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节 两个星期后,大队领导宣布了抽调到教研室、统计室等人员的名单。名单中 没有米兰的名字,但却有何清芳的名字。何清芳被抽调到统计室,负责每天生产 劳动情况的总记录。这既是预料中的事,却又令更多的人难以接受。在监狱历来 用人除了有一技之长外,更重要的是表现。在大家心里还存在着一个入监时间的 长短问题,以及是否有很复杂的关系等。何清芳既无长期劳动积累,又无坚硬的 关系网,却一跃成为统管所有犯人的记录。当上大记录,不仅意味着她不用外出 劳动,她在形式上高于其他犯人,重要的是她比别人有了更简捷的受奖励的机会。 所有与何清芳前后入监的人都心怀妒意,只有郑大芬为自己在看守所就有先 见之明而暗自窃喜。当天下午郑大芬去找何清芳时,何清芳已经搬进了两人一间 的屋子。屋子里住着犯人大组长。何清芳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跟大组长谈着话, 全然没有在意郑大芬。 郑大芬说:“何姨,搬家了?” 何清芳抬头看了一眼郑大芬说:“对,搬完了。” 何清芳又继续与大组长说话。郑大芬无趣地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便灰溜溜 地走了。何清芳突然的冷淡,使郑大芬十分恼火,她暗自咬牙切齿地一阵乱骂。 迎面遇见了小黑鸭,小黑鸭嘴一咧哈哈地一阵干笑后说:“你在说什么?” 郑大芬斜睨了一眼小黑鸭,并不去接她的话,反而高声武气地继续骂道: “忘恩负义的势利货,不得好下场的母猪货……” 郑大芬忿忿地回到监室,几个女人正在疯打,哈哈的笑声从屋子里传出来。 其中有两个女人正在相互撕扯,准备将枕头塞进对方的肚子。郑大芬的心里有如 火上浇了油一般的难受。她高声吼了两声。疯打的女人并不理她,有两个女人已 经骑在了另一个女人的身上,她们成功地将枕头塞进了别人的肚子。她们很快把 装着枕头的女人从铺上提起来,让她站在地上。 廖芳娇说:“快生孩子的女人奶大,我们再给她塞点东西,把她武装起来, 推出去让众人瞧瞧。” 别的女人就拿来枕头巾,从大肚子女人的脖子上塞进去。屋子里充满了快乐 而淫荡的笑声。隔壁监室的人听见笑声,跑出来看热闹,大肚子女人已经被推到 过道上,逗得在场的人笑得东倒西歪的,大家都觉得不够尽兴,就拿来口红往大 肚子女人脸上胡乱一阵抹。 这是个快乐的夜晚。但只有郑大芬没有被这种简单直接的快乐感染,她显得 有些心事重重。她第一次失眠了。她从别人的酣睡中走出监室。来到操场的坝子 里,她听见远处稻田里的蛙声幽暗而遥远,那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郑大芬 居然就有很想放声哭的冲动。她想如果在这个黑暗里,自己突然地放声痛哭,所 有的人全部被惊醒是会一种什么样的情形?想到这里她的心脏突突地猛跳了几下。 郑大芬走到花池边的水泥台子上坐下,夜来香的花味充盈在周围。这种带着 夜露的芳香使郑大芬感到了绝望,那是一种对未来生活毫无把握的一种空虚的绝 望。她觉得监狱的夜晚漫长得没有尽头,内心便一片漆黑。 而实际上郑大芬也十分清楚,使她如此悲观痛苦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何清芳 对自己冷淡。何清芳的冷淡只是刺激了她的某根神经,使她敏感而有点多愁善感, 这种敏感的实质是自己不能再如此无聊地生活下去。 她知道自己凭劳动是干不过那些真正靠老老实实改造的人的,凭关系自己又 是个农民,毫无关系可言。当初,巴结何清芳也有点想沾点她关系的光,看来根 本不可能。但她也根本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在这里靠劳动获得减刑或释放。让她过 日晒雨淋的生活是不可能的。因此,她想难道自己就该受苦吗?王桃花走了,何 清芳不用参加劳动,反而成为千人之上的寄生虫,叶青凭着能说会唱也享劳改清 福,难道自己就蠢到把手脚绑起来等死的地步?不,那不是郑大芬。郑大芬之所 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是不甘心平淡的生活,就是要证明自己比别人聪明,而 事实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 天边已经开始泛白,郑大芬也感到了困倦。