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预见的自由(2) 卢:发展克隆技术的目的是为了治疗某些遗传疾病,这是科学界无可争议的进 步。 德:那当然。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人们在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不应该受 幻想的影响。同时也必须分析这种强迫性意识。这种强迫性意识总是担心最坏、最 可怕的事情会发生(在科学技术发展史上有过不少先例),它不是从总体和全面的 角度看问题。在克隆研究的领域中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们不能笼统地讲同意或反 对克隆研究。必须对具体的情况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在思想上不能僵化,不应被 耸人听闻的宣传所左右,也不能用“完全同意或根本不行”的方式来回答这个带有 政策性的问题。 卢:有些人好像就是用“完全同意”或“根本不行”的态度来对待克隆技术的。 德:重要的决定应留待以后去做,现在还不能说得很清楚。至于具体情况和立 法问题,应该谨慎地逐个项目、逐个领域地认真研究解决问题的办法。克隆研究所 产生的效应将是巨大的,人类将如何利用它现在还说不清楚。从原则上讲,我并不 反对克隆研究,但如果想制造克隆人的话,那么我敢说那将是一种极大的危险,其 影响是非常深远的。根据现行的做法,为了阻止这种试验,必须发动一场声势浩大 的政治运动,如同在处理其他重要问题时所做的一样,这样做并不是第一次。至于 克隆其他的物质,那倒是应该允许的,因为复制物质的现象一直都存在。 比如说训练,人们不仅训练动物,而且也训练政治化的军人。在军队内部,以 首长为中心,根据共同的标准,“复制”一些具有同样思想、同样行为的人。这也 是一种克隆技术。而且不仅在军队里,在古代和现代战争中是这样,在所有科学技 术,各种人造器官、各种器官移植中,也都在使用克隆技术。 卢:但今天的克隆技术毕竟与以往不同,现在科学家们正在运用一种生物工程 在复制同质的生物。 德:但生物科学的界限是什么?复制的又是什么? 卢:在现在进行的辩论中,我认为必须把科学万能论与科学试验相区别,同时 特别应注意有些科学家完全可能打着科研的幌子从事一些荒诞的科研项目。科学至 上论者们甚至还组织了一些游行活动,他们在游行中的不文明举动说明,他们一直 想把人变成没有思想和特性的试验工具。因此,我觉得有必要重新阅读一下乔治· 康吉莱姆著名的演讲《大脑和思想》。在这篇演讲中,他指出所有以生物和生理学 为基础的心理学都是些愚蠢的行为,他认为思想是大脑的分泌物。根据这种观点, 一部功能高级的电脑可以写出比《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水平还高的著作。 我觉得必须与这种科学神秘化的观点进行斗争。我还想指出,最近发现的染色体基 因组清楚地表明,对人体组织来说,科学是不能“完全”解决问题的,科学家们可 以用这样的结论来批驳科学万能论者们的谬论。 我对目前出现的将“合理”的与不合理的东西混为一谈的现象也表示震惊。最 近,非常严肃的美国国会竟然就关于克隆的问题征求一个邪教教主(克洛德·沃里 隆)的意见,请他发表对生物克隆的看法。然而,这个支持生物克隆的教主正是梦 幻文学中所描写的那些精神错乱的科学家的真实写照,他又是个江湖骗子,对信徒 们大肆进行经济和性剥削。 他曾经召集这个邪教组织中的50名女信徒,企图通过她们“复制”出50个一模 一样的孩子,例如,一个孩子在10岁的时候死去了,但孩子的父母想让孩子复生。 他已经让邪教内的一个“专家”组做了这方面的试验。令人担忧的并不是邪教组织 所干的荒唐事,类似的事情一直都有;问题是如此癫狂的人所干的蠢事竟然被美国 国会这样重要的机构当成科学实践来讨论。在这个问题上,科学万能论和巫术混在 一起了。 德:伦理与司法行为不应该与这种伪装科学的闹剧相提并论,也不应该将事物 简单地分为两类:一类是机械的、心理的和生理的误区,一类是人类精神的美好自 由。 任何负责任的人,尤其是立法者和政治家所做出的决定,都应该符合,或者应 该努力去适应克隆研究科学发展的实际,而不是去迎合科学万能论者们的荒谬行为。 复制现象一直都存在,这是一种介于机械运动和生物繁殖之间的现象。您刚才提到 了文学,虽然您在提到普鲁斯特的著作的时候用的是幽默的口吻。我觉得在文学史 上也存在复制的现象,随着技术的发展,文学作品的复制数量在不断增加(这与克 隆技术的概念有些相似)。不能忘记这个事实。 卢:我觉得现在科学万能论比以往更加猖獗。那些认识论者们确实认为,随着 科学的发展,有一天公民的概念以及人类所特有的下意识和意识都将不复存在。在 我最近参加的一次研讨会上,唐·斯佩尔贝认为在不久的将来人们就完全不用再考 虑公民意识了,公民将解脱法律的羁绊,人都将成为没有情感、没有意愿,尤其是 没有(弗洛伊德所称的)意识的生物。 德:西方的法律所注重、所强调的就是公民的自主权和公民意识。公民受法律 的保护,在哪里都一样。怎么能说是解脱法律的羁绊呢? 卢:人是生活在社会中的。在社会环境中,公民要遵守社会公德,并要承担社 会责任。而且人是有情感、有意识、注重精神生活的生物。我们所说的人决不是福 柯所形容的那种人,根据福柯的观点,人正在自己制造自己,自己摆脱自己。科学 万能论者认为,在未来的社会里,一方面电脑将代替人类的思想,另一方面人的行 为和认知只是纯粹的生理生物现象。人再也没有精神生活和情感世界。人将被视为 具有黑猩猩外壳的机器,人的精神世界被看作是一种“无法改变”的幻想,这种幻 想使人类错误地认为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德:我认为糟糕的是,有些人只考虑机器极端的、重要的和逐步扩大的作用, 而忘记了机器的能力再大也是有限的这样一个事实,例如,再先进的机器也是由人 来操作的。