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亡如灯灭 米兰在昏暗中睁开眼,那个抽抽搭搭的声音就萦绕在耳边,声音和着鸡的叫 声滚动在寒冷的夜里,米兰就觉得肢体被黑暗拖着越来越远,就像那个远离了记 忆和实际生活的鸡的叫声一样不真实,不真实覆盖了死亡以及对死亡的恐怖。其 实死亡就像一个黑黑的洞穴,人被黑洞真正笼罩的时候死亡就不再是死亡,而是 黑洞里的一个亮点,那是怎样让人颤栗的一种光芒,刻在肢体上如时间那么隽永 漫长而具体。 米兰这样想着肢体和心灵的疼痛感忽然消失了。于是那个黑黑的洞穴似乎变 成了一种期待,这样的期待是否在她蓄意杀死那个男人的时候就存在着也许真 的就存在着。在心灵和肉体经过了时间和等待的磨砺之后,这一切似乎才清晰地 凸现出来。 柚以及那个明媚春光渐渐聚合形成一团黑雾,飘浮在天上。如果柚不用蛇盘 绕在自己的身体上,柚就不会死。柚让自己体会了做女人的滋味,自己那么爱柚 怎么会杀他呢?如果说上帝总是在作弄人,那么上帝作弄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米 兰越想心里就觉着那道黑暗似乎永远也不可能消失了。 郑大芬突然地叫了一声。 郑大芬喊叫肚子疼的声音里掺进了些哭声,像一些细小的沙子那样飞扬下来。 女人们顺着郑大芬的声音看过去,露在被子外面的是一张扭曲的脸,那些预示痛 苦的表情如大旱天里土地干涸后留下来的裂缝。女人们在等待中观望了片刻,她 们不知道郑大芬要耍什么花招,她们仔细地想了下也没什么花招可耍弄的,便都 又闭上眼睛睡觉,谁也不去理会她。 接近中午时有人到天井里喊了报告。不一会儿医生就进来了。医生把一只手 放在郑大芬的肚子上,另一只手刚举起来,郑大芬就开始在床上翻腾起来。医生 无从下手进行检查就愣在那儿。她从郑大芬翻开的白眼缝隙中看见了烈焰焚烧后 留在地上的那片焦灼。 医生袖手站在那里。 医生说:“怎么个痛法?” 郑大芬的脸渐渐平展开来,她的心被医生平静的目光刺激了一下,她有了被 人揭穿了的紧张,她紧咬着双唇说:“绞着痛,肠子绞在一起了。” 医生又才重新举起手将听筒器挂到耳朵上。她先在郑大芬扭动不安的肚子上 听来听去,然后又在郑大芬的腹部来回地叩击。良久医生才抬起头来,她朝监号 四处看了一眼,她的目光碰上了无数双闪亮的眼睛,她明白那些亮光中所包藏的 全部内容。她转过脸平静地又看了郑大芬一眼,缓缓地将东西收进医药箱子。郑 大芬自知没有瞒骗过医生,在心里哭叫着:“我的亲娘哟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郑大芬心里这么一叫,嘴里就发出一声凄惨的怪叫。已经判定郑大芬没有病 的医生迟疑了片刻,她在短暂的时间里做出了决定,于是她叫人将郑大芬背了出 去。 号房里又很快安静下来。女人们在吃过饭之后围坐在一起开始了扑克牌预卜 生死和未来的游戏。她们全神贯注地把过去将来还有未知的生死与家人的一切倾 注在几张纸牌上的时候,铁门开了。丁素和两名男干警走了进来,他们走向吴菲 并对吴菲加了脚镣。 号房里慌乱了一阵。女人们在这种无形的慌乱中不知所措,一切都很明白了, 吴菲的死刑判决已经下来,而吴菲昨天就已经知道了,所以她才哭成了那样。她 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个既定的死亡事实。 吴菲站在那里,她似乎尚未从脚镣冰冷的碰撞里回过神来。