此时的她已经预想好了一条逃避 劳动的方案,而她只消把诈骗那一套稍加改动,就能成功。这样开始笼罩在心里 的阴影便烟消云散了。 郑大芬四处借阅杂志,整夜整夜地读。终于她在一本地摊性刊物上看见了国 家××领导人的儿子和媳妇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这个故事为她的弥天大谎找到 了入口。为了尽快熟悉故事中的所有情节,做到滴水不漏,她对故事反复死记硬 背。郑大芬整天沉浸在冥思苦想中,有时候她就真的认为故事中的小红(××领 导的儿媳妇)就是自己。她不停地对着墙呼喊着故事中的“丈夫”,心里竟然有 了些酸楚的感觉。郑大芬完全进入了角色,只待一有时机,就可将这个故事和盘 托出。 中秋节正好是星期天,打扫得比平时更干净的篮球场,因为昨夜的雨水,更 显出了深秋到来的那种清凉。女人们仨俩成群地坐在走廊上聊天。其实有很多人 实际上都在等待9 点钟的到来。因为9 点钟有一趟从城里开往监狱的客车,探监 的亲人都会乘坐这趟车准时到达。 等待是最令人不安与烦躁的,等待的过程是个空虚而脆弱的过程。廖芳娇虽 然没有一大早就等在走廊上,但她天不亮就醒来了,她同样满心焦虑,她的父亲 有半年之久没有来监狱看她了,为此,她感到格外的不愉快。父亲不来她并不是 担心会出什么事,重要的是长时间没有人探望手头拮据,在监狱像孤儿似的毫无 地位。廖芳娇家是城乡交界处一菜农家庭,她偏偏要说父亲是离休老干部,经济 比较宽裕,只是父亲向来对她严厉,不肯给更多的钱。不管别人是否相信,廖芳 娇本人觉得非常舒坦。父亲这么久不来,她真是要穷死了。 临近9 点时,廖芳娇起来了,她洗了把脸就站在过道上梳头,不停地梳。她 看见已经有人抬着小凳,提着水壶出去接见了。她心急火燎地站在那里看内值班 冲各中队喊着接见人的名单,她一直以为会听见自己的名字。内值班站在大铁门 门口,手里拿着一张写满名字的纸条。内值班的声音像拧开的自来水龙头一样, 哗啦哗啦地喊着别人的名字。监内出现了空前的寂静,只有哗啦哗啦的声音淌过 每一个人的听觉神经。所有的人都巴望着内值班的到来,这样的时刻她们觉得内 值班的出现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时刻,也就是这样的时候,内值班是这个世界上最 亲最近最受欢迎的人。 内值班重新把纸上的名字喊了一遍,她拿纸的手在众人的眼前来回地晃了晃, 然后她确认大家都听清楚了,自己也没漏喊之后转身走出大门。廖芳娇在内值班 转身的一瞬,突然感到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她的嘴来回地张了几下, 最后终于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你狗日的,为什么不喊我的名字?” 没有人理睬廖芳娇,监房又重新沸腾起来,就像一场紧张的演习结束之后, 人们的神经松弛下来,何况没有接见的又不只是廖芳娇一个人。廖芳娇感到的是 高潮过后的冷落,她灰溜溜地走进监室,她觉得有一股火苗已经从心里蔓延出来, 最后集中燃烧在她的头顶。她咆哮着将屋里的凳子全部踢翻在地,她喘息着说: “惹火了老子,老子又要逃跑了。” 廖芳娇踢翻了凳子还不解恨,她看见别人趴在床上看她,就又拣起凳子朝门 外砸去,正好砸着进屋来的郑大芬。郑大芬这几天心里也特别地火,挨了莫名其 妙的一凳子,心中的窝火一下子窜了出来,她顺手将一盆子的水朝廖芳娇泼了过 去说:“老子正兜着豆子,寻不着锅炒,老子今天要给你一点颜色看看。” 廖芳娇和郑大芬厮打起来,就像两根燃着火的木棍火并在一起,使得她们的 厮打更加生动和更有观赏性。众人都不去拉架,反正大家都闲得无聊,空空落落 一个中秋节也该来点带味的。楼下的犯人也闻风而来,楼道里堵满了人。屋子里 的人全爬到了上铺,好让这场厮打进行得更宽松,更加没有羁绊。 门口的几个人喊着廖芳娇和郑大芬的名字,为她们鼓气壮胆。并且在对方失 手的时候指点迷津。当然在女人的厮打中抓头发是最能取胜的。但两个人同时抓 住对方的头发,真需要一些技巧来摆脱僵持不下的局面,看架的人比打架的人更 清楚这一点。所以有人喊郑大芬用脚踢,也有人喊廖芳娇用嘴咬。 