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颜色的锅 米兰没有死。米兰被抢救过来了。米兰被排为抗改危险分子,通告所有干警。 监狱是不允许自杀的。米兰被严格控制起来。 正如郑大芬害怕的那样,她被撤换下来,分到中队去劳动。 米兰想我不是抱定了要抗改的,今天这一步全是让郑大芬逼的,干部要是看 不到这一步,反而认为什么责任都在我自身,那还有什么可谈的呢?我这一辈子 没有依靠过谁,难道还能在这监狱里依靠谁? 米兰边走边想,待走进房间,叶青和小黑鸭迎过来,她们已经收拾好了东西。 小黑鸭被分到中队,叶青没有下中队,而是分配到图书室管理图书,这样她有更 充足的时间参与各中队的唱歌、舞蹈的排练。监内缺乏能歌善舞的人才,叶青当 然独领风骚,占尽天赋的便宜,令人眼红和嫉妒。 临走时叶青告诉米兰,监狱是一口有颜色的大锅,不管你是什么颜色,最终 都得黑白红蓝混杂,在这里要有智慧才能使自己不被别人加害。米兰没有把叶青 的话想清楚,就支支吾吾地点头。 外面的破钟又敲响了,监房里又响起惯有的乒乒乓乓的撞击声,没有什么东 西比吃饭更重要,更能激发起女人的热情。她们很快便在门口排好了队。记录专 门负责观察米兰近段时期的动态,她不仅要把米兰控制在视线之中,视线以外的 也得有个判断分析,吃喝拉撒睡全都管。她问米兰吃不吃稀饭,米兰摇摇头。记 录就自言自语地说,不吃稀的,就吃干的,我打回来你要吃。 记录走后屋里空寂寥落,米兰认为时间就是这样空空荡荡的,直到将她完全 吞噬。必须离开这里。想到离开这里米兰的心跳到了喉部,震得她的耳膜呜呜响。 躺在床上哼哼翻身的黄小琼,把头探出被子,见屋里没有其他人,便喊道: “米兰,你能不能告诉干部,我要死了,放我回家?” 米兰没有理会。黄小琼继续在床上哼着,一边骂别人一边骂自己。骂自己的 时候更像是骂别人,骂别人的时候却很像骂自己。因为她骂得很胆怯,骂得很留 情面。后来米兰听着听着,觉得她分明开始骂自己了,便走到她跟前说:“你再 骂一句。” 黄小琼的眼波里显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神情,她躲躲闪闪地埋着头,见米 兰并没有怎样,她仰起脸来说:“米兰,你是好人。你要救我,我不能死在这牢 里面。” 米兰像是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心中翻出一股热乎乎的东西。 米兰说:“你打算怎么办?” 黄小琼抽抽搭搭了半天,抹掉眼泪说:“我听说在这里要劳动,反正我就躺 在床上。” 米兰想这狡诈的女人,是想好了坐牢的办法了。她没有再理黄小琼,回到炉 子边坐下。打饭的队伍回到监房之后,便是闹嚷嚷的吃饭声。 新来的组长廖芳娇,在米兰面前念念叨叨地说了一阵。廖芳娇是个红脸,双 眉像两只鸟的翅膀一样扑扇着。来监狱时只有十六岁,劳改了十多年,还有十多 年。原因是廖芳娇一直没有安心劳过改,总是一有空就逃跑,抓回来了就加刑。 恶霸一方的廖芳娇终于在三十多岁时幡然醒悟过来,最后得到了干部给予的悔过 自新的机会。干部让廖芳娇当组长一方面是鼓励她,同时也约束她。 米兰闭着眼睛,耳朵里全是廖芳娇大声骂人的声音,她把炉子用火钎捅得霍 霍响,整个屋子里烟雾弥漫,煤气呛得人直憋气。廖芳娇嚷着叫大家出去操练, 众人手忙脚乱地跑出去之后,廖芳娇走到米兰的铺对面坐了下来。 廖芳娇说:“米兰,这监牢不是躺着睡着就能走到头的。这里也不允许谁装 死装活的。我现在是组长,既然管着你了,你就得听我的。对于我你也可以满监 房地打听打听,甚至到干部那打听打听,上至政委下至一般干部,没有不认识我 的。话说到这里你自己想清楚,干部拿你没法治,我可不是干部。” 廖芳娇站起来走的时候,回头看了看毫无动静的米兰,心里怒骂道:“不知 天高地厚的母狗。” 春节很快要到了,整个监区进入了紧张的各项活动准备之中。操场上回荡着 干部操练队列的洪亮之声和犯人整齐的踏步声。 各中队抽出来进行队列训练的干警,全都着装整齐,站在凛冽的风中,认真 地喊着各种口令。