坐着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满脸忧伤,一身泪痕。他也是个风尘中蹈 蹈独行的旅客,租籍广东,为了避灾弭难来到了北平,寄寓在王府井美白理发馆经 理、他的乃叔的门下。白玉霜第二次回到北平唱戏,在美白理发馆里理发时结识了 他。从此,便在罪孽的人寰里建立起感情。 “妈妈!”她声音颤抖地说。 “孩子,你还有什么话?”胖李奶奶凑过身来。 “妈妈,我为您出了一辈子的力,现在,我只求您一件事,希望您能够答应我 ……”“什么事?”“我想要结婚!”“啊?!”老太太惊呆了,屋里的人也都惊 呆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病人昏迷中的呓语,还是那倍受侮辱的生命所 迸发出的痴情的绝唱。 “我想要结婚!我想要结婚!”她又寻望了一下坐在屋角里的中年人邝某,期 待地问:“你同意吗?你同意和我结婚吗?”屋子里的人都沉寂无声,心头上比压 着一块石头还要沉重。中年人走到她的跟前,默默地拉住了她的手,向她点了点头, 酸心的泪珠籁籁地滴在她的手背上。 她满意地笑了,眼里滚动着感激的泪花:“你,还算是个有良心的人!”“咳, 我活到了今天,总算有丈夫了,有自己的丈夫了!这不是演戏,不是在舞台上,不 是与人假扮夫妻!”她咳嗽了一阵子,气息越来越微弱,但嘴里仍在呢喃:“不是 演戏,不是假扮夫妻……”人们哀叹,伤心,悲泣,用难以描述的复杂感情,为她 操办着婚礼和葬礼所需用的物品。 她为什么在临终之前,又蓦地想起要结婚呢? 难以理解的事,说起来也很容易理解。评剧舞台上另一朵奇异的名花,自号为 “评剧大王”的刘翠霞病死了。在那个社会里,一个女伶不管名声有多大,才艺有 多高,但雨打飘萍的生活和凄凉卑微的身世,使她们几乎没有一个得到好的结局。 刘翠霞看到了这一点,临死前曾向与她同居的陈某提出了正妻的身份问题。那个姓 陈的还算是个仗义的男子,刘翠霞死后果然以正妻的名份厚葬了她。一些老艺人看 到了无不感叹地说:“刘翠霞总算有眼睛,我到了个有良心的人,死后没有被葬到 孤女坟里去!”什么是孤女坟?在有鬼神的世界里,那是个荒凉凄冷的海隅,被人 遗弃的孤岛。按照封建礼教的世俗规定,一个成年而未嫁人的女人,就不能埋列祖 坟里去,只能在荒野的地方孤零零地起个孤女坟。 白玉霜在弥留之际想到了这可怕的结局,全身吓出了冷汗。她真的要像戏曲里 唱的“天尽头,何处觅香丘”吗?她为了寻觅一杯净土,寻觅一杯不被遗弃在荒野 的角落里的净土,才在生命最后的刹那,做这一番绝望的挣扎。 她在邝某的手里,满意地合上了眼睛。但是,等待她的不是笙管笛萧的花烛洞 房,而是咽暗掩泣,阴风惨惨的灵堂。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做新娘子的甜情蜜意, 魂魄便已飞到虚幻的鸿蒙太空。人生。多么短暂的人生呀!1942年8 月10 日,这 个评剧皇后便悄然地离开了人间。 命运之神是不肯轻易向人妥协的。白玉霜生前竭力挣扎想要摆脱掉的悲剧,死 后依然落到悲剧之中。没有哪家的黄土垄中,肯收留她那副“轻贱”的骨头,没有 哪家的坟茔肯收留她那荡荡孤魂。她到底还是作为孤女坟主而被埋在天津公墓里, 墓前一块小小的石碑不明不白地记着:“李桂珍之墓”。 甚至连评剧演员或者是白玉霜的字样都没有留下。仅仅这一块荒凉的石碑,就 给人一片荒凉之感。 “咳,又是一个无亲无故,孤苦伶仃的女人!”路经此处的人不免要唏嘘感叹 地说。 有谁知道,她就是那红盛南北,赫赫有名的评剧皇后,电影明星白玉霜呢? 1937 年2 月,正当白玉霜红得发紫,人人倾羡的时候,一条奇特的新闻又在 白玉霜身上发生了!白玉霜与人私奔了! 白玉霜在艺术上有所追求,并为这种追求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如今她唱红了, 人们看到她红衫翠袖,车接车送的好不福气,可是人们看不到她内心里的痛苦。不 知道在那欢歌笑语的生活里一个女伶所受到的蹂躏和摧残。她的身心无时不在污浊 中淌着血,淌着泪。 在那个年月,一个女戏子越是唱得红,越遭来更多的妒忌、中伤、暗算和烦扰。 最使她感到痛苦不堪的,还有她与继母李卞氏之间的关系。