打架的两个人都横了,她们的意志受到围观人话语的指引,拼命往死里挣扎。 廖芳娇抓过一只温水瓶,狠狠地朝郑大芬的头砸去,郑大芬一闪,众人就听见一 声巨响和随之而来的一些稀里哗啦的细碎之声。大家都被这种声音震住了,包括 廖芳娇和郑大芬。仅只是几秒钟的时间,死里逃生的郑大芬朝廖芳娇发起了猛攻。 看架的人心里没了底,她们无法预料事件的可怕结果,她们开始拉架,有人开始 往办公室跑。 很快廖芳娇和郑大芬就被叫到办公室。当时秦枫正在与一个犯人家属谈话。 廖芳娇和郑大芬站在门外,却喘着气咬牙切齿地骂着对方。似乎是经过休战后, 还要来一场恶战,双方都在整理着思路和战略。 廖芳娇道:“恶母狗没良心。” 郑大芬道:“你这个母狗才没有良心。” 廖芳娇道:“你等着,老子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郑大芬道:“等着瞧吧。” 秦枫走出来站在她们的面前,两个人停了一会儿,又开始相互咬骂起来。 廖芳娇说:“狗日的偷婆娘,偷米兰的钱。” 郑大芬说:“不是你狗日的叫我偷的吗?你个劳头狱霸,每个月把别人的零 花钱搜刮来用。” 秦枫说:“你们是不是认为干部没法治你们?” 两人相互瞅了一眼,低了头不再说话。 秦枫又说:“你们是闲得皮子痒是不是?好好一个中秋节把监房搅得翻天覆 地的,你们有能耐嘛,不是因为中秋节我早关你们的禁闭了。都滚到伙房帮忙喂 猪去,反省好了再来找我,反正你们知道我会怎样收拾你们的。” 秦枫喊来内值班,把郑大芬和廖芳娇带到伙房后面的喂猪房。正在往猪槽里 倒食的女犯交给她们两只水桶,便与内值班一道走了。廖芳娇与郑大芬就提着热 腾腾的猪食往猪槽里倒。两人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猪抢食的样子。 郑大芬问:“秦干事是不是很厉害?” 廖芳娇道:“敢作敢当,你怕了?” 郑大芬又提了一桶食倒进小猪的圈槽里,小猪们挨挨挤挤地抢着食。郑大芬 抬头看着廖芳娇往别的猪槽里提食,又跟着过去。廖芳娇把桶丢在地上,骂骂咧 咧地坐在圈门外一块肮脏的石槽上喘气。郑大芬把所有的猪槽都倒上食后,走到 廖芳娇的面前说:“其实我们一向关系很好的,不要听别人挑拨离间,今天我们 打了一架,打了就打了,何必又要扯到干部那里呢?” 廖芳娇把脸扭到一边,厌恶地看着远处。 郑大芬说:“反正我不愿被关禁闭,秋蚊子非把我们吸干不可。” 廖芳娇转过脸来看了郑大芬半天说:“你想怎样?反正我什么都不怕。” 郑大芬说:“何必呢?我觉得人还是少受点皮肉之苦好。” 廖芳娇想想郑大芬的话也有道理,她和郑大芬这架打得的确有点你死我活的 味道,但眼前在干部面前这道关得过。这事扯到干部那里还是自己没道理,如果 真被关了禁闭,今后还怎么在别人面前称王称霸啊。虽然过去经常坐独居室,那 滋味实在不好过。 廖芳娇说:“你把我脸抓成这样怎么说?” 郑大芬阴阴地笑了笑说:“按说找人评理的是我,你那一温瓶若砸在我脸上, 不是要我的命吗?” 有一头吃完食的白猪用前爪攀住栅栏,将整个身体站直了,探望着郑大芬和 廖芳娇。廖芳娇用石头打了它两次,那猪才肯下去。郑大芬把头抬得高高的看着 天,天上有一排黑鸦飞过去,郑大芬的眼泪就噗噜噜地滚下来,她哽咽着说: “芳娇啊,你不知道我这个人命苦,刚才你把我砸死就好了。” 廖芳娇看了一眼郑大芬说:“说这些。” 郑大芬说:“其实我这把岁数来监狱坐牢,实在太屈了。我没有信过谁,我 只拿你当朋友,可是你却把我搞成这样,好伤我的心啊。” 廖芳娇看着栅栏里的猪说:“我又没请你信任。” 郑大芬越哭越伤心地说:“这人的命真跟草似的,不知哪节好啊。想当初我 有多么好的年青时代?这话我压了几十年了,有谁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呀?” 廖芳娇重新转过来面朝郑大芬。她不明白这个大牛大马样的女人怎么一下就 哭成这样。不过是关禁闭嘛,犯得着这样吗?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郑大芬。郑大芬 看见廖芳娇用奇妙的眼神看着自己,以为是她被自己即将编造出来的谎言吸引住 了。 郑大芬把声音压低了说:“我曾经是中央某某大元帅的儿媳妇啊,可恶的文 化大革命将我和丈夫活活分开。” 