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犹主义及其未来(2) 卢: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纳粹对犹太人实行种族灭绝和犹太人集中营的?是通过 看克洛德·朗兹马纳的电影《犹太人的种族灭绝》才知道的吗? 德:知道得比较晚。在二战期间的阿尔及利亚,不管是在法律上还是在日常生 活中,排犹运动都十分盛行。当时的总督是个排犹狂。他所执行的排犹主义政策比 维希伪政权有过之而无不及,特别是在国民教育和政府行政部门。尽管我们受到欺 辱,但在我那个年纪并不知道(在我当时所处的环境中)在欧洲已经发生和正在发 生的事。同许多人一样,我只是在后来才逐步地了解了灾难的严重性。 卢:是通过文章、谈话和图片了解的吗? 德:通过电影(尤其是《黑夜与迷雾》)和各种各样的文章,我是慢慢地、逐 步地了解的,我已记不清详细过程。总之,我错误地把阿尔及利亚发生的排犹运动 与在欧洲发生的排犹运动区别看待,如同两个世界、两个历史、两个互无关联的社 团所遭遇的不同悲剧。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十分荒谬的。但这种区别看待也不是 完全没有意义,这能使我更加深入地对这段历史进行分析。 我“知道”事实真相的时候,已长大成人了。我已20多岁,住在巴黎。此后, 就像每个头脑清醒的人一样,我开始思考问题。我想弄明白为什么在现代史上会发 生如此悲惨的事情。开始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这确实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后来我看得多了,了解得也多了,才慢慢地理解和适应。在深切地悼念死难者的同 时,我的幻想也破灭了。而后我在分析其他事情的时候,也就抛弃了自己的主观意 念,能够比较客观地看待问题。 卢:那么您是逐步地了解了犹太人被迫害的真相。但您也曾幻想过排犹运动已 经消失了。我们许多人都曾有过同您一样的想法…… 德:同其他人一样,我对法国极右势力企图恢复排犹运动的举动感到非常震惊。 我从未相信—这可能又是我的幻想—法国社会能成为极具危险性的排犹主义社会。 我看到有些团体和政党正在跃跃欲试,我准备揭露他们的企图。但我不相信法国社 会,一个文化底蕴如此丰富的国家,会被排犹主义所侵蚀,我们刚才谈到了关于雷 诺·加缪的那些典型的事例 。 卢:今天,排犹运动又重新开始抬头,而人们对它的警惕性却放松了。有一种 危险的理论正在无声无息地蔓延,我把它称做“下意识的排犹运动”,这种理论不 承认纳粹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罪行,同时要求谴责犹太人的权利,还要把犹太人的 人数统计清楚。他们谴责犹太人的理由同以前排犹运动的理由一样,认为犹太人在 某些重要领域的人数太多了,使犹太人有能力组成“院外压力集团”,以致影响公 众舆论,造成社会的不安定,等等。这种理论所主张的统计犹太人在某些领域工作 人数的做法,其实就是在煽动种族歧视。 两年前进行过一次民意测验,有70%的法国人承认有种族主义情绪,但同时又 声称反对种族歧视。这是弗洛伊德所称的否定式的肯定,也就是说在内容上肯定, 在理论上否定,是一种“我知道不对,但做也无妨”的思维方式。奥克塔夫·马诺 尼是这样解释的:“我知道犹太人受到了迫害,但他们也夸张了自己的苦难。”他 还说:“我肯定是种族主义者,但我不愿意别人迫害黑人。尽管我不愿意同黑人接 触,但也不能太虐待他们。” 德:排犹运动正在蔓延,是在您刚才所说的方式下蔓延,这种方式令人厌恶, 但很容易被识破。它的表现形式是多方面的。第一种形式是,有些人不论青红皂白 地谴责以色列的政策和犹太社团。总有人怀疑你与以色列串通一气,至少排犹主义 者会这样认为,他们把犹太人说得一无是处,以至我都不能坦然地说下面的话: “幸亏我是犹太人,所以当我对以色列的政策,对某个犹太人或某个犹太社团的观 点表示担忧的时候,我不至于立即受到谴责。”排犹运动的这种做法是一个圈套, 我们必须揭穿它。我是经过思考后才这样讲的。他们这样做将会把所有头脑清醒和 富有责任心(知识的、民族的和政治的)的人引向死路。 必须与设置这些圈套的人作坚决的斗争,一定要反对他们的观点和做法,哪怕 花费时间也在所不惜,要用充分的理由和深入的分析来批驳他们。但我不能以反对 排犹运动为借口去剥夺任何人(包括我自己)批判以色列和犹太团体的权利。我承 认这很困难,但勇敢(指精神上的)的意义就在于敢于面对复杂的形势和来自各方 面的威胁,因为我们是处在包围之中,处处都有陷阱。