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扬精神分析(3) 因此,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国际精神分析协会已不再被视为惟一能代表精 神分析领域各学派的国际性组织,不仅各学派纷纷成立各自独立的协会,而且还出 现了一些拒绝国际精神分析协会领导的小组。这些协会和小组一会儿标榜自己是正 宗的弗洛伊德学派,一会儿宣称自己的理论已经超过弗洛伊德的水平,或者宣称要 抛弃弗洛伊德的思想体系。这些分化活动表明精神分析已经变成一种群众运动。 随着时间的推移,国际精神分析协会的权威逐渐丧失,甚至遭到协会内部人士 的抛弃和反对。这些人士发扬创新精神,以便创立一种新的理论。还应指出的是, 国际精神分析协会地位的丧失与来自“市场”(今天是全球化)的压力有直接的关 系,特别是来自美国市场的压力。在美国,精神分析医生被迫接受大财团的野蛮要 求,负担自己的保险以及患者的保险,考虑的首先是如何盈利,而不是考虑如何为 精神分析的发展做贡献。总之,精神分析的“商业化”和为争取精神分析的地位而 进行的无效的斗争将精神分析引入了商业竞争的道路,一会儿与精神药理学实验室 竞争,一会儿与心理治疗医生竞争。所有这些都背离了弗洛伊德在本世纪初创立精 神分析理论的初衷。 1964年,拉康脱离了国际精神分析协会。他试图重新回到精神分析的起源,从 古希腊哲学的角度重新解释弗洛伊德的理论体系。拉康是弗洛伊德的惟一真正的继 承者。拉康认为精神分析是一个学派,而不是行会组织、党派或邪教,“学派”的 名称由此而来。他对弗洛伊德的理论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从1969年起,我就是巴黎 弗洛伊德学派的成员,我可以作证。 尽管如此,我一直认为拉康式的研究不会长久。因为柏拉图哲学认为大师的存 在只能起到发明创新的作用,而协会模式才是永存的。因为一项新的发明所引起的 轰动效应是短暂的,而将这项发明保持和发扬下去则是长期的任务。 精神分析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局面。当前,任何一个精神分析的国际组织都不具 有全面的代表性。所有组织都各自为政,而且都自称是弗洛伊德的传人,但其中有 不少都是名不副实。 德:我同意您的看法。拉康是与国际精神分析协会脱离了关系。但我认为国际 精神分析协会的作用还是应该肯定的。面对精神分析领域的现状,谁也没有更好的 解决问题的办法。人们不能被动地等待,也不能指望明天在精神分析领域就出现新 局面,成立新的总部或国际性组织。精神分析领域的组织结构在发生变化,包括历 史最悠久的组织。我希望国际精神分析协会能看到这些变化。 全球化不仅使各国之间的交流更为便捷,而且改变了通讯和知识交流的方式。 我认为很有必要在因特网上设立精神分析学科的总部。这样不仅可以快捷并全面地 介绍相关信息,而且淡化了等级观念,也就是说建立一种新型的精神分析团体。精 神分析的所有组织都可以平等地在网上交流。精神分析的等级概念是什么呢?那就 是大师和信徒的关系。这是必要的,但是还存在着其他形式的等级形式。 在精神分析的各类组织中,存在着很强的等级观念,这令我吃惊。我所接触的 那些精神分析的组织就非常关注自身的等级和地位,如同传统的大学一样。这些组 织就像等级森严的医学行会一样,有些大师占据着统治地位,他们周围是一些俯首 帖耳的徒弟们。我并不是说要把这些都取消,必要等级还是少不了的,但如此森严 的等级模式还是应该改变的。可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太大的变化。 我们应该注意区别对待拉康的观点和精神遗产。他的观点有时是冲突的和不一 致的。使人最感兴趣的是他的那些反叛精神。拉康的思想在法国和拉美具有重要影 响,不少具有冒险精神的势力和运动都以拉康的思想来标榜自己。 卢:拉康的主要思想自然会受到指责,不仅是他所主张的每周5 次的刻板的治 疗方法,还有他反对同性恋和医学界传统的等级观念的主张。拉康所要延续的是 “正统”的弗洛伊德主义,他努力做的不仅是继承和发扬弗洛伊德主义,而且要对 弗洛伊德理论的源头进行研究。然而,他比其他弗洛伊德学派的人对法国的各种解 放运动表现得更加开放。 德:拉康非常关注人文科学,而与他同时代的精神分析学家们很少有人关注这 些问题。