大队领导也显出了高度的重视。因为再过两天,各级领导组成 的检查小组,就要分片逐一对各大队的训练情况进行审查考评。考评办法是每两 个大队为一组进行比赛,由考评小组进行评定。与其说是对犯人的考核,不如说 是对整个大队干部的考核。因此,各队干警都非常重视。 好不容易到了比赛的日子,天又不凑巧,稀稀落落地下着冻雨。入监队的犯 人刚把球场清扫干净,六大队参加比赛的犯人便进来了。她们进来之后很快形成 几个大方块,然后原地休息等待。楼上的犯人见六大队的犯人已到,开了锅似的 拥到楼梯外面看热闹,她们相互嚷着打手势,好让队伍里的熟人瞧见自己。 很快地各中队干部都进来整理自己的队伍。监房里有序地坐满了方块似的人 群。参加比赛的与不参加比赛的人群分列两边,形成相互对垒的阵势。主席台设 在没有参加比赛的人群这一边,也就在旗台的前面。 比赛是上午九时整举行的。主席台上坐满了全副武装的男女干警,寒风中每 个干警的神情,都显得更加冷峻。比赛开始以前,场里一阵骚动,人群里个个抬 高脖子望着主席台上的领导。 米兰从来没有见过此等阵容,更是禁不住心中的狂跳。米兰因身体虚弱未能 选出来参加比赛,她只能坐在观众场这边。 正式比赛开始时郝政委言简意赅地讲了几句鼓励广大犯人安心改造,争取早 日回家的话,赢得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第一列上场的偏偏是入监队。秦枫身着警服,腰里扎着军用宽皮带,戴着白 色手套,比平日显得英姿挺拔多了。她小跑着进入场内,庄严地向郝政委行了个 军礼,之后报告了参加队列比赛的人员情况。军人出身的郝政委听完秦枫汇报后, 作出了操练的指示。郝政委旁边坐着教育科科长、狱政科科长,以及从男犯大队 抽出来参加考评的领导。他们个个全神贯注非常认真。整个监区出奇得静,秦枫 喊口令的声音在空中飞扬,很快就被寒风包裹住了。 米兰正提心吊胆地看着操练,有人从背后捅了她一下,回头看时乔萍萍站在 队伍后面冲她招手。米兰向记录请了假走出人群,跟着乔萍萍走到墙角。乔萍萍 问米兰知不知道她在一中队伙房,米兰摇摇头。乔萍萍还说米兰的事她都听说了, 平时忙没时间来看米兰,今天瞅着比赛这个空跑过来看看米兰。 米兰的心里涌过一阵感激之情,乔萍萍从怀里摸出两个鸡蛋递给米兰。乔萍 萍告诉米兰陈艺分到六大队去了,如果今天看见陈艺来参加比赛,一定叫米兰转 封信给陈艺。米兰便觉得很为难,六大队来了那么多人,大家又都穿得一模一样, 怎么去找陈艺呢?即使找着了,也不可能跑过去交给她一封信,自己被看管得这 么严。正想着记录跑过来,叽叽咕咕地骂了一通,乔萍萍与记录对骂了几句便走 了。记录气无处出,只好冲米兰发泄。 米兰本想跟记录对骂,转念一想就算自己骂赢了她,掉过头她到干部那里一 告,自己还有说话的余地吗?经过这次死难,米兰也稍稍变聪明起来,她至少已 经明白不能跟组长、记录等人蛮干硬顶,那简直就像是跟干部顶撞一样,也许后 果还要严重些。米兰转怒为笑,这个笑对米兰来说只是肌肉动了动。 米兰说:“其实乔萍萍是好心,她叫我拿鸡蛋给你吃。” 米兰递给记录一个鸡蛋。记录接过鸡蛋看了看说:“我也不稀罕她的鸡蛋, 下次请你不要和她嗦。” 米兰和记录一人握一个鸡蛋坐回人群中。有了这样一次经验米兰觉得做人也 并不是太难。她想起叶青的话,找依靠必须从身边开始,自己接近干部的机会太 少了。这时米兰的心里似乎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 场上的比赛还在进行,米兰的心情也随之振奋起来。米兰悄悄回头看记录, 记录跟没看见她似的调开目光看比赛。场上操队列的是六大队的犯人。这时米兰 看见了队列中的陈艺。陈艺比在看守所胖了些,脸也比那时黑了,一脸的疲惫和 慵倦。米兰想我不如把信给记录,请她转给陈艺。米兰跑到记录身边把自己的想 法说了一遍,记录只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便收起了纸条。 实际上米兰没有料到轻信人的后果。她没有想到记录拿了她的鸡蛋和纸条, 就等于拿到了立功的证据。