另外,您所称的情感,也就是说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自己对自己的感情 和对他人的感情—是任何机器都无法替代的。 卢:我也这么认为。有些事情是机器不能代替的,正如您所说的那样。 德:人的情感是机器所计算不出来的,而且也不应该用机器来计算,正如我刚 才所说的那样。 卢:也就是说,不能用机器来分析人的情感。 德:总之,机器分析不出来的事情,就得靠人去分析。我们所努力维护的人与 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不可替代的情感,这种没有敌意的感情,就是人们今天所称道 的自由或下意识。 卢:包括爱情和冲突…… 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无法用机器计算的。机器可以促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但却不能计算这种关系。必须思考,也就是说要不断地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而不 能听任机器和日新月异的科技成果的摆布。我们应该明白,机器是在与人进行智斗。 一旦人们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应该努力掌握主动权。情感是人类特有的标志,任何 发明创造都不能忽视这一点。 卢:您所说的“好客”是什么意思呢? 德:比如,以独特的方式在自己家里迎接亲朋好友,甚至包括那些不请自来的 人,这就是好客的表现。 卢:在发生“非法居留者”事件时,您戏剧性站出来把这种行为称作“好客罪”。 德:其实“好客罪”这个词是别人发明的,好像是雅克·杜邦发明的词。一个 布列塔尼家庭出于友情在家里接待了一些非法居留的巴斯克人。然而,根据法律, 法官们可以追究这个布列塔尼家庭的法律责任,因为他们在家里接待、宴请和留宿 非法居留者。这个词让我震惊,对我也是一种打击。因为好客的行为倒成了罪行。 把这两个意思完全不同的词连接起来,就成了个政治词组。这种令人悲伤的组 合可能将最坏的事情合法化。咱们再回到刚才讨论的问题上来吧。我一直反对无条 件的好客—单纯的好客和来者不拒的好客,这种好客就是可以让任何人到自己家里 来,不问来访者的目的,也不向外国客人要护照。当然,我更愿意接待的是应邀来 访的客人。 单纯的好客和无条件的好客意味着来访者没有受到邀请就来到我的家里。我的 家得由我治理,是我的领地,讲的是我们自己的语言。来访者应该(根据有条件好 客的原则)遵守接待方所制定的规定。单纯的好客等于把自己的家门打开,让任何 人都可以进来。而进来的可能是个侵入者,甚至是个危险的侵入者,很可能到主人 家里来干坏事。这种单纯的和无条件的好客并不是个政治和司法的概念。其实,一 个有组织的法制社会,一个要维护自己领土、文化、语言和民族主权的社会,一个 家庭或一个国家,它们所掌握的是有条件的和有限制的好客,这样的好客才能够起 到最好的效果。而无条件的好客是会招致有害结果的。 这两种好客方式的性质是不同的。有限制的好客是我们所希望的,而来者不拒 的好客是令人担心的。虽然这种单纯好客的本质是善良的,但其结果是使一个国家 的国门洞开,让任何人随意进入。在日常生活中也有这种现象,比如当一个不速之 客到来时,主人却不加防备地将家门打开,热情招待,其实这个主人是在冒险。必 须明白,这种无条件的和无限制的好客是与政治和法律观念相违背的,法律和政治 是不能允许这样的好客行为存在的。 卢:您对这个问题进行了解构。一方面,您同意移民政策的存在,也就是说控 制移民浪潮,另一方面,通过对语言和词义的分析,您从理论上指出了好客问题的 政治原则,也就是说要通过技术手段,选择和限制来访的客人。 在这点上,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我从来不同意取消所有边界,让移民浪潮任 意流动。因此我对左翼政府的移民政策并不满意,尽管我觉得左翼政府的移民政策 比右翼政府的好。尤其是,我不赞同某些极左派知识分子的意见,他们虽是极少数, 但却得到了其他人的支持,他们把帕特里克·韦伊看成是“彻底解决问题”的支持 者,把一些他从来没有讲过的话也说成是他讲的话。当时,我拒绝签署任何有关这 个问题的请愿书。我对那些号称为正义而斗争的人所提出的极端的主张一直保持高 度的警惕。 德:当我们确定了有条件的好客原则后,就能够讨论具体的政策了。在这个大 的原则下,人们仍可以不同意(我就不同意)谢弗内芒和他所属的政府的决定。我 曾指出,其实还有不少可以容纳外国移民的余地,其他人也这样说过。虽然大家没 有明确地说出这一点,实际上移民的数量并没有增加,并不像有些人所说的我们已 到了“可容纳移民的临界线”。不能因为担心选举结果或其他原因而向有些人的主 张让步。这些人担心马格里布地区的移民会“大量涌入”法国。因此,一旦认识到 有条件好客原则的必要行和优越性,人们就可以讨论问题,通过适当的争论,提出 改进措施,并找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因此,我认为让- 皮埃尔·谢弗内芒的声明有些过分,他认为应该谴责那些知 识分子们的“不负责任的行为”,因为他们主张打开所有的国门 ①。其实没有任 何人主张取消所有边界,取消签证制度。把那些过于好客但仍有所控制的人说成是 不负责任的人,并对他们进行谴责,我认为这种做法是一种刺激人的行为,表现出 作风和政策的软弱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