李卞氏生得胖乎乎 的,一身是肉,因此外面都叫她胖李奶奶。她视财如命,刁狠贪谄四个字让她都占 全了。白玉霜戏班表面上挂的是白玉霜的名字,实际上是她一人当家作主。她把白 玉霜当成摇钱树,一心只想搂住这棵树不断地给她摇下钱来,至于女儿的婚姻、恋 爱、个人幸福,她则一概地遮拦。 1937 年,白玉霜已经整整30 岁了。在那年月里。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一 个很可怕。很难听的岁数;特别是橡她这样身世的女人。在生活上,她也曾有过热 烈的追求。女性的柔情,倾心的爱慕,颤抖的激情,她不只是在舞台上才有,在戏 里面佯装,奔放的个性不会饶过她在这方面的渴求。她渴求女人的一切,她要有女 人所应当有的一切权利。可是胖李奶奶不会轻易地放过她,就像安徒生童话里的巫 婆,她知道该用什么魔法缠住海的女儿,缠住她那颗奔放的女人的心。 “你不能嫁人!有丈夫就别想唱红了,那些有钱有势的人谁会花钱去捧一个有 丈夫的旦角?”她用无数的实例拦住女儿一颗奔放的心。 对于艺术上成功的渴望,还有那些浮浅的虚荣之心,紧紧地羁绊住她,羁绊住 她在生活上勇敢追求的思念。 久而久之,内心的失望形成了巨大的压力,使她必须毁弃自己,毁弃艺术,毁 弃她呕心沥血所争得来的一切。成功,名望,虚荣,都不能满足她了,她要追求生 命的真谛,要求返本归原于自然的本体。 她被俗念的灰尘蒙遮的心灵得到了净化,眼前的景物豁然开朗。于是,她不顾 一切地与人私奔了。旧历年底封箱后的那一连串表演,一半是用来掩饰她内心的慌 乱,一半是用来遮人眼目赌中安排好她出逃的计划。 更为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与白玉霜私奔的人,既不是风流小生,也不是洋场阔 少,而是白玉霜戏里班里的一个乐工——打铙钹的李永起。 李永起是个乡下人,自小就来到戏班里做事。他的一对饶钹打得有声有色,很 受人欢迎。他为人老实厚道,对于母亲极其孝顺。有一次母亲生病,他背负着母亲 步行了几十里路出外投医。白玉霜喜欢这个淳朴的人,她浪迹江湖几十年,什么风 雨没经过,什么样心肠的人没见过,与那些口蜜腹剑、朝秦暮楚、信口雌黄、指山 卖磨的人相比,她在李永起的身上找到了人的本性。她要冲出那丝竹粉墨的牢笼, 虚情假义的巢臼,不正是要依托在这个人的身上吗? “勘破三春景不长,素衣顿改昔年装。”白玉霜与李永起回到了他的农村老家, 在依傍田野的小屋子里,在爬满青藤的瓜棚架下,在崎岖狭窄的田垄上,心境平和 地去寻觅那青春的残阳。白玉霜换了一身村妇打扮,隐姓埋名,想在这个被人遗忘 的恬静角落里,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生活。他们夫妻两个开了一个豆腐坊,李永 起做豆腐,白玉霜卖,倒真的做起“豆腐西施”来了。这也是她的一种追求,是对 她过去受侮辱受损害的身世的洗涤。总之,她想凭借自己的大胆和梦幻,来创造一 种新的生活。 一个红遍南北的名伶,本来就不容易隐匿起来,而她自己又不注意隐匿。 任性、大胆和过于泼辣,又破坏了她那恬静的乡间生活。 然而,最使她得不到安生的,还是她自己内心里的烦躁。她曾下定决心要抛掉 艺术,告别舞台。那是她在两种追求中间所做的无可奈何的选择。如今冷静下来了, 一种追求得到了满足,那丢掉了的一种刮心绞肠地牵惹她的心思。她的生活不能没 有戏,虽然她早已厌倦了那逢场作戏的人生。 自从白玉霜出走之后,胖李奶奶在上海单靠一个小白玉霜支撑不起门面,几天 之后就收拾起戏装返回天津老家了。 小白玉霜逐渐成长起来了,她吸收了养母的许多长处,唱得也很好听,观众逐 渐喜欢起她来。白玉霜听到小白玉霜渐露头角的消息,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田间 的小路,潺潺的流水和屋角的桑榆,再也留不住她勃然兴起的雄心。1937 年夏天, 她又自动地返回故里,找到了她的戏班,登上了已经久别的舞台,和广大观众见面 了。 但是,在那个污浊邪恶的社会里,不会因为一个女演员是个名人、红角,她的 地位就可抬高几尺,黑暗势力就会放松对这个柔弱可欺的女子的侮辱与欺凌。