我认为,对犹太人来讲,最 坏的做法就是利用历史事实,大肆渲染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来达到某些(政治的 或其他方面的)目的。这种做法令人作呕,后果堪忧。我们应该揭露这种做法,但 决不应是出于排犹主义的企图。犹太人遭受大屠杀这样的历史事实是不容否认的, 但不应利用这些事实去达到其他的目的。 我认为我们必须坚定不移、不畏艰险地反对两种倾向。一方面,反对各种形式 的否定犹太人被屠杀这个历史事实的企图。另一方面,要反对利用历史悲剧从中渔 利的人。现在这种人还大有人在,有些是个人行为,有些是集体行为。他们有时是 明目张胆、直截了当地做,而有时是在高雅、细腻和尊贵的伪装下干这类事情。比 如他们有时向别人展示出一副痛苦万分的受难者面孔来讲述他们的不幸,以此吸引 别人的注意,但其真正目的是提高自己的知名度或者说是在推销自己。这种战略不 管是在学术、外交、商业或艺术品市场都很盛行,而且在这种场合下还很难识破他 们。对这种战略要随时保持警惕,并努力揭穿。与此同时又要时时注意排犹运动的 动向,防止否定历史的倾向,避免排犹主义者们借否定历史而制造事端。这两种坏 现象同时存在,互为依存。如果这种局面持续下去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同时与这 两种现象作斗争,要毫不妥协,毫不退让。 卢:在这些问题上我们是不能退让的。不要忘记,排犹主义者们总是用一种特 殊的口吻去评论和描述犹太人,这就暴露出了他们的真正面目。我们完全可以反对 以色列的政策,并且支持巴勒斯坦人的事业,批判原教旨主义或犹太复国主义。任 何人也都可以谴责某些亲以色列的错误政策,也可以批评犹太人的某些错误观点, 但不能因此就提倡排犹主义。正如我们都知道的那样,排犹主义者总是以一些似乎 冠冕堂皇的理由,以他们特有的逻辑和词语来表述他们的主张。对他们的这些东西 我一直持批判态度。目前,在与以色列处于战争状态的国家里,排犹主义盛行,甚 至发展到否定纳粹屠杀犹太人这个历史事实的地步,对这些行为必须予以坚决的谴 责。 德:我认为必须对仇视以色列人的说教和排犹主义的论调保持高度的警惕。对 此,您与我的观点完全一致。但是,我们不能仅仅满足于“观点一致”。在这个问 题上,我并不愿意别人把我的意见称做“观点”。请看看“犹太人院外压力集团” 这个词的历史吧。这是个不经意中被引进的外来词。但是这个词的引进,却带来了 一种文化和一些政治内容。这个词本身的含义已被这些内容扭曲了。在美国,“院 外压力集团的活动”是正常的合法行为。因此在引进某些带有潜在危险的习惯用语 时,必须采取“谨慎措施”,就像引进“动物”和有毒物质一样! 关于引进“院外压力集团”这个词(如同引进我们刚才所讲到的政治接触这个 词一样),我一直认为背后可能有些不可告人的企图。这也就是说,应该承认,在 社会上,的确有各种各样可以施加压力的团体和组织,其中也包括犹太人的团体和 组织。这些团体和组织存在于国家政体的内部或外部,无论正确与否,努力保护他 们自身的利益或某些社团的声誉。有些集团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有些团体则加 以否认。 因此我觉得在某些情况下,我们应该对某些社团的作为表示谴责或不满,包括 犹太社团的行为。犹太人有时也可以对某些团体(犹太社团)的行为动机表示担忧, 因为犹太人自己这样做不会被怀疑是排犹主义行为。但为什么有人把“院外压力集 团”这个词引进来,并急切而强制性地加以使用,甚至一些非排犹主义者也这样做 呢?我觉得至少可以说是有排犹主义的意图。在不同的情况下,在不同的背景和政 治场合下,这个词的含义可能有所变化,因此每次都要弄清“是谁,在讲什么话题”, 在何种背景下,以什么身份讲的。同样是这个词,从共和国总统口中说出来,或一 个犹太人在讲述犹太人历史的时候提到,它的意思以及产生的效果就不一样。 在这里我想讲个小故事。不久前,一位陌生人从犹太人中心给我打来电话,他 说:“我的儿子在巴黎索邦大学读书,现在要写有关以色列的博士论文。他了解到 两年前您去过特拉维夫,在那里发表了演讲,以色列媒体还报道了这件事。我儿子 想要一份您的演讲稿。”我对他说,我并没有在特拉维夫发表演讲,只是在一个有 很多人参加的公共讨论会上做了个发言。我当时谈了对中东政治形势的看法,还特 别谈到了对以色列政策的不满。我讲话时口气和蔼,措辞谨慎,但态度坚决,直言 不讳。当时我虽说是即席发言,但除了引言外,其他部分就如同事先准备好了讲稿 一样。