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在回家的路上 米兰坐在黑暗里。钟声敲响的时候,教学楼里上文化课的犯人就一窝蜂似的 拥出教室,哗啦啦地再拥进监房的坝子里,然后那些声音又扩散开去,进入各个 监室。这样声音才渐渐停顿下来。 外面的声音退去以后,记录监狱里负责对每天劳动情况进行记录的人,由 表现较好的犯人担任高喊米兰的声音就显得很响亮。米兰顺着声音走过去,她 看见了抖搂在记录手里的囚服,那衣服的颜色是绛紫色的。她伸手去接时便不由 自主地朝后退了半步。新棉布衣服里散发出来的腥臊味顿时让她感到头晕目眩。 在她朝后退的时候,她觉得时间已经被那样的颜色和气味堵住了。 记录说:“以后天天都得穿囚服。” 米兰紧紧地抱着衣服站在那里。记录又把手朝米兰挥了挥,米兰就看见那几 张牛皮纸。记录翻开一个本子写上米兰的名字,然后说:“这是场券,也就是你 每个月的零花钱。可以买牙膏卫生纸什么的。” 她见米兰没有动就有些生气地说,快在上面签个名字,如果不要就算了。 米兰接“钱”的手抖了一下。小时候听奶奶讲过,很久以前山东的泰安城是 座人鬼共同出入的城市。鬼也像人样地进商店买东西。店老板分不出人鬼,就在 货架上放一个装水的瓷盆,凡来买东西的人递过钱来,老板便扔在瓷盆里。沉到 水里的钱是人的钱,浮在水面上并且发黄的钱便是鬼的钱。那鬼钱到了晚上,还 散出一股泥巴和腐肉的味道。 这一夜窗外一直下着雨,米兰看见柚满脚污泥,趔趄着行走在茅草丛生的荒 山上。柚显然很冷,他似乎被冻坏了,蹲在一块大石头上,从怀里摸出一叠发黄 的钞票,天空立即飘起了鹅毛大雪。黄色的雪花红色的雪花白色的雪花铺天盖地, 米兰在雪地里挣扎了一夜。 米兰颓丧地认定柚已经跟到了监狱,这个阴魂不散的男人,时时游走在昏暗 的窗外。米兰并没有感到害怕,她看着柚,柚似乎暗合了米兰的心情。柚的嘴一 如他死时那样半张着。 米兰说:“柚,带我走。” 柚就把脸贴到窗子玻璃上。柚的脸被玻璃压得奇形怪状。米兰从床上翻坐起。 柚消失了,窗外是簌簌飘落的雪花。米兰躺下去想回到刚才的情景中去,她认为 那些游动在心底的对死的渴望,消解了对柚的阴魂的恐怖。她想柚是饿了,走那 么远的路,怎么不饿呢。米兰找出那碗没吃过的面条,将两根筷子插进去。她的 目光落在筷子上。 米兰说:“柚,你饿了来吃东西,吃了你一定要显灵,让我知道你确实来叫 我了。” 大雪整整下了一个晚上,空气冷冽,屋里也能清楚看见人呼出的热气。这样 的天气就不用外出劳动。不劳动时便要在吃过早饭之后,学习监规队纪,各类基 本常识,重要的是要学会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社会主义好》。 她们唱歌时,总是唱得拖拖拉拉杂乱无序,使其失去了歌本来的意义。 休息的时候,米兰顺着雪地里歪歪斜斜的脚印,走向厕所。西瓜皮和3 号站 在厕所门边相互抱着。西瓜皮上穿绛紫色囚服棉衣,下穿一条肥大的男式军裤, 裤腿扎着露出解放鞋的整个鞋帮,头发短得跟块西瓜皮胡乱地耷拉在头上似的。 米兰见西瓜皮显然是个男人,便认为自己走错了厕所,连退了几步。她从另 一个门重新走进厕所,两个人还那么站着。米兰有几分惊慌,愣愣地站在门口, 这才明白了女监里不会有男厕所,也更不会有穿囚服的男人。 西瓜皮猛吸了一口烟,恶狠狠地看着米兰,然后将手里的半截烟头扔在雪地 里,另一只手却从3 号衣服里抽了出来。3 号也反过脸看着米兰,她的眼波在雪 光的反衬下显得格外幽暗。 她们散开后便一边一个站在门口等米兰。米兰依然沉溺在那种幽暗的眼波里, 木头木脑地往外走。