米兰被叫到谈话室,是夜里散了学习之后。这次谈话 只有秦枫一个人,她把炉中的火弄得很旺。一边整理报纸一边和米兰说话。 米兰显得局促不安,她摸不准秦枫找自己谈话的根本目的是什么。秦枫对米 兰近几天的情绪变化,作了表扬和肯定。秦干事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米 兰的心不禁咚咚地跳起来。 秦枫在与米兰漫不经心的谈话中,充分表现出说话的随意性。她想使米兰完 全放松,以至于无论谈到什么问题,都不会给米兰的心理形成新的障碍。秦枫问 起米兰最近学监规的情况,米兰似乎明白了什么,脸变得绯红。 秦枫却冷静地说:“你怎么那么傻呢?学习是让你按照条规约束自己,你想 过没有,本大队里各中队的犯人之间都要求不准往来,窜监窜组,更何况六大队 的犯人呢?” 米兰深知自己的愚蠢,便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只把两只手相互捏着,并 不抬起头来说话。秦枫又把话题转向了别处,她问起廖芳娇的情况,似乎也只是 随便问问。米兰对廖芳娇虽不了解,却也能直觉地感到她的霸道,便如实说了。 秦枫平静地听着,看不出有丝毫不快的表情。米兰虽然有过几次接触干部的 机会,但她从内心是抗拒交流的。而这次她却意外地说出了对干部任用的人的意 见。她不知其中奥妙,所以也没有任何顾虑。 秦枫显然对米兰能与自己对话而释然,在她的改造记录中,米兰是个难以找 到穴口的人,没想到意外的情况突然使米兰愿意开口说话了。秦枫是个善于抓住 时机并利用时机的干警,自然又对米兰说了许多鼓励的话,同时也坦然地说起自 己当初分配到这里的感受。 秦枫告诉米兰自己不是本地人,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工作很痛苦。渐渐地习惯 了,面对许多的本来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事,还得去整理,而今也就无所谓了。 米兰听了很受感动,她认为秦枫是一个非常有水平的干警,便有了很想说话的冲 动。素来沉默惯了的米兰突然为自己的冲动不安起来,手心里出了许多汗。 然而这时秦枫却认为批评米兰时机已经成熟。她叹了口气表示结束前面的谈 话,然后说:“乔萍萍给你的鸡蛋是从食堂的储藏室里偷的,你知道不知道?” 米兰这时才恍然大悟,有了陷进泥坑的感觉。她认为秦枫找她谈来谈去,其 根本实质是乔萍萍偷鸡蛋。她想是啊,乔萍萍为什么要偷鸡蛋给我呢?仅仅是为 了让我送封信给陈艺吗?她可以找别人转呀?那么是乔萍萍存心害自己了,可能 性太小,平白无故她害人又不利己,何必要绕这么多弯呢?想来想去米兰觉得其 实事情也没有这么复杂。乔萍萍同情自己,而正好又要转信给陈艺,不如人情一 块托在一起。 米兰说:“我能不能讲真话” 秦枫温和地点点头,目光一直停在米兰的脸上。 米兰说:“我不知道乔萍萍偷鸡蛋。其实我和乔萍萍在看守所关系很不好。” 米兰吞吞吐吐,语无伦次。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清楚什么。秦枫最后告诉米 兰如果在看守所与乔萍萍往来密切的话,到了监狱最好不要再往来,在监狱最要 好的人,也是最容易坑害自己的人。米兰并不知道秦枫所指的是在看守所乔萍萍 企图越狱之事,米兰为自己的愚蠢深感内疚。 米兰问:“乔萍萍会不会很惨” 秦枫说:“那还得看乔萍萍的态度,目前她们中队的干部还不知道这事。” 米兰说:“秦干事,我能不能求你把这事处理了,不要告诉别的干部。” 米兰说得恳切,两个眼睛直望着秦枫。 秦枫道:“往后你谁的事都不要管。” 秦枫说完便叫米兰回监房去。后来米兰得知乔萍萍为这事专门写了检查,好 在秦枫并没有对乔萍萍进行深究,也没有把此事转告别的干部。丁大一点事被米 兰笨拙地弄得污七八糟,这事给了米兰一个小小的提醒。 -------- 一米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