我对来电话的人说,如果他的儿子对我关于以色列问题的看法感兴趣,他可 以到什么地方找到这些文章。我还补充到,尽管在我看来,创建以色列国本身就是 产生中东复杂问题的根源,我不能在电话中一一道来(尽管别人一致认为许多国家 都是通过暴力方式成立的,否则就无法立国),我仍然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为了这 个地区绝大多数国家的利益,包括巴勒斯坦人民的利益,还是应该承认以色列国的 存在。尽管这是一切问题的根源,但也是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以 色列与巴勒斯坦国能够和睦相处,以色列承认巴勒斯坦的所有权力,真正把巴勒斯 坦作为一个国家来看待(至少维持它的现状,维护它的主权。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我在电话里不能完全讲清楚),也就是说,在这个拥有“主权”的和两个民族共存 的“国家”里,应该使巴勒斯坦人民免受压迫和无法忍受的种族隔离。我对以色列 国并不怀有任何敌意,但我一直认为以色列政府对巴勒斯坦人民的政策过于严厉。 我经常在公共场合,尤其在耶路撒冷发表我的观点。比如在前一段时间,人们经常 谈论巴勒斯坦的“被占领土”问题,我在一次演讲中就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的演 讲稿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发表。当我谈了这些意见后,我听到电话里的对方说道: “我早就料到您要讲的话了。” 我不知道他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告诉他:“您想必知道,我是犹太 人。我对这个地区的居民,对历史上以及当代的受害者(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深 表同情,甚至好感。但我要保留对有些政府的政策,包括对某些大国政府的政策进 行批评的权利,保留对它们做出成立以色列国的决定以及以色列国成立以来所执行 的政策进行批评的权利。我说这些并没有任何支持排犹主义的意思。我甚至敢说, 我在文章中也是这样写的,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忠于犹太人的传统和犹太人的 正当要求。我的这些观点已在其他场合讲过了,我就不在这儿深入地谈论这个严肃 的问题了。” 卢:您的这些话使我想起了小时候的往事。在我母亲的家族中,有些人出身于 信奉基督教的“以色列”大资产阶级家庭。针对东欧近期的移民现象,他们说: “我们是犹太人,那些人是外国佬。”他们把自己看成是“以色列”的犹太人(或 者说是“贵族”),属于新教教会,而把东欧的犹太人看成是“外国佬”,属于下 等的犹太人。我经常感觉到,因为我父亲是东欧的犹太人,是罗马尼亚移民,他对 那些人的说法难以接受,所以宁愿隐藏自己的犹太人身份。他经常说“生为犹太人 是个不幸”,尤其是“我不应该娶个犹太妻子”。特别是在经历了纳粹对犹太人的 大屠杀之后,他甚至认为犹太人应该彻底地与当地社会同化,以至于再也没有犹太 人了。他属于典型的“犹太人自己恨自己”。 这种同化论者与犹太受难论者同时存在。我小时候,别人不停地对我讲毒气室 和纳粹对犹太人犯下的罪行。我很早就了解纳粹对犹太人实行种族灭绝的一切细节, 而我们全家则幸免于难。我们家的人开始时都是戴高乐主义者,反对贝当伪政权, 都参加了抵抗运动(主动或被动地)。他们对纳粹将犹太人关进集中营的罪行铭刻 于心。他们把自己看成是已经同化了的法国人,拒绝佩戴黄星标志,因为这是一种 侮辱犹太人的标志。他们还利用假的洗礼证明来保护自己。但二战后,犹太人自己 恨自己的行为成风。他们认为最好不是犹太人,没有犹太人,因为对犹太人的种族 灭绝行为很可能卷土重来,因为对犹太人的仇视行为是会永远存在和无法杜绝的。 我是受过天主教洗礼的,是真正的洗礼,并且在真正的天主教环境中长大。而我的 父亲是个无神论者,母亲是坚定的反教权者。自从她接受精神分析治疗后,她回答 了我许多问题,通过与她的对话,也是通过对她的精神分析,我才明白我继承的是 一种异样的犹太人特性。至于我的父亲,我从他那里学到的不仅是如何融入法国社 会,这是他非常希望的,而且学到了对意大利文化的真正兴趣,他真正地喜爱意大 利的绘画和各种艺术,这些艺术是天主教多少世纪积累下来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