她觉得寒冷已经穿透了骨髓,她哆哆嗦嗦地哈着气。西瓜皮 一把抓住她的领口,另一只手卡住米兰的脖子。米兰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魂 飞魄散,上牙跟下牙碰得咯咯响。西瓜皮咧着嘴,像在笑又像在咬牙道:“你再 大惊小怪的,小心老子敲了你的牙。” 米兰不敢吱声更不敢看西瓜皮,西瓜皮左右地搡了米兰几下,说了一串污七 八糟的话。米兰一句也没听清楚,脑子里白茫茫一片。有一只鸟在灰蒙蒙的天空 忽高忽低地飞。它为什么要这样飞呢?米兰这样想,上牙和下牙便不再碰得那么 响了。西瓜皮看见米兰的两只眼里只剩下了眼白,松开手露出温和的目光。她的 手在米兰脸上摸了两下说,土是土了点,长得还俊。 由于刚才差点闭了气,米兰感到有食物已经从肠胃里返回食道,整个内脏翻 江倒海地难受。她挣脱了西瓜皮往监室跑。米兰忍不住在房角呕吐起来,胃里返 出来的全是黏液。正在这时,郑大芬从监房里出来咋咋呼呼地喊着人,楼上的窗 口扔出一团纸正好打在郑大芬的头上,上面立即传出了一阵哈哈大笑。郑大芬仰 起头,想看清楚楼上几张笑得奇形怪状的脸是谁,她越是看不清就越是往后退, 一下退到屋檐下的排水沟里,重重地摔下去。 郑大芬恼羞成怒一阵乱骂,而楼上的人给她的,仍然是一阵哈哈的笑声。郑 大芬跺着脚骂天骂地,又骂摔痛的屁股时,她看见了屋角呕吐的米兰。郑大芬用 一只手按着屁股,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米兰身边喝道: “你竟敢隐瞒实情!” 郑大芬没等米兰说话,也没再理会楼上的人对自己的侮辱。她踩踏着积雪, 歪歪扭扭地朝监房外面走。米兰自然不知郑大芬要干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的一举 一动,会给别人创造立功表现的机会。 米兰走进监房,大家又都开始学唱歌。这时已经由叶青教唱《走向新岸》。 米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有气无力地张着嘴。 《走向新岸》是叶青专门到监狱子弟学校集中学习过的。歌词是由男犯大队 的犯人写好之后,经过层层审查批准下来,确定为监狱之歌。然后套用一支老曲 子而成。 歌词大意是:一失足千古恨难悔,问一声亲人,你是否还在我离家的路上盼 望,盼望我回归的脚步?我曾经一意孤行,一错再错,成为那不归的浪子,如今 我已幡然醒悟,在铁窗之内,我要告别昨天,走向新岸。 叶青教唱这首歌时,巧妙地应用了流行歌曲的唱法,使得这首歌既有内容又 显得特别的抒情,干巴巴的歌唱得有滋有味。跟唱的人也把歌唱到了心里,虽然 有时显得拖声断气,却也能打动听歌的人。为此叶青在监房里很有面子,干部也 找叶青谈过话,意思是让她好好改造,发挥长处,争取早日释放。这个意外多少 有点让叶青得意忘形、目中无人。她唱着歌,脑子里想得天花乱坠。 郑大芬气势汹汹地走进来,大声叫着米兰,使得整个歌唱突然地终止了。米 兰望着郑大芬,脑子里仍是空空荡荡的。 郑大芬恶狠狠地喊:“米兰,出来!宋医生叫你出去体检。” 米兰走进医务室怯怯地站在墙边。宋医生正在给别的犯人打针。她站起身来 时叫米兰坐在长凳上,就走到洗手架上去洗手。 宋医生坐到桌子边,示意站在门边的郑大芬进来关上门。郑大芬惶恐不安地 走到长凳边,紧挨着米兰坐下了。宋医生先在一个本子上记着什么,然后抬起头 问米兰:“你最后一次月经是什么时候?” 米兰被问得无头无脑,一时竟答不上来。 郑大芬捅了一下米兰说:“宋医生问你月经什么时候来的?