相反, 他们还正因为她有钱、有名、有姿,要想着法儿来讨她的便宜,橡欺侮一个小尼姑 那样显勇敢。示阿Q 们的在旧社会里那些唱戏卖艺的人除了要受官绅土豪的欺压之 外,还要受一些报屁股文人和下流记者的敲诈勒索。哪一个关节没有打发好,他们 就会搬弄起事非,无中生有地给你登上那么一小段。等你出来抗议,他们过两天来 一个更正或辟谣。可是这种事情是更正不了的,一般的人看那些无稽之谈的多,看 那些辟谣和更正的少。而且谣言一出,舆论大哗,你的人格、名誉以及营生都要受 到损害,所以,一般的艺人宁可自己省吃俭用一点,也要按时按节地把银子送到报 界那些老爷手里去。 有一次,白玉霜不知怎地忽视了这个关节,没有按时把银子孝敬过去,无形之 中得罪了一些人。于是,在《新民报》上就登出了一篇半诬半骂的狗屁文章。白玉 霜自知得罪不起,便托人请《新民报》总编辑吴菊痴到前门外同和轩里去吃饭。这 真是那座庙不烧香也不行,哪位菩萨不拜也不灵。白玉霸只好认了这场破费,恭恭 敬敬地请了酒席,并在席上递过去一个不大不小的钱包。吴总编辑接受了这双重的 厚意,谁知得意没有多久,刚刚离去那里不远就被抗日除奸的人开枪把他打死了。 总编辑该死该活,是他自己的气数。他花了昧心钱,做了昧心事,死心塌地给 日本鬼子效劳,被打死是他的报应,原本得不着花钱请他吃饭的白玉霜的事。可是 当天,白玉霜就被抓走了,扣押了一天之后,被当作政治犯给监禁在沙滩红楼的日 本宪兵队里。 白玉霜演过《可怜的秋香》、《可怜的芸娘》,可是谁也没有她自己可怜。她 在日本宪兵队里受到了惨不忍睹的酷刑。日本人把她的下身扒光,由两个凶手用棕 毛绳子拉磨她的阴道,血流满地,白玉霜凄厉地惨叫了几声,就昏倒过去了。 白玉霜在日本宪兵队里关押了很长一段时间,受尽了折磨,不仅使她花也似的 容颜被摧残得不像人样,而且那次酷刑,竟使她落下了致命的病根。 旧社会的艺人都有自己一部酸心的血泪史,但还没有听说过谁,比白玉霜受到 的摧残和凌辱更多。她那顶皇后加明星的桂冠,给她带来的却是更多的不祥和灾准。 后来又是花了很大一笔钱,买通了宪兵队里一个姓金的人,才算把她从狱中解 救出未。白玉霜出狱之后,身体便孱弱下去了。从前那丰腴膏润的肌肤已荡然无存, 鲜艳的脸色也黯淡下去,只剩下一双大眼睛空空荡荡地转动者,让人看了更感到心 酸,可怜。她还是照样地唱戏,一天两场风雨不停。 这一方面是她继母胖李奶奶利欲熏心,贪得无厌,不让她空过一天地给她挣钱, 另一方面,也是她自己刚强,不肯向命运低头。一旦不登台演戏,她也觉得生活空 荡无味,没有意思。有时,她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要靠人搀扶走上台去。可是一旦 上了台,她就完全变了样,对艺术的酷爱会把她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调动出来。 1942 年,自玉霜彻底地病倒了。摧残和劳累,冲垮了她体内最后一道健康防 线。她住进了东交民巷的一家德国医院,经医生检查,得的是子官癌。 当时的人们对于癌的可怕性还不甚了解,因此,白玉霜在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 病情稍微稳定之后就出院了。回到天津之后,她仍然照样坚持演戏。 不仅演出,还要排练新戏。那时尚小云正在上演《梅玉配》,她看了戏后便想 法子托人找来了本子,自己每天背台词,练身段,甚至连唱腔都设计出来了,要不 是因为后来病危,她一定粑这出戏移植过来。 有一天,她正在天津北洋戏院里演《闺门劝婿》那出戏,还没演到一半,癌细 胞突然破裂,血流了一腿,艺人们看她实在可怜,劝她底下的戏就别唱了。白玉霜 惨淡地对大家笑了笑,有气无力地接过人们递给她的一杯水。喘吁了一阵子之后, 仍然让人将她搀扶到戏台上。她说:“我死,也要死在戏台上!”不久,白玉霜病 情就恶化了,重新住进了医院。生命,跌落到无望的深谷里。 她病体枯槁,形消骨立,在病床上忍受着痛心的折磨,忍受着痛心的毁灭。 她曾几次昏迷过去,一身无主地向那永恒的黑暗中沉落下去。 最后,她终于在那灰茫茫的无垠中消逝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