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会友(2) 萧子升自己订有一个读书札记本,名为《一切入一》①。1917年夏,他请毛泽 东写了一篇序言,约600 余字。序言开头说道:“君既订此本成,名之曰《一切入 一》,命予有以书其端。予惟庄生有言:吾生也有涯,而智也无涯。今世学术之涂 愈亦加辟,文化日益进步,人事日益蕃衍,势有不可究诘者。”于是谈到如垒石筑 高台,“积久而成学”。然后根据《群学肄言》书中所述治学方法,这样说道: “学如何精,视乎积之道而已矣。积之之道在有条理。吾国古学之弊,在于混杂而 无章,分类则以经、史、子、集,政教合一,玄著不分,此所以累数千年而无进也。 若夫西洋则不然,其于一学,有所谓纯正者焉,有所谓应用者焉,又有所谓说明者 焉,有所谓规范者焉,界万有之学而立为科。于一科之中,复剖分为界、为门、为 纲、为属、为种,秩乎若瀑布之悬岩而振也。”毛泽东这一中西文化比较的见解是 极其精湛的。这也可能同杨昌济的教导有关。杨认为中国自古有治身治心之学(伦 理学),有治人之学(政治学),而独缺治物之学(指自然科学),因此物质文明 不发达。由于社会发展的历史不同,中西方整个文化结构不一样。如关于自然,中 国古代只有一部《尔雅》。中国的类书同西方的百科全书一比,截然相异。从《艺 文类聚》到《古今图书集成》,中国以皇帝为纲,大一统的政治社会体系,历史纲 常伦理占绝大篇幅,是伦理中心主义,最后才有一点器物、舟车、虫鱼、方术(治 病)之类。西方则自然与人生分开:天文、几何、算术、物理、植物、动物、解剖、 生理、心理,而后法、政府、国家管理、伦理等,越编越丰富。从分类说,中国没 有层次,主题并列。类书中无植物、矿物、动物概括区别,五谷与玛瑙、玉器并列, 蝗虫与旱、贼同属“灾异”。西方百科全书为私人编著,从中可见科学进步轨迹; 中国为语录式(如出自《尔雅》),官修、饬修、御览(如《初学记》)。中国自 古应用技术虽发达,但强调意会、师传,缺乏量的精确观念,没有几何学,不能产 生科学理论。伽里略从物体落地算加速度,牛顿从物落追索月球运动。中国则讲天、 地、人道,追求阴阳大概念;有政治,无政治学;有法,无法学。总之,中西文化 是两种体系:中国从人生到自然,西方则从自然到人生,从而影响思维方式。中国 传统思维方式,眼光总是向上,而不向下:仰古圣先贤,轻凡夫俗子,技艺本流不 在眼界之内。以至经济服从政治,权势当作权威,“非礼勿听”,“正宗正统”, 容易推行个人迷信,专制独裁土壤特别深厚。 从现在保存下来的信件来看,萧子升可说是毛泽东在第一师范早期最接近的好 友。1918年,他们共同发起组织新民学会,又共同发起赴法勤工俭学。1920年,留 法十多个会员讨论学会的根本方向——以何种手段改造中国与世界时,萧子升跟同 在法国的蔡和森等多数会员和在国内的毛泽东等,发生了根本性的意见分歧。萧不 赞成走俄国十月革命道路,而主张“温和的革命”,走教育救国的道路。当大部分 会员逐渐成为共产党员时,他终于分道扬镳,成为一个自由主义者,还一度当过国 民政府的农矿部次长。30年代初再去法国,以后便长期侨居国外,直到1976年在乌 拉圭去世。1959年,他应林语堂之约,写了一本同毛泽东青年时代交往的回忆录①。 由于记忆不确切,或故意回避,或虚夸其辞,书中不实之处甚多,但如细加分析甄 别,仍不失为了解他们当年友好交往的第一手资料。上面所引萧本人的回忆即出自 此书。由于政治上的分野,毛泽东同斯诺谈话时,对于萧子升的评价就只有全盘否 定了。 1915年9 月27日,毛泽东给萧子升信中谈到热心求友之举:“仆自克之力甚薄, 欲借外界以为策励,故求友之心甚热。如足下诚能策励我者也。仆无他长处,惟守 ‘善于人同’、‘取人为善’二语。故已有得,未尝不敢告于人;人有善,虽千里 吾求之。前望足下上希古人,乃本心也。近以友不博则见不广,少年学问寡成,壮 年事功难立,乃发内宣,所以效嘤鸣而求友声,至今数日,应者尚寡。兹附上一纸, 贵校有贤者,可为介绍。”1915年11月9 日致黎锦熙信中,毛也谈到这件事:“两 年以来,求友之心甚炽,夏假后,乃作一启事,张之各校,应者亦五六人。近日心 事稍快惟此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