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早晨 钟声响过之后,米兰跟着出工的队伍,经过逐一报数,走出了监房的大门。 这是米兰入监以来第一次出外劳动。春天的早晨是潮湿的,那些经过清洗一般的 空气,使米兰第一次感到了神清气爽。 米兰跟随队伍走过一段坑坑洼洼的土路,再往前越过一个小坡,眼前是绿茵 成片的茶园,不远处还有一片开着白色花朵如烟如雾的梨树林。 米兰虽生长在农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迷人的茶园和梨树。米兰感到血 液里滚过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她无法将这种感受表达清楚,或许就是对生的一种 渴望。 整个山坡上回荡着女人们波浪样起起伏伏的声音。米兰按照组长指定的位子 进了茶行。这是采摘毛尖茶的季节。太阳柔和地照耀在刚刚抽芽却显出勃勃生机 的茶尖上。 与米兰站在同一个茶蓬前,面对面的是王桃花。王桃花在米兰下手采摘之前, 给她做了示范,于是米兰便照王桃花的样子,开始了劳狱生涯的第一次采摘。米 兰知道从今往后,她的生活将伴随着这些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植物起起落落。 王桃花已经将米兰甩下了一大截,她回过头来看米兰,她发现米兰的动作是 那样的缓慢,她便返回身去。她把手里的茶放到米兰的茶筐里。 王桃花说:“米兰,我们前世无冤来世无仇,我们最大的敌人是郑大芬。” 米兰感到很意外。米兰知道王桃花正看着自己,米兰朝远处的茶园望去,太 阳光底下攒动着无数劳作的人头。 米兰和王桃花继续低头采茶。她们的耳朵里回荡着无数双手落在鲜嫩的物体 上,起起落落齐齐刷刷的声音。四处漫溢着一种芳香,通过人的鼻孔进入到肺叶, 使人有舒展的感觉。 远处有人唱起了歌。歌声时断时续,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忧伤。接着就有很多 人跟着唱了起来,东一句西一句,歌词全改了,调也变得七歪八扭的。山坡上就 充满了笑声。 王桃花在采茶的时候,还不停地弯腰下去采些草起来,抖掉根上的泥放进围 在腰上的布袋里。她告诉米兰这些草全是可以用来治百病的药。她举起一把长满 刺的大叶植物说:“这草救过我的命。小时候我患了伤寒,眼见就要死了,就是 吃了这种草,死而复生。” 米兰正半信半疑地看着王桃花。冷白冰在不远处喊叫着米兰。米兰走出茶行, 冷白冰便递给她一把锄头说:“干事叫我们去挖防牛沟。” 防牛沟就是为了防止农民的牛群随便进入茶行,损坏刚刚生长起来的茶叶, 在茶园的四周挖出好几米深的沟,为牛的侵入形成障碍。牛是聪明的,它越不过 这种沟,就不会轻易地拿自己笨重的身体去冒险。 其实牛也不吃茶叶,它吃惯了绿色植物,见了绿的就啃上几口,发现不好吃 就又吐了出来。但牛是很讨厌的,明知不好吃偏要一路啃吃到头,弄得人不得不 想出挖深沟来防范它的办法。这个经验当然也是犯人总结出来的。 防牛沟是在每年的基础上挖深拓宽。 冷白冰先跳进沟内,她告诉米兰先把土挖松了再铲出去。这种活想起来很累, 但只要你不拼命地干,就比采一天茶轻松。 冷白冰已经开始往外面铲土。这时的太阳到了头顶,直晒得人的皮肤发痒。 冷白冰就坐到了沟里。沟坎的阴影遮住了半边太阳光照。米兰懒懒地靠在坎子上, 刚刚挖开的新鲜泥土里有一股深不可测的陈酿般的味道。这种味道通过她的脊背 浸漫过来,使人觉得骨松肉软。 米兰是一点也不想动了。她看着拿红色三角旗的监督岗远远地朝这边走来, 监督岗头上的草帽被风吹得东歪西倒。监督岗摘下草帽丢到地上,把那面表示警 界线的红色三角旗杆插到地里,然后她重新拾起草帽戴到头上。 冷白冰坐在沟里大口地吐着烟圈,她叫米兰也来一支,米兰不说话呆呆地看 着已经走近的监督岗。监督岗没有看见冷白冰,怒气冲冲地吼叫着:“坐嘛,坐 到太阳落山,晒死你个懒×。刚来你就偷奸耍滑。” 监督岗低头看见了沟里的冷白冰,冷白冰正平静地看着她,于是她连忙换上 了一副笑脸。 冷白冰说:“老子看你扛旗嫌累了,不信过几天老子让你也来挖沟。” 