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反革命 时间从黑夜里再次浮现出来的时候,窗外飞扬的雪花停了。女人们从响亮的 铁门敞开的那道冷气逼人的光亮里,看到了两个影子正一短一长地往号房里移动。 女人们停在两道阴影上,她们感到时间的阳光照亮了空洞的日子,号房里很快又 会充满特有的快乐。 两个影子终于站在了女人们的等待里。高的是林老婆子,杀人纵火;矮的是 黄小琼,反革命。 两个人站在号房中间相互看了一眼,然后黄小琼就龇咧着牙笑了起来,她脸 上的肌肉被拧成了一团,那些肉从来就是那样痴痴呆呆地挤在一起毫无一点意义。 黄小琼笑是因为刚才从值班室走进长长的通道,她并没有发现眼前是个该死的老 太婆。林老婆子眼底放出的光蓝幽幽的跟一条垂死的老狼似的,激发了黄小琼沉 积在脑子里的记忆。 黄小琼想你这个不能生育的老母狼,你死在哪不行呀?还要跟老子挤在一间 屋里。她把手放在乱蓬蓬的头发里草率地搔了几下,然后她把手放在鼻孔前嗅了 嗅,那味道很怪,她从来没有闻到过那样的臭味。于是她骂了一句,骚,狗鸡巴 日的。 有人接了话说:“狗鸡巴日你。” 黄小琼站在那里咯咯地笑个不停。屋子里的人也都笑。 黄小琼就更笑,她笑得腰都弯了下去。她边笑就边接着别人的话骂。号房里 的笑声就变得疯狂起来。林老婆子在笑声里坐下了,她听见自己瘦骨嶙峋的骨头 撞在一起时,发出了咯咯的类似于断裂和疯狂的声音。她感到一阵胆战心惊。 黄小琼见林老婆子坐下了也就跟着坐了下去。两个人背靠背地坐着,仿佛她 们不是在几分钟之前才认识才走在一起的,这似乎是一个等待已久的约会,她们 注定要在某个时间里走进同一个号房,共同面对她们不可能预料的新的生活,她 们谁也没有迟到没有让另一个人焦虑地在这里等候。 女人们从被褥里钻出来洗漱完之后,坐在地上的两个人好像已经睡着了。她 们也许真的睡着了,她们太累了,为了到达的地方她们振奋的时间太久了,她们 松弛下来她们被前所未有的疲惫彻底包围了。这样的包围踏实可靠,跟出远门坐 上火车一样,另一个终点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或许根本就不存在,反正什么都 不再重要。 有人过来把林老婆子拧到便池边上用膝盖顶住她的脑门,迫使她将头深埋在 便池上。林老婆子的头歪在桶边上像一块破烂不堪的南瓜那样无望。号房中间黄 小琼孤单地坐在那里,她看着围向自己的人眼里有了一些散乱的惊慌,这些短暂 的惊慌很快便形成了一种鱼死网破的力量。于是她又咧嘴笑了起来,不待别人对 她动手她就已经出手了。 郑大芬看着黄小琼嗷嗷地边嚎叫边挣扎,奔打在人群里。她朝吴菲看了一眼, 吴菲势力不攻自破。吴菲现在活着,其实已经死了。郑大芬再没有斗吴菲的兴趣, 她感到有一块石头掉到了九霄云外,她现在身轻如燕。岛主的位子是不是跟做皇 上一样舒坦呢 郑大芬站起来走向乱作一团的人群,用身体抵开一个人,一把抓住黄小琼的 头发,使黄小琼仰面朝天,黄小琼仰躺着翻动着两个眼珠子,龇着牙呼哧呼哧喘 气,她似乎又积蓄了一些力量,猛地一使劲,企图卷土重来,这回她被几双手牢 牢地控制住了。黄小琼深知自己再无法对抗,两眼再一次绝望地向上翻,翻到只 剩下眼白,泪水顺着抓破皮的脸哗地往下淌。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黄小琼拖到铺边,郑大芬放了手坐到铺上说:“你犯了什 么罪?” 黄小琼不语,脸上的肌肉随着咧开的嘴不停地抽搐。几个人用力按了她一下, 示意她说话。黄小琼尖叫了两声。 黄小琼说:“犯你妈个鸡巴。” 郑大芬轻言细语地说:“让她去吃鸡巴。” 几个女人一推一搡地把黄小琼揪到水池边,将她的头按在水龙头上强迫她的 嘴咬住龙头。黄小琼哇啦哇啦地叫着,众人死命地压着她,鲜血就从她的嘴里流 了出来,黄小琼抵抗不住时开始哇哇求饶。几个女人又把她推到郑大芬跟前。 郑大芬问:“说到底犯了什么罪?” 黄小琼答:“反革命。” 众人就笑起来:“这个母狗还耍嘴皮。” “你认不认罪?” “认!认!” “说,为什么要反革命?” “我恨。” “有种,说怎么个反法?” “我拿炸药包去炸中南海。” 众人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咦,你的本事还真大嘞!炸成没有?” “没有,在广州我就被抓了。” “别人怎么知道你要炸中南海?” “我一路喊叫,被举报了。” “你狗日的真带炸药了?你从哪里搞来的?” “我家公公是个猎户,炸药是他制的。” “你为什么要炸中南海?” “我男人被抓了,我要去救他,报仇。” “你男人是干什么的?” “农民。” “农民?是好人会被抓?那么多人不抓,抓你个农民干什么?” “他,他犯了法。” “你是个狗胆包天的东西,妄想毁我国家,今天要好好让你清醒清醒。” 