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毛泽东思想研究开拓新的领域(2) 如果说,毛泽东的实践观(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知与行”的关系)是在新的 革命实践和革命理论的基础上,更多地继承了儒学的实践理性精神,那么,他的矛 盾观则从道家学说中吸取了不少营养。作者溯源《易经》和《道德经》,说明毛肯 定了古代的两点论(“一阴一阳之谓道”),直接采用了“相反相成”这一命题来 说明矛盾的同一性与斗争性,并以老子祸福倚伏之说解释矛盾互相转化的道理,经 常讲的“一分为二”也是宋儒从《周易》转化而来。当然,毛摒弃了道家在矛盾面 前消极无为的守雌观点,而代之以革命精神,正如作者所指出的,“在中国革命的 长期斗争中,不管内外矛盾何等错综复杂,毛泽东总是尽力创造条件来促使矛盾向 着有利于革命的方向转化。”同时,作者也指出道家社会发展观中的“循环论模式” 给予毛的消极影响:从早年“伊古以来,一治即有一乱”的“治乱迭乘”的认识, 到50年代和60年代初,将辩证法思想“一分为二”绝对化,否定合二为一,讲共产 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直至1966年发动“文化大革命”时,他竟这样提出: “现在的文化大革命,仅仅是第一次,以后还必然要进行多次。”作者痛惜地说道 :“他甚至得出由治到乱,由乱到治,七八年来一次的可怕结论,远远地离开了辩 证法,倒退到循环论。”由此也可从正反两面显示出“文化传统”的启迪意义与惰 性作用的互相交织,古为今用谈何容易。 毛泽东不但十分重视分析中国国情和继承中国优秀的文化传统,同时也曾主张 批判地吸取西方文化。1940年写的《新民主主义论》中,他明确指出:“中国应该 大量吸收外国的进步文化,作为自己文化食粮的原料。”问题是在当时所处的农村 环境中,实际上很难贯彻这一方针。新中国成立以后,他又一贯强调批判资产阶级 思想文化,而长期忽视肃清封建遗毒的严峻任务,以致封建思想文化的阴魂长期附 着于社会主义的躯体,并在马克思主义的名义下附加了许多错误观点。同时由于个 人专断、个人崇拜的发展,昧于所谓国际形势的两极对立,以所谓“反修、防修” 为国策,为评定一切言行的准绳。一个曾经同斯大林教条主义作过胜利斗争的人, 又为斯大林教条所束缚,走向主观意志的极端,推动一次又一次向“左”转的运动, 终至出现十年“文革”的巨大悲剧,也造成他个人的巨大悲剧。中国传统文化的土 壤,是闭关自守的小农经济和封建宗法专制制度,如不经过彻底的清算与批判,要 使之同资本主义经济文化土壤上生长起来的马克思主义相结合,不断生长出新的花 朵,是极为困难的。毛泽东一生的革命实践与理论创造,从正反两面说明了这个道 理。作者回顾这段历史时着意提出,如“大跃进”、“文革”这些严重错误,决不 只是毛泽东个人的问题,而是同几千年来形成的民族文化心理的积淀和近代中西文 化冲突交融的曲折历史密切相关的。这样就更能启发读者一道反思。 如果中国文化传统可分为所谓“显形”与“隐形”两种形态,前者自是经过整 理修饰和官方认可的历代典籍中的意识形态,后者则是流行民间未作加工的带有习 俗感情的社会心理形态,学术界一般侧重于前者,对后者重视不够。周恩来说过: “毛泽东是在中国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的巨大人物”,“是跟中国人民血肉相联的, 是跟中国的大地、中国的社会密切相关的”。作者对这方面的问题也有所论及。如 毛泽东的早期思想,“企望有圣贤出世,通过改造哲学改造伦理学,来改造现实世 界和达到‘世界大同’、‘天人合一’的理想世界”。这当然是同他当时所处的社 会历史条件分不开的。中国进入近代以来,资产阶级是弱小的,无产阶级人数也不 多,而农民小生产者一直是一片汪洋大海。因此志士仁人追求变革的思想,无不涂 上一种理想主义的浪漫色彩。从太平天国的平均主义到神拳义和团的咒词,从早期 改良主义的悲苦寻求到康有为的大同世界,从章太炎的“五无”圣境到无政府主义 的和谐自由,无不具有此种特色。正如列宁在《两种乌托邦》一文中指出的:“一 个国家的自由愈少,公开的阶级斗争愈弱,群众的文化程度愈低,政治上的乌托邦 通常也愈容易产生,而且保持的时间也愈久。”在这样的经济文化环境中生长出来 的革命家和思想家,从思维方式到感情因素,伟大如毛泽东,终于也不能不受到此 种历史沉淀的影响。例如,中国农民对“士”——读书人既尊又辱的心态,也反射 到“士”本身。毛泽东早年曾经师法的颜习斋,批判宋儒也有过头之处:“读书无 他事,只要在行字着力”;“读书人便愚,多读更愚”。这不仅轻视理性认识的意 义,且走向全盘否定书本知识的极端了。作者就此谈到毛泽东晚年也多次发表过类 似见解。如1964年2 月13日在春节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说:历来的状元都没有很出色 的。凡是当了进士、翰林,都是不成的,曹雪芹是拔贡出身。明朝搞得好的,只有 明太祖、明成祖父子两个,一个不识字,一个识字不多,是比较好的皇帝。以后到 了嘉靖,知识分子当政,反而不成事,国家就管不好,书读多了,就做不好皇帝。 刘秀是一个大学生,刘邦是个大草包。书是要读,读多了,害死人。毛泽东好读历 史人物传记和笔记小说,尤其《红楼》、《水浒》、《聊斋》、《三国》常读不厌 (很少读外国小说,只看京剧不看话剧),把它们当作历史当作阶级斗争史来读, 从中了解封建社会的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从中关注中国农民“梦想平等、自由, 摆脱贫困,丰衣足食”的理想。从广大民众意识心态的共鸣角度,去研究毛泽东思 想的发展及其曲折历史,也许会获得某种比显形文化形态的影响更深刻、更丰富、 更具体的内容。 这本书大体上由两组文章组成。后面一组是继续《探原》的工作,对毛泽东的 早期政治、美学、教育思想以及早期历史观等,进行多方面的探讨。作者从第一手 材料的翔实考证和精密分析,引出一些新的观点和见解。前面三篇主要是对毛泽东 思想同中国文化传统及近代中西文化论争进行宏观探讨。同后面一组相比,这三篇 是写意大笔,粗线条的轮廓勾勒,不像对早期思想研究那样工笔细描,铢分毫析。 很希望作者能如《探原》一样,继续将中期、晚期思想深入钻研下去,撰写出一系 列的毛泽东思想发展史论来。这件工作,对探索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来说, 也可以启发人们从文化的更深层次来进行历史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