他对法律、政治和文学很感兴趣,这并不是偶然现象。那些新拉康主义、 泛拉康主义和后拉康主义学派都强调精神分析是一门人文科学。 我不知道精神分析会走向何处,也无法勾勒将来精神分析的走向。不管是在精 神分析领域的内部,还是在处于精神分析边缘的学科,如精神病学、心理治疗,以 及那些与精神分析没有直接联系的领域,如人文科学、媒体、法律等等,都已经开 始了复杂的变化过程。这些学科之间的界线是不明显的,不稳定的,也是不确定的。 而这又影响了这些界线的形式与存在,变化在不停地加快。到底走向哪里,我也不 知道。虽然应该知道,也必须知道,但如果没有这些不知道的话,也就无法取得进 步了。 卢:我已经感觉到了在年轻一代精神分析学家身上所发生的真正的变化,他们 需要的是横向的交流和民主意识。 德:精神分析机构应该对它们的指导原则和运转方式进行重新思考,但首先应 该思考的是它们与政府的关系。在每个国家,精神分析机构都与政府有着直接的关 系,尤其像在法国这样的国家。然而政府权威的危机使精神分析机构与政府之外的 组织建立联系,比如国际组织或非政府组织等,或者说与其他的权力部门建立联系, 这些部门会充分重视精神分析领域里发生的革命。也许这种变化不会在明天发生, 但将来如果发生变化的话,那将是这方面的变化。 卢:咱们继续谈谈拉康以及与他相关的话题吧。我想起了勒内·马约尔10年前 组织的一次题为“拉康与哲学家”的研讨会。在那次研讨会上,大家发表了对拉康 思想的各种不同的看法。现在回过头来看那次研讨会,我觉得当时的各种意见是很 活跃、很丰富的。我想今天是否可以再组织一次类似的研讨会以纪念拉康诞辰100 周年。 1993年,我出版了一本关于拉康的书,这本书同时引起了拉康的朋友和反对拉 康的人的震惊。拉康的朋友指责我犯了“亵渎君主罪”,反对拉康的人对我的指责 更甚,他们愤怒地说我详细地讲述了拉康做得过分的地方,以至剥夺了他们批评拉 康的口实,使他们没有机会再发泄不满。但我讲述的只是事实,并没有任何贬低拉 康的意思。在这本书的扉页上,我引用了一句马克·布洛克的话:“罗伯斯庇尔主 义者们,反罗伯斯庇尔主义者们,我们向你们高呼:宽恕吧,怜悯些吧。理由很简 单,因为谁也没弄清楚罗伯斯庇尔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记得,在这本书出版的 第二天,您将乘飞机去美国,出发前您对我讲:“暂避一时吧,”因为对这本书的 攻击将来自各个方面。从那以后,我不停地思考您在圣父街和格雷耐尔街拐角的地 方匆匆地对我讲的这句话。在此后的数年中,我参加了无数的讨论会和辩论会,有 些场合的言辞是很激烈的。但当我阅读与我同一代的精神分析学家们撰写的有关拉 康的书时,我发现他们当中很少有人达到1990年那次研讨会的发言水平。幸亏有人 指出时代变了,对拉康的研究方式也得改变。尽管如此,当代研究拉康的文章总是 局限于两个主题:研究拉康的“研讨班丛书”的文章和研究拉康异端性的文章。 我还发现了一个难于涉及和思考的问题,那就是拉康童年时所受到的心理打击。 这种打击说明了他为什么对精神病的本质以及本世纪人类社会发生的重大丑行能够 作出如此精辟的分析。我说这些并没有恶意,而是表示一种希望。我想拉康的朋友 们对我刚才所说的话能够理解。 德:那次关于拉康的研讨会是在他去世9 年后召开的,似乎是可以直截了当地 讲话的时候了。我谈了我与他私人关系中的几个小故事。我的讲话从表面上看并没 有什么新“内容”,我在讲述这些故事的同时也简要地谈了对他的一些评价。如果 说有什么新东西的话,那就是在环境已经改变的情况下应该对拉康致以敬意。精神 分析似乎正在走下坡路。那时我与其他人一样,对拉康的思想走向衰落很敏感。从 这个角度讲,在当时的环境下,我与拉康在思想上的结盟是正确的。 另外,尽管与会者的观点存在分歧,所有人仍然非常重视拉康的思想。在对拉 康的理论开展的辩论中,大家仍对拉康的哲学思想和理论进行认真研究,但这些理 论正在逐渐失去影响。在我们今天谈论这些话题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大 家也有必要重读一下那个时期有关的文章和著作。 卢:我记得很清楚,还有另外一次“会见”,在那次会见中,您与约瑟夫·哈 伊姆·耶鲁沙利米交流了思想,但未能晤面。1994年6 月,我们与勒内·马约尔在 伦敦弗洛伊德博物馆主持了一次题为“回忆:档案问题”的研讨会。