那个声音太寒冷, 穿透骨髓之后仍然回荡在身体里,又好像是萦绕在身体之外抹不去捕不着。她倾 听着那个声音,她觉得那样的声音里有一种无比绝妙的无法把握的东西,也许就 是死亡的声音,那声音让她的内脏在短时间里有了破裂样的感受。慢慢地她觉得 那声音是可以抓得着,并且可以长时间地握在手里的就好比握紧了死亡。她僵 在那个声音里。 郑大芬回到号房,首先看到的就是吴菲僵直地站在郑大芬不能够明白的状态 里。吴菲僵直的样子让郑大芬心虚,她突然就感到很害怕,她手足无措地爬到铺 上蒙头而睡。她的身体竟然在被褥下面不停地哆嗦。按说此时的郑大芬应该格外 高兴才对,吴菲的行为给郑大芬创造了表现的机会,这是郑大芬万万没有想到的, 要立功并不难呀。退一万步说自己在量刑方面没有得到什么好处的话,那么岛主 的座位是不费吹灰之力了。那滋味跟做皇上没什么区别。但是预想中的喜悦并没 有如期来到郑大芬的心里。 黑暗来临的时候,吴菲的身体遮住了天窗反射进来的那抹光亮,她一动不动。 号房沉浸在寂静里。 女人们坐在黑暗中仰望着窗外那缕光亮。寂静使黑夜显得如此缓慢,时间停 在那里似乎不会再流动。 在后来的夜晚里,女人们经历着铁环与铁环相撞击的清脆之声给心灵带来的 那种破灭般辽远的刺痛感。那个刺痛的声音拖着人的意志,不安地滑向黑暗深邃 的恐惧里。那几乎是生命与声音进行的无休止的撕扯。女人们整夜跟随这样的撕 扯经历着肌肤以外的煎熬,体会灾难渐渐远离躯体时那种隐约的快感。总之枪不 是顶住自己的脑门,就是做人的成功和幸运。 吴菲坐在床上撕碎被子的时候就是她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这样的时候她的 眼光会突然显出一丝温柔,像一汪水那样漾动着。之后女人们会看见她安静地睡 上一会儿。 男号房又传来敲管子的声音,女人们知道这是一种表示安慰的信号,每当有 人接到了死刑判决,各号房就会有人发出这种信号表示安慰。 又有人对着管子喊话。 那边传过来的声音呼哧呼哧很难听清楚。叶青把耳朵贴上去,她听了一会儿, 断断续续地点头。叶青站起来走向吴菲,几个女人从铺上爬起来再一次把吴菲围 住。 叶青说:“我们应该行使法律给我们的权利。” 叶青说完话之后,又是一阵沉默。 有人说:“做总比不做好。” 女人们觉得有道理,于是就商量做的方法。这个很重要,直接关系到吴菲的 生死。于是大家一致认为这件事非何清芳不可了。乔萍萍走到何清芳铺边把她拧 起来说:“吴菲的事只有求你了。过去的事你不要计较,要怪都怪我。” 何清芳戴上眼镜支吾着说:“我自身难保呀!” 乔萍萍说:“见死不救,你还是不是人呀?” 何清芳忽闪忽闪地看着乔萍萍,心想,你们也配说这话?但她毕竟是不便讲 出来也不便反抗的。 叶青:“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天你帮了吴菲,说不定明天就有贵人 帮你。” 很快地几个女人把何清芳围了起来。何清芳想他妈这是一群说黑就黑说白就 白的女人,真理全在她们嘴里。于是她支吾着说明天再商量商量。众人不依,拿 来纸笔点燃一根蜡烛,硬逼着何清芳写。尽管大家都知道何清芳也不见得能救吴 菲一命,但是却都心怀希望,她们静静地在黑暗中等着,似乎在等待一个共同的 命运,等待生命中的灯盏熄灭。 -------- 一米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