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叛徒 米兰再看见乔萍萍时,她已经调到了杂务组,每天跟着打扫卫生。她面无表 情地给花池里的花浇水,一绺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她的动作已明显地暴露了笨拙。 乔萍萍穿过走廊朝自己的监室走去。 米兰说:“我不是故意要害你。” 乔萍萍冷冷地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径直朝前走。米兰觉得乔萍萍简直就 不再是乔萍萍,她变得冷静骄傲,根本找不到过去半疯半痴的影子。 米兰被乔萍萍的冷漠刺激得坐立不安。她跑去找小黑鸭,小黑鸭对米兰半睬 不理的,一边自顾自地吃东西,一边到处张望。米兰只好灰溜溜地走了。刚走出 来不久,小黑鸭又撵出来。 小黑鸭说:“米兰,什么功不能立,你他妈非去立这缺德功?” 米兰显然想申辩,小黑鸭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飞快地朝坝子中间跑去,她 迎着忽悠悠提着一桶热水的何清芳,搭上了一只手。何清芳没有与米兰打招呼, 只是比平时更注意地看了米兰一眼。米兰感到脸部刺痛,心情烦躁。她想这整个 监狱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这事,自己的脸将往哪里搁呀?这种滋味跟上次赤条条被 干事抓着没什么两样。 万般无奈中米兰跑去找叶青。叶青对米兰的态度出乎米兰的意料。叶青在书 架上找了半天,拿出几本法律书籍,没有找到这方面的条文。叶青对米兰的不安 很不以为然。 叶青说:“米兰你没错,人这种动物是有攻击性的,只是要先保护好自己。 以后要高明一点,这里面没有一个好东西,她们对你行为表现出来的轻视,全是 为了掩盖自己内心的恶毒和肮脏。再说她乔萍萍肚子里的东西藏得住吗?” 离开叶青后,米兰突然觉得理直气壮起来。她不想看谁的脸色,噔噔地上了 楼。当她推开半掩着的门时,一撮箕垃圾、扫把劈头盖脸地从上面掉下来,污七 八糟的东西灌了米兰一脖子。米兰站在门口没说一句话。抖完了身上的饭菜,她 拿出自己的盆,把所有温瓶里的水都倒出来,然后当着众人脱光衣服,稀里哗啦 地洗头洗澡。她把盆弄得很响,把水弄得满地都是。没有人说话都看着她。每个 人心里都十分清楚,米兰这是在火上浇油,谁撞上了她就会冲谁搞个你死我活。 米兰洗完了,水也不倒地也不拖,爬上铺躺下了。燃烧在胸中的那团烈火, 也渐渐熄灭下来。她听见有人在拖地,有人在哧哧地笑。她想乔萍萍肚子里那东 西是遮不住的,便很快入睡了。 夜里她被一阵哭声惊醒。声音就在窗下,断断续续地非常伤心。米兰受到这 声音的刺激后惊惧起来,她首先判定是乔萍萍在哭。为此米兰的心也跟着抽动起 来。渐渐地哭声变成了啜泣,像是一个人弊闷得喘不过气来时那样。 米兰再无法平静。她悄悄地爬下来,开窗朝下看。灯光的背面有一团黑影, 无法看清是谁。黑影随着哭声不停地抖动。 米兰拖着鞋下了楼。她在窗下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乔萍萍,哭声也停了。 米兰转身往回走,待走进监室刚躺下,哭声又起,还是啜泣。米兰走到窗边又向 下看了一遍,刚才的黑影消失了,哭声是从墙的拐角处传过来的。 米兰愤愤地骂道:“乔萍萍你哭什么死呀?这黑更半夜的不让人睡觉。” 米兰边骂边又来到拐角处。她并没有看见人。监墙外有一只怪鸟发出一串直 溜溜的声音。米兰的汗毛一下倒立起来,浑身发冷,她调头便往监室里跑。整个 监室的人都被米兰弄出的响声惊醒了,接着是一屋子的骂声。 