说完郑大芬把一个饭盒拿到手里,高高举起,让黄小琼抬起头来看那饭盒。 郑大芬问:“你看清楚这东西是圆的还是方的?” 黄小琼眨巴着眼看看郑大芬不假思索地说:“方的。” 郑大芬哈哈一笑说:“给我掌嘴,让她自己掌。” 几个女人松开黄小琼的手。黄小琼举起手轻轻地落在脸上。众人说太轻了要 使劲,要像打别人那样狠。黄小琼无奈,只好把手重重地落在脸上。她心里想这 样也比别人打好,于是就一巴掌比一巴掌重地打在脸上。很快两个脸就热乎乎地, 继而就发烫还有点钻心地痛。郑大芬见黄小琼真打自己,就在一边鼓劲。 “打,打死一个反革命分子少一个,少一个颠倒黑白扭曲事实的害群之马。 这个世界上就因为有你这种指鹿为马的骚货太多,监狱才越修越大,越修越漂亮, 害得老子们都受牵连。” 说到这里郑大芬停了下来,她朝号房里扫了一眼说:“今天老子就要杀鸡给 猴看。你再好好看看这东西是圆还是方?” 黄小琼停下来,又朝饭盒仔细地看了看,一只手拉了袖子在鼻子上抹了一把, 抽抽搭搭地说:“圆的,圆的。” 郑大芬手一挥说:“狗日的又放屁。拿个脏碗来给她舔,乱说一次舔一口。 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东西分明是长的。” 有人就很快找来一只没洗过的碗,放在黄小琼面前,黄小琼看见那碗时嘴就 咧开了。后来她的嘴就一直咧着,像一匹马那样。 趴在便桶上的林老婆子已经吓得不能动弹。她第一次感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之 近,近得只有一寸那么长。她感到自己已经躺在了死亡的身体上,只是还留着一 口尚且没有来得及断掉的气。于是她的哭声便从肺腑之中冲了出来。 在那样奇怪的哭声里,忙乱在疯狂里的女人们停顿下来,因为她们一下子实 在弄不清声音是从什么样的物体发出来的,吱吱嘎嘎像一堆破铜烂铁倾倒在地上 时发出的声音那样刺耳。女人们很快就将林老婆子拖到了郑大芬的面前。 郑大芬:“你都要进棺材了还敢犯罪。说犯了什么?” 林老婆子用一只胳膊掩住脸,露出一只干巴巴贼亮的眼睛。 林老婆子说:“放……放火!” 郑大芬被林老婆子的话逗笑了。她一边笑心里一边想,放火!你狗日的也能 放火?林老婆子不知郑大芬的笑里有何用意,一下慌了手脚,忙俯下身去磕头作 揖地说:“杀人!放火!” 郑大芬止住笑,看了林老婆子半天,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呀! 你他妈的至少也是丢了六十往七十上数的人了,也干杀人放火的事,这真是个笑 话。其实她并不想把林老婆子怎么样,老东西那把干骨头也禁不住折腾,万一弄 出点事来,就会偷鸡不得,倒蚀一把米。再说自己刚刚取得干部的信任。但这老 婆子也太可笑了。 郑大芬想到这里便叫林老婆子站起来。林老婆子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抖着身 子往墙边靠。她想,不管怎么样这墙至少也能挡点事。郑大芬郑重其事地坐到了 床上。 郑大芬说:“这里面不允许有带子这类东西,干部也是对你宽大,就不怕你 上吊?” 有人上前去解了林老婆子的裤带,林老婆子只好用手紧紧地抓住裤子。 “你是先放火?还是先杀人?” “先……杀人。” “为什么杀人?” “他借我两角钱不还。” 号房里一下安静了。两角钱算什么?你却杀了人?害了别人性命不说,你也 没得个好,六七十岁了不在家安度天年,反倒要往这牢里钻。真他妈该千刀万剐 的贱骨头。 “借钱的是什么人?为什么连两角钱都不还?” 赶集市他借钱吃碗凉粉,后来他一直不还我,见了我还跑。 “借你钱的到底是什么人?” “是……是……个八岁的男孩。” 林老婆子的话音未落她就感到了巴掌雨点样落在脸上。 有人拿来两条凳子,倒放着四条腿朝天,叫林老婆子蹲上去。林老婆子颤颤 抖抖地往凳腿上站,凳子一歪,她便摔了下来。摔下来后林老婆子便死赖在地上 不肯起来。 号房里的人轮流在她耳边呼风唤雨,学狗叫学狼嚎学马啸。最令林老婆子受 不了的是,有人把声音拖长,对着她的耳朵说: “你要死了,你这个死鬼。” “明天就把你拖上山了。” “一颗子弹穿过你的脑袋,从前面穿到后面,你的脑袋就飞天了,东一点西 一点,狗抢狼咽。” 郑大芬说这些话时,觉得非常解恨,心里舒坦得要命,就像看见了吴菲被拖 出去一样,枪声回荡在山谷,空旷辽远,令她感到振奋。而这些话却像一根根利 箭,穿过吴菲的心脏,更加坚定了她逃出去的想法,让她感到时间紧迫,容不得 半点迟疑。是死是活全掌握在自己手里了。于是她决定,立即就开始行动。 -------- 一米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