监督岗悻悻地走回原来的地方,她一把抓过插在地上的小旗子,迎着一辆马 车走去。 有人站在马车上喊加餐了。工地上四处响起了口哨的声音。茶行里的犯人蜂 拥而出,把马车围得水泄不通。米兰跟在冷白冰的后面走向马车。已经有人替冷 白冰领了馒头和稀饭,冷白冰找了个能避阳光的地方坐下后,朝人群中的米兰招 了招手。 米兰领了馒头径直朝冷白冰坐的地方走去。山坡的道路上涌动着密密麻麻的 人群。她紧靠着冷白冰坐下,茶蓬的屏障遮住了她们。视线以外的喧闹也隔得很 远了。鼻息里全是泥土和枯草的香味。 冷白冰握住米兰的一只手。 米兰注视着一朵开得纤弱的黄色花朵。冷白冰顺着米兰的手臂,通过她的腋 下抓住了她的一只乳房。米兰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这时候的米兰明白了自己靠近 冷白冰的愿望,并不仅仅是为了去打击郑大芬,这或许在潜意识里只是一个借口。 她觉得冷白冰身上有一种气息,那是一种米兰无法说清的比男人更可靠,更能让 米兰觉得安全和踏实的气息。 冷白冰轻抚着米兰的眉和脸。米兰突然就有了很忧伤的感觉,这只手像是抚 摸到了她的内心。她的内心有一块很深的伤疤,她需要这样的,从来没有任何人 给予的抚慰。于是泪水滚落出来,滴打在冷白冰的手上。冷白冰减缓了手的速度, 她平静地看着米兰。她突然对米兰充满了同情。她从米兰泪水纵流的脸上,似乎 重新看到了自己的内心,那个久已被自己忘掉和背弃的内心。 冷白冰把手从米兰的袖口里抽了出来。她变得异常烦躁,她不愿面对与内心 有关的东西。她点燃一支烟深吸几口之后,长长地躺到地上。她望着明丽的天空, 她的眼前不停地有鸟飞过。她想起被自己深爱过,却又死在自己手里几乎是被五 马分尸的男人。她的心绪就十分的暗淡,她讨厌自己有这样的心情。她抬起拿烟 的手,毫不犹豫地朝另一只手按下去。烟头接触到她的皮肤时,发出来的声音令 冷白冰颤栗。那种从皮肤进入心灵的痛感,使冷白冰感到了几分欣慰。她站起身 没有理会米兰,她跳进了刚刚挖好的防牛沟。冷白冰挥动锄头挖沟,而米兰对冷 白冰突然的烦躁深感不安。她惴惴地跟着冷白冰下到沟里,她觉得两臂发酸,怎 么举锄头都十分吃力。她又继续仰靠在沟壁上,她的背心凉沁沁的。她看着冷白 冰扭动的身子和她手中的锄头,心里有了另一种陌生的惧怕。她不知道冷白冰会 不会就这样不再理她。她觉得内心又笼罩了一层阴影,刚刚升腾起来的那线模糊 的希望,一下子又破灭了。 远处送茶青的马车奔突而来。犯人们把自己茶箩里的茶经过记录用秤称过之 后,倒进了马车上大大的几个茶筐里。茶筐很快就装满了,两个在车上的人站进 茶筐里踩了又踩,这样直到再也踩不下去为止。赶马车的犯人跳上马车一挥鞭子, 五匹马就抬动前蹄,无精打采地走在土路上。没有称过茶的犯人,只好将茶叶倒 进路边的大筐里,悻悻地走回茶行。 冷白冰听见马车的声音立即从沟里爬出来。她叫住了赶马车的犯人,然后她 高喊着监督岗的名字,一边说自己送茶去了,一边就跳上了马车。反正冷白冰基 本上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秦枫从另一块茶地里走出来。 她说:“冷白冰你下来,你疯到茶厂去干什么” 冷白冰从马车上跳下来抓头搔痒。 冷白冰说:“秦干事我求你了,我今天心情不太好,让我溜一溜,反正你也 知道我不会逃跑。” 秦枫笑了笑,她看看站在沟边的米兰说:“那你要把米兰带回来。” 米兰跟着冷白冰爬上了马车。米兰坐在大筐里的茶叶上,马车摇摇晃晃地离 开了工地。所有的道路都是陌生的,米兰有一种越走越远的感觉。她心里又涌起 了一种情绪,那是一种几个月来她试图忘掉的一种情绪。随着马车越来越快的速 度,这种情绪也越来越强烈。每一声马蹄都叩击在米兰的心上,想起自己有可能 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米兰便觉得无法把握自己。实际上离开这里的根本目的是 什么,米兰是不知道的,她只有本能的冲动。 -------- 一米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