米兰没有将夜里的事说出来,天亮时她跟着队伍去打早餐,经过内值班的大 门时,内值班的犯人说:“米兰,昨晚你跑下楼来哭什么?害得我们一夜没睡好。” 米兰说:“不是我。” 内值班的犯人说:“不是你,我们都看见是你。以后再这样我们就要报告干 部。” 米兰不再申辩,悻悻地低头往前走,就撞着了黄小琼。黄小琼龇牙咧嘴地笑 着,脸上的肌肉肮脏地朝两边飞散。黄小琼见米兰不说话,并且想一走了之,便 破口大骂起来。黄小琼觉得骂得过瘾痛快,便又龇牙咧嘴地笑起来,然后嘿嘿地 对着带她的老太婆。 黄小琼说:“她是个叛徒,对叛徒决不能手软。” 天气由晴转阴,满山遍野暗沉沉的,与往常惟一不同的是,米兰觉得这样的 日子快熬到头了,只要自己不出错,当了专职教员的日子就好过了。 锄草休息的时间,送加餐的马车摇摇晃晃地从路的尽头闪现出来。众人的眼 睛就直溜溜地看着马车,然后慵懒地靠在土坡上。米兰仰面朝天舒了口气,全力 以赴地静心等待马车靠近,停下来吆喝着吃加餐。这时传来了急促的哨声和一些 乱七八糟的声音。 米兰从地上爬起来朝乱哄哄的地方看去。有人在往山上拼命地跑,后面追赶 的人连喊带骂。山坡上人声鼎沸,虽显出乱成一片的局面,却也没有乱得所有的 人都去追往山上跑的那个人。倘如此那场面将是无法收拾的。 各中队的监督岗更加小心地站在警界线内,一边看热闹一边还不时地说,我 们不准去追。 大家都看清了,往山上疯跑的是黄小琼,她边跑边发出哈哈的笑声。追她的 几个人从四面包抄过去,将她堵截在半山腰上。她连续两次攀上山崖,都掉了下 来。最后一次她干脆就趴在地上不动了。 有人说:“这次死了。” 几个人把黄小琼从山上架着拖了下来。众人无法辨别她是在笑还是在哭,她 的嘴和往常一样龇着白牙,两眼流露出获胜后的得意和邪恶。满山遍野的人都觉 得很兴奋,加餐的马车到了很久,都没有人去打加餐。马扑哧着不耐烦地踢打着 四腿摇晃着身体,弄得车身歪来倒去。 黄小琼被带走很长一段时间,众人才走向马车。她们有一种未能尽兴的失落 感,吃饭的热情也不如往常高,很多人还不时朝黄小琼刚刚跑过的山上遥望。几 个放牛娃已经占据了山头,满山晃动着牛的身子。 吃完东西大家又开始劳动。有人说起了秦枫打黄小琼一事。说这黄小琼也该 打,一开口就满嘴下流话。又有人说,秦枫因此受了上级部门的处分,还让她写 了检查。众人一边佩服说话的人消息灵通,一边又不无埋怨秦枫的领导,像黄小 琼这种人,不管谁碰上都压不住火。 米兰在一旁听见秦枫受处分,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干起活来也有些心不在 焉。有一种灰扑扑的感觉笼罩上来,出工时的那线希望,似乎也变得灰暗遥远和 不现实。她又重新觉得日子长得没法活了。这种感觉一上来,她浑身便没了劲, 并且沉甸甸的像要往下坠陷一般。米兰就干脆坐到了茶沟里。 就这样米兰在茶沟里睡着了。待她醒来太阳已经偏西,远处有人在说话,她 猛地从茶沟里站了起来,工地上的人已经收工。远处的人一下子看见了她,高喊 着:“她在那儿!” 米兰昏糊糊地走出茶沟,几个人一齐冲上来耳光和拳头骤然落在米兰的身上。 几个人搡着她朝别处喊:“米兰在这里,我们已经抓住了她。” 米兰这才恍悟过来争辩说:“我头晕就睡着了,刚刚醒来就看见了你们。” 几个干警从另一条路上跑过来,喘着气说:“通知别处的人撤回去。” 米兰急着说:“我不是故意的。” 其中一个干警说:“回去你就会说真话了。” 另一个干警说:“我看今天是跑顺了,上午是黄小琼逗着跑,下午又来了米 兰。” 米兰被带回队部。讯问刚一开始,很多干警便从各追捕点撤退回来,撤退回 来的干警个个风尘仆仆筋疲力尽。 大队狱侦干事关红说:“你从来就没有安心改造过,是不是” 米兰低着头不敢说话。 另一个干警说:“问你话快说。” 米兰哆嗦着说:“不是,没有。现在更不是。” 