耶鲁沙利米因 病未能出席那次研讨会,也没能与您见面。他的发言稿是由别人代读的,题目为《 西格蒙特·弗洛伊德的档案》②。您的发言是对耶鲁沙利米所写的一本对弗洛伊德 的《摩西》的评论。此后您在纽约与耶鲁沙利米见了面,但他从来没有对您的评论 给予过答复,至少据我所知是这样。 长期以来,我一直想安排一个著名的犹太历史学家与一个著名的哲学家的会面。 这两个人应该都非常熟悉弗洛伊德的著作,了解历史,对现代犹太人问题很清楚。 因为我本人对哲学、文学和历史都很感兴趣,所以我对这次会见更重视。哲学家往 往责怪历史学家过于强调历史中心主义,历史学家们则指责哲学家们缺乏历史知识, 只注重抽象的解释。而文学家并不愿意听双方的争论。 然而我认为,如果没有哲学理论为基础,历史学家们不能把历史研究清楚;而 不以历史事实为基础的哲学也不能算是好的哲学。不管是哲学还是历史,都需要借 助文学的力量才能把意思表达得透彻,在这方面我想作些努力。我要补充的是,我 很关心历史资料,因为我在撰写有关拉康的专著时,几乎没有什么参考资料,既不 了解他的童年,也没有他的手稿 ②。虽有不少关于拉康的口头介绍,但缺乏文字 资料,他的通信更少。有关他的图像资料极少,只有两部黑白记录影片,少量的图 片,其中只有几幅是彩色的。 在《档案资料的缺陷》这部著作中,您提出了关于古希腊执政官解释历史资料 的能力问题,您也提到了弗洛伊德的犹太人特性问题,有不少人对此进行了研究。 我想在此谈谈这个问题。对于弗洛伊德的犹太人特性问题,有3 种观点,第一种观 点认为弗洛伊德的理论是一种世俗化了的犹太教;第二种观点最普遍,认为弗洛伊 德试图脱离犹太教的影响,但陷入了反叛斯宾诺莎学说和融入德国文化的双重困惑 之中;第三种是耶鲁沙利米的观点,他重新把弗洛伊德的理论纳入了犹太教的范畴, 但他并不反对弗洛伊德的世俗化和融入德国文化的观点。根据这种观点,精神分析 成为一种没有上帝的犹太教,即一种无止境的犹太教。 尽管我不完全同意耶鲁沙利米的观点,但使我感兴趣的是他重新引发了一场辩 论,这场辩论涉及到如何解释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著作中的犹太主义观点。 您指责耶鲁沙利米根据安娜·弗洛伊德1977年的一次演讲而提出的新说法,就 是说弗洛伊德曾经接受精神分析是一门“犹太教科学”的主张。耶鲁沙利米这样的 说法并不是像纳粹所指的那种具有贬义的意思,而是想说弗洛伊德是要通过这样的 主张建立一种新的联盟。您对耶鲁沙利米使用档案资料的方式提出了批评。他找到 了一部由雅格布·弗洛伊德(您把雅格布·弗洛伊德称为“精神分析的先知”)用 希伯来语题献给儿子西格蒙特·弗洛伊德的《圣经》。根据耶鲁沙利米的理解,这 个题献表明弗洛伊德非常熟悉希伯来语,但他不愿明说,也表明《摩西》是弗洛伊 德对父亲关于忠诚于祖先信仰的命令的迟到的答复。 您认为所有这一切就如同耶鲁沙利米站在古希腊执政官的位置上在对弗洛伊德 实行第二次“割礼仪式”,并使弗洛伊德重归犹太教。另外您指出,您对耶鲁沙利 米的这种做法非常敏感,因为您自己的父亲叫哈伊姆,您对自己的割礼仪式记忆犹 新…… 德:按照耶鲁沙利米的说法,人们不用进行精神分析就可以明白在摩西的故事 中谋杀父亲的问题,别人也可以不理睬这种企图,因为谋杀行为实际上并没能得逞。 在一次研讨会上,我们提出了弗洛伊德将“历史事实”与“物质事实”相区别的问 题。弗洛伊德认为应该把历史分为两类,一类以历史资料为依据,也就是说以公开 记录的史实为依据;另一类以迹象和推测的事实为依据,将一种意愿视为实际行动, 比如根据一个谋杀的企图推测出一个谋杀的行动。然而,作为历史学家,耶鲁沙利 米在引证档案资料的时候应该承认,至少有谋杀的企图,才能推断出谋杀的事实, 如果连杀人企图的依据都没有,那就不能随意地推断出结论。 我认为耶鲁沙利米没有认真地对待弗洛伊德关于压抑、症状和区别“历史事实” 与“物质事实”的观点,然而他却应用了这些观点。 我对将“犹太教”和“犹太人的特性”加以区分也表示疑问。其实,耶鲁沙利 米好像准备放弃对犹太教的研究,并不是对犹太教不重视,而是因为对犹太人的特 性过于重视。耶鲁沙利米认为犹太人的特性包括两个基本内容:尊重历史事实,对 未来充满希望。他的这种观点使我感到不安(我谨慎地讲这些话),因为所有非犹 太文化、所有的非犹太民族都有这两种基本的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