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学原理》批注(4) 毛泽东甚至认为,没有挫折,没有冲突,没有波澜的理想的大同世界,是人生 所不堪的。为此,他写了一段很长的批语:“然则不平等、不自由、大战争亦当与 天地终古,永不能绝,世岂有纯粹之平等自由博爱者乎?有之,其惟仙境。然则唱 大同之说者,岂非谬误之理想乎?人现处于不大同时代,而想望大同,亦犹人处于 困难之时,而想望平安。然长久之平安,毫无抵抗纯粹之平安,非人生之所堪,而 不得不于平安之境又生出波澜来。然大同亦岂人生之所堪乎?吾知一入大同之境, 亦必生出许多竞争抵抗之波澜来,而不能安处于大同之境矣。是故老庄绝圣弃智、 老死不相往来之社会,徒为理想之社会而已。陶渊明桃花源之遭遇,徒为理想之境 遇而已。即此又可证明人类理想之实在性少,而谬误性多也。是故治乱迭乘,平和 与战伐相寻者,自然之例也。伊古以来,一治即有一乱,吾人恒厌乱而望治,殊不 知乱亦历史生活之一过程,自亦有实际生活之价值。吾人揽史时,恒赞叹战国之时, 刘项相争之时,汉武与匈奴竞争之时,事态百变;三国竞争之时,人才辈出,令人 喜读。至若承平之代,则殊厌弃之,非好乱也,安逸宁静之境,不能长处,非人生 之所堪,而变化倏忽,乃人性之所喜也。吾尝梦想人智平等,人类皆为圣人,则一 切法治均可弃去,今亦知其决无此境矣。”这段话可以概括毛泽东一生处世行事的 心态,但晚年发展到“大跃进”,再发展到“文化大革命”,不能不令人遗憾。 批语有不少辩证法。在论及生死、成毁的时候,更显示了辩证的思维。原书引 述了歌德的观点:“死者,自然界所以得多许生活之善策也。夫自然界欲营历史之 生活,计诚无善于有死者。无时代之变易,则无历史,不死之人类,其将营所谓非 历史之生活乎。此其内容,非吾人所能想象焉。”批注者发挥说:“惟土石不死, 然则人类将欲营土石之生活乎?”这些见解都说得很好。只是有的地方讲辩证法讲 过了点头,就显出思想的混乱来了。例如,批语说:“且吾人之死,未死也,解散 而已。凡自然物不灭,吾人固不灭也。不仅死为未死,即生亦系未生,团聚而已矣。 由精神与物质之团聚而为人,及其衰老而遂解散之,有何可惧哉。且散非一散而不 复聚者,散于此而聚于彼。”“世上各种现象只有变化,并无生灭成毁也,生死也 皆变化也。既无生灭,而只有变化,且必有变化,则成于此必毁于彼,毁于彼者必 成于此,成非生,毁非灭也。生于此者,必死于彼,死于彼者,必生于此,生非生, 死非灭也。国家有灭亡,乃国家现象之变化,土地未灭亡,人民未灭亡也。国家有 变化,乃国家日新之机,社会进化所必要也。……吾尝虑吾中国之将亡,今乃知不 然。改建政体,变化民质,改良社会,是亦日耳曼而变为德意志也,无忧也。惟改 变之事如何进行,乃是问题。吾意必须再造之,使其如物质之由毁而成,如孩儿之 从母腹胎生也。……宇宙之毁决不终毁也,其毁于此者必成于彼无疑也。吾人甚盼 望其毁,盖毁旧宇宙而得新宇宙,岂不愈于旧宇宙耶!”批语所说的“必尚有各种 人生以外之世界”,恐怕不是今天人们想象的外星人,也就是地球以外是否存在高 等智能生物的问题,而是生活在此岸世界的我们也有可能去经验一番彼岸世界。辛 弃疾词中说的,“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大约也是这意思吧。在这 里,特别是在论及成毁之处,显然有着佛教哲学“劫”这一范畴的影响。这种观点 认为,世界每经历若干万年要毁灭一次,重新再开始。每一个周期经历“成”(生 成)、“住”(存在)、“坏”(灾害)、“空”(消亡)四个阶段。看来那时毛 泽东接受了这种发展观,当然也接受了这种发展观中所包含的辩证法。辩证法强调 事物的相对性。毛泽东在强调相对性的时候,走得远了一点,辩证法变成了相对主 义。这一点表现得最突出的,是这样一条批注:“余曰:观念即存在,有限即无限, 时间感官者即超绝时间感观者,想象即思维,形式即实质,我即宇宙,生即死,死 即生,现在即过去及未来,过去及未来即现在,小即大,阳即阴,上即下,秽即清, 男即女,厚即薄。质而言之,万即一,变即常。”像生即死、男即女这些提法就应 该看作是一种诡辩了。 毛泽东在这本书上的批注,尽管有些不正确之处,但是人们没有理由去苛求一 个师范学生。难能可贵的倒是他读书时那一种认真的严肃的态度。他好学深思,涉 猎面广,知识面宽,这些都在这些批注中明显地表现出来了。 前人谈读书,有所谓“眼到、耳到、手到、心到”四到之说。从这些批注中可 以看到,毛泽东在当学生的时候,手到、心到的功夫。勤作笔记,勤于批注,勤于 思索,使他在读书的时候多有心得。他不是把书籍单纯看作前人传递来的信息,而 是看作进一步思考的起点,使自己所得比书中所说要更多些。谁要是学会了这种读 书方法,一辈子都受用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