关红火了说:“还嘴硬,你自杀、打架、盗窃,现在又逃跑,还搞同性恋, 你说下一步你准备干什么?” 米兰努力镇定着自己,她知道事已至此,哭是没有用的,她必须讲清楚自己 的确没有准备逃跑。她抬起头朝屋子里看了一眼,她的目光遇上了秦枫的目光, 她说不清秦枫的眼光里包含了怎样的意思,使她在羞愧之时,突然变得十分冷静。 米兰说:“刚才干事讲的都发生过,那是我的过错。但今天我真的没有准备 逃跑。” 米兰把话说得很平缓。她又一次抬起头发现所有的目光都在看着她,活脱脱 要揭去她一层皮。 停了一会儿,米兰咬咬牙接着说:“其实很简单,如果我真想跑,怎么会从 茶沟里站起来让你们活捉呢?那么宽的茶地,光是搜茶沟,也得花上半天时间。” 事实上从各方面分析,米兰此次行为的确没有脱逃的动机。干警们也知道, 满山遍野的茶园,她是躲得过,至少不会就在茶沟里被抓住。紧挨着茶园的山坡 上有那么多洞,她如果真想跑,半夜里摸进洞里藏着,等追捕的风声一过,便可 大摇大摆地上路了。 道理和事实虽然如此,但也不能就这样算了,监狱里虚惊一场,以后还怎样 管教别的犯人,如果人人都在劳动时躲在茶沟里睡觉,完了让人满山寻找,那不 大乱了。因此大队决定当晚就召开全体大会。 大会开始的时候,米兰被叫到前排,面对大家站着。大队领导对着喇叭语重 心长地说了一席话后,由分管改造的队长对米兰的行为进行批评总结。 米兰站的地方离喇叭很近,她感到那里面发出来的声音,跟一堆废铁撞到其 它物品上没有两样。领导到底在大会上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见,但她能感 到。她低着头站在那里,两只眼直盯盯地看着地面。通过喇叭里传出的高低音, 米兰知道领导什么时候怒火万丈,什么时候又包含着恨铁不成钢的叹惋之情。米 兰除了羞愧之外竟然有些感动,她不是被领导义正词严的话语感动,而是被那种 起起落落的感情打动着。 大会开完后,由于米兰认错态度好,大队领导决定米兰的事由中队处理。中 队干部叫米兰回监后继续反省,并要求写出书面检查。 这一夜米兰躺在床上彻夜难眠。明朗的月光把树影投在监墙上,往事一幕幕 从眼前掠过。也就是在这个夜晚,米兰有了入监以来的初次醒悟。她知道自己当 教员的事肯定受到了影响,为此她很失落,就像是卡在一个窄小的洞口,那滋味 让人有无法喘息的绝望感。米兰一连两天没有出工,没有出工的原因是要让她有 足够的时间进行反省,深挖抗改根源写出书面检查。其间大队领导和中队领导, 分别找米兰谈了两次话,米兰觉得干警的话句句都有道理。 米兰在跨进大门的时候,迎面碰上了查监出来的秦枫,米兰手足无措,语无 伦次地喊道:“秦干事,我想解释一下。”秦枫的态度很冷淡,她看了米兰一眼, 并没有停下来听米兰说话的意思,身子一侧跨出了大门。 米兰停了片刻,随即撵了出去说:“秦干事,你能听我说吗?这是误会。” 秦枫在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回过头说:“误会?是块铁也早化了。”米兰回到监室 找出纸笔开始认真地写检查。她坐在一张小方凳上,双膝并拢将纸摊在腿上。她 写道:尊敬的各位领导,我自从入监以来…… 她的脑海里出现更多的是,儿时在一盏油灯下写字的情形。昏暗的灯光下, 奶奶不停地咳嗽,一面为米兰缝过年的新衣服一面还念念有词地嘟哝着什么。那 时米兰会为能穿上新衣服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那种粗麻纺制的腥臊味,整夜整 夜地弥漫在鼻子里,使得米兰兴奋难耐,可是新年就是迟迟不肯到来……米兰的 头耷拉在凳子上,泪水在童年的记忆中漫流。 -------- 一米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