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时代的毛泽东(5) 《 讲堂录 》中还记有曾国藩的语录:“不说大话,不骛虚名,不行架空之 事,不谈过高之理”;记下了曾撰《 圣哲画像记 》中所标举的32个人;以及曾 所倡导的“八本”:即读书、作文、养生、事亲、居家、立身、做官、行军等项的 基本准则。他对曾国藩的赞赏显然是受了杨昌济的影响。这里应当附带说明一下, 旧时尤其是湖南的读书人,包括一些有为之士,一般容易受所谓“中兴名臣”、 “一代儒宗”曾国藩治学、办事、处世、为人的影响。曾国藩一生究心宋明理学, 以儒家道统的继承者自居。他在镇压太平天国时,就声称不仅是为了维护清王朝的 统治,而且是为了维护纲常名教的道统,因而笼络了一批汉族封建知识分子。对于 曾国藩鼓吹程朱之学,重视伦理道德修养,杨昌济很是推崇,他的著作《 论语类 钞 》中,认为曾国藩抓住了他自己所主张的“大本大源”。毛泽东在1917年8 月 23日致黎锦熙的信中说:“今之论人者,称袁世凯、孙文、康有为而三,孙、袁吾 不论,独康似略有本源,然细观之,其本源究不能指其实在何处,徒为华言炫听, 并无一干树立枝叶扶疏之妙。愚意所谓本源者,倡学而已矣,惟学如基础,今日无 学,故基础不厚,时虞倾圮。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观其收拾洪杨一役,而完满 无缺,使以今人易其位,其能如彼之完满乎?”一个认真的思想家、哲学家,无不 从探究世界的本源入手,来建立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本源是来自精神,还是来 自物质?借学校自学的毛泽东,也是从这里开始的,他为此付出了艰巨的精神劳动, 这从现在幸存的另一件实物得到证实。这件实物就是1917年至1918年杨昌济教伦理 学所用的课本《 伦理学原理 》(德国泡尔生著、蔡元培译)。在这约10万字的 课本上,毛用工整的蝇头小楷写了12100 余字的批语,全书逐字逐句都加上圈点、 单杠、双杠、三角、叉等等符号,可见他在学习中是何等的专注而深思。泡尔生是 19世纪康德派唯心论哲学家,致力于伦理学调和动机论与功利论的研究。毛泽东的 批语,除了少部分是对原书一些章节的提要以及“此语甚精”、“此不然”之类表 示是否赞同的短句之外,绝大部分是他发抒自己对伦理观、人生观、历史观和宇宙 观的各种见解,以及对原书的批判或引申,其中许多地方联系到古今中外诸家的哲 学思想,以及“五四”前夜的国事与思潮。总之,处处显示着追求真理和改革国家 与社会的精神。 从这些批语中清楚地看到:青年毛泽东在哲学思想上的杂学庞收,从孔孟程朱 陆王,到颜习斋、顾炎武、王船山、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现在又加上了康德、 叔本华,以及陈独秀、李大钊,甚至还有佛学的东西{1} ,这使他当时的思想成了 一堆十分庞杂的混合物。在这里,我们既看见了主观唯心主义的东西,例如说什么 “世界固有人有物,然皆因我而有也,我眼一闭固不见物也”、“使无个人(或个 体)则无宇宙”,认为客观物质世界不能离开主观而存在;也看见了认识论上的唯 物主义倾向。例如说,“其知也,亦系经而知之”,“此种言语在其起源确已合于 客观界之事实,乃由种种之经验而来者也。由一人而论,从幼小之时即兼而习之, 似为构成于先天,而从历史观之,则纯成乎经验,而非所谓先天识觉也”,这就接 近于唯物主义的经验论了。在这里,我们还看见了朴素的辩证法,例如,《 讲堂 录 》有“天下万事,万变不穷”的话;批语中则有“此世界中变化万殊”的话。 在谈到中国朝代更迭历史时,有这样的思想:“治乱迭乘,平和与战伐相寻者,自 然之例也。伊古以来,一治即有一乱。吾人恒厌乱而望治,殊不知乱亦历史生活之 一过程,自亦有实际生活之价值。吾人揽史时,恒赞叹战国之时,刘项相争之时, 汉武与匈奴竞争之时,事态百变,三国竞争之时人才辈出,令人喜读。”这种循环 论中,分明显现着对于事物向对立面转化的认识。但有时又流露出了对于发展观的 主观随意性:“宇宙之毁决不终毁也,其毁于此者必成于彼,无疑也。吾人甚盼望 其毁,盖毁旧宇宙而得新宇宙,岂不愈于旧宇宙耶?”这种说法看来是从佛教哲学 中“劫”这一范畴而来的。还有这样一大段:“观念即实在,有限即无限,……生 即死,死即生,……小即大,阳即阴,上即下,秽即清,男即女,厚即薄,质而言 之,万即一,变即常。”否认了任何差别,这就从辩证的思维走向了相对主义,有 点类乎庄周的“齐物论”了。在这里,我们也看到了圣贤豪杰创世的唯心主义的历 史观:“豪杰之士发展其所得于天之本性,伸张其本性中至伟至大之力,因以成其 为豪杰焉。本性以外之一切外铄之事,如制裁束缚之类,彼者以其本性中至大之动 力排除之。”这里又是以是否探得“大本大源”来区分上智下愚:“圣人者既得大 本者也,贤人略得大本者也,愚人不得大本者也。”杨昌济虽奉孔孟程朱之学为正 宗,却又攀援附会,把古今中西哲学思想冶之于一炉。学生自然也受这种影响。例 如在泡尔生论及大人君子义务感情之处,《 批语 》以为“与孟子所论浩然之气 及大丈夫两章之意大略相同”。此外,“本精神不灭、物质不灭”为基础的观点, “精神、物质非绝对相离之二物,其实即一物也,二者乃共存者也。”这也反映了 中国古代哲学和康德二元论的影响。我们不必惊讶青年毛泽东当时有着多么芜杂的 思想,重要的是透过这些芜杂思想所显现出来的真知灼见。例如,他在写了“凡有 压抑个人、违背个性者罪莫大焉”一句之后,紧接着说:“故吾国之三纲在所必去, 而教会、资本家、君主、国家四者,同为天下之恶魔也。”又例如阐述带有佛家观 点的“生灭成毁”之后,这样写道:“吾尝虑吾中国之将亡,今乃知不然。改建政 体,变化民质,改良社会,是亦日耳曼而变为德意志也,无忧也。惟改变之事,如 何进行,乃是问题。吾意必须再造之,使其如物质之由毁而成,如孩儿之从母腹胎 生也。国家如此,民族亦然,人类亦然。各世纪中,各民族起各种之大革命,时时 涤旧,染而新之,皆生死成毁之大变化也。”这就说明,这个学生的艰苦的哲学思 维,是为他的现实的政治观点服务的。必须打碎现存的国家机器这种革命思想和革 命精神,是毛泽东在求学时期就已经有所显露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