你咋跟山洞里才 出来似的?” 宋医生看了一眼郑大芬,郑大芬便住了嘴。窗子外面露出几张青乌疲倦的脸。 宋医生转过脸去,连说了几声下午来,那些脸悻悻地离开时,都龇着牙咧着嘴。 米兰说:“出事之后,我的月经一直很乱。” 宋医生说:“在看守所来过没有?” 米兰说:“来过一次。” 宋医生走到药架上,拿过一个空瓶子递给米兰,叫她去厕所小便。米兰长这 么大没进过医院,自然不明白宋医生拿这瓶子给她做什么。小便时她把瓶子放到 厕所的水泥隔台上,完了之后又拿着空瓶子回到医务室。宋医生一看瓶子便火了。 “米兰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我叫你小便在瓶子里。” 米兰茫然地站着。 宋医生命令道:到床上去,把裤子脱开。 米兰脱了裤子却不肯将腿张开。 宋医生说:“排开,排开,你怎么这样。” 宋医生用肘撞着米兰的大腿,米兰被动地张开了大腿,宋医生从盛器具的盒 子里拿出扩宫器,在空中甩了几下,然后放进了米兰的身体。 米兰感到一阵眩晕的疼痛,她叫出了声。这种生冷的疼痛是米兰从来没有经 历过的。米兰长这么大除了两个男人以不同的方式,进入自己的身体之外,她不 知道还有器具这样的东西,能迫使自己暴露无遗。 米兰感到万分绝望,眼泪吧嗒吧嗒地顺着眼角往外流,很快便湿了头下的被 子。 宋医生示意米兰起来时说:“没事,月经不调我开药给你回去吃。” 米兰颤颤抖抖地站到地上,感觉下身一阵坠痛。 宋医生把药递给郑大芬说:“她的精神太紧张了,叫她按时吃药。” 寒夜风声凄厉。米兰一直睁着眼。有一只钟在郑大芬的床上,嘀嘀嗒嗒地走 着,像人垂死前的脉搏那样虚弱漂浮。有人在睡梦里哼哼着,如一只无助的狗在 饥寒交迫中发出无望的呻吟。 米兰的心里萦绕着绝望的凄怆和悲愤。天苍苍雪茫茫,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 和黑夜。在这无尽的日子里,死便是这个无边无际的结,一个温馨的结。米兰觉 得心里热乎乎的,有一种冲动。 米兰痛苦地认识到,在监狱里连死的权利也被剥夺了。服毒、割腕、撞车、 卧轨等等都根本不可能。上吊,用什么东西,吊在什么地方?这都是问题。连死 都这样困难,活着又是一种什么滋味呢?终于她想起小时候听人说,人睡在床上, 将带子扎在床坊上,脖子套进去使劲往下蹬,绳子便紧紧地缠在人的脖子上,即 使不想死也毫无办法活了。 米兰穿好衣服下到地上,轻手轻脚地解下了屋内晾晒衣服的一根绳索,打了 一个死结套在床上,然后她将头伸进去,身体滑离床沿,便悬在了半空。 米兰开始感到窒息,眼前开始凸现五颜六色的光圈,闪闪烁烁。她试图挣扎 着将脚踩到地上,却无法使劲。米兰感到头部膨胀,像一个灌满气的球,只要手 中的线一松,这球就会直冲到九霄云外,然后炸成碎片。米兰想用手攥住脖子上 的绳子,手也已经不是自己的手。她无望地看着一个陌生的门槛上挤满了人,闹 闹嚷嚷的,柚就站在人群中央,冷漠地看着自己做最后的挣扎。 屋子里发出一声响动,有人划亮火柴下床不小心撞着了悬在床上的米兰,被 吓得爹呀妈呀地乱叫,叫声惊醒了屋内所有的人,接着有人用电筒照亮了米兰。 监房里一阵慌乱。最先跳下床的是郑大芬,她比任何人的紧张都更多了一层意义。 米兰如果死了,她的组长立即就会被撤换掉,然后她就得跟别人一样到山上干活, 那真是劳役无期啊。她抱住米兰爹呀妈呀地喊,破货烂货地骂,也不管米兰有气 没气,抱着就往医务室跑,边跑边叫人去报告值班干部。 -------- 一米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