廖芳娇虽然没有什么文化,平时不看书不看报,但对于郑大芬讲出的元帅的 名字,却是如雷贯耳,全国人民没有不知道这个大帅的名字的。 廖芳娇说:“你说什么?你造谣也太离谱了吧?” 郑大芬见廖芳娇并不相信,心中有些失败的感觉,脸色也就更加暗淡无光, 像死灰般暗沉沉的。她把头埋在自己的手臂上说:“我吹这种牛有什么意思呢? 元帅已经逝世这么多年了,他的儿子也早被害死了。” 廖芳娇不想继续郑大芬的话,站起来说:“猪都吃饱了,我们眼前的事是在 秦干事面前低头认错。” 郑大芬和廖芳娇重新来到办公室门口,她们不敢喊秦干事,也不敢进去,就 站在墙根底下。秦枫来回地从她们面前走过,也不理睬她们。 廖芳娇说:“完了,我们得站到今晚开会了。” 廖芳娇看见郑大芬魂不守舍、悲痛欲绝的样子。她在心里暗想莫非郑大芬刚 才说的都是真的?很快她笑了起来,哪能啊,在劳改队什么样的谣造不出来?自 己还不是声称是离休干部子女,天晓得自己几斤几两。 廖芳娇专心致志地看着从脚边爬过的一群蚂蚁,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 感受。这时,有人抱着乔萍萍的孩子走出来,好几个人跟在乔萍萍身后。乔萍萍 穿得干干净净的,脸上被一种光彩笼罩着,她看上去比平时安静。廖芳娇明明一 眼就能看出她是要离开监房,却很不服气地拦住其中一个人问道:“她这是带着 孩子去哪啊?” 被问话的人没有停下来,只笑眯眯地说:“她老公来接她回家养孩子。” 廖芳娇说:“那她不用回来了。” 另一个人说:“怎么可能呀?哺乳期一过,她就回来。” 乔萍萍的丈夫安站在外面的大铁门口,几个干警站在那里检查完乔萍萍带的 东西后说:“乔萍萍,我们相信你会按时自觉地回来,超过时间照样按脱逃论处。” 安说:“感谢政府,感谢领导,我一定按期把她送回来。” 大队长说:“你与我们签的保证是有法律效应的,你们要好好珍惜。” 众人在门边看着安抱着孩子和乔萍萍登上了进城的客车。这是接见结束的时 间,很多人远远地看着亲人上车,心里酸溜溜的,盼望着有一天能像乔萍萍那样 与亲人一道踏上这辆客车。 乔萍萍把头伸到窗外声泪俱下地喊道:“感谢干部,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一 定会重新做人。” 中秋晚会已经开始了,廖芳娇和郑大芳的事才处理完。由于两人认错态度好, 当着秦枫的面和好了,处理自然就轻得多。两个人从办公室出来竟然有点为这样 的结果得意忘形起来,她们一边往会场走一边表达着得意:“写检查算什么处理 啊?我可以一天写十份。” 晚会是按各中队小组围坐在坝子里,郑、廖二人找到自己的中队,坐进人群 里。坝子中间有几个人正在跳《十五的月亮》,舞姿简单夸张逗得所有的人哈哈 大笑。所有的节目都是即兴表演,所以场面和气氛非常热烈。各中队献上一个即 兴表演之后,开始击鼓传花游戏,所有的干警被要求坐在人群的内层开始传花。 叶青跑到米兰的中队来看演出,她跟米兰坐在离郑大芬不远的地方。她们停 止了说话,她们都看着站在人群中间的张道一。 叶青说:“看吧,他就是监狱出名的美男子张队长。” 米兰说:“怎么好久没看见他了。” 叶青说:“前一阵他追捕乔萍萍有功,狱方专门成立了追捕小组,全国各地 地追逃犯,他也被派出去了。” 米兰说:“你的消息真灵通。” 叶青说:“嗨,监狱还不是个社会。” 两个人都看着张道一。张道一清了清嗓子说:“我真嗓子疼,我不能唱歌。” 下面的人就起哄,非让他唱不可。他无奈地笑着,他的同伴也不饶他,说他 平时唱得那么好,唱给大家听听何妨,这是个特殊的日子。他眼见是磨不过去了 就说:“我只能朗诵一首诗。” 人群中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张道一看了看天,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露出 一口白皙的牙,两道剑样的眉毛也飞扬了起来。 叶青捅捅米兰说:“这样的男人跟他睡一次觉,也就足够了。” 米兰没有说话,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张道一,觉得浑身一阵发热,连脚跟上的 血液都涌到了脸上。米兰和叶青就坐在第三排,与张道一距离很近,米兰也看见 过张道一几次,那是一张跟遥远的雪山一样的面容,高不可攀令人敬而生寒。而 现在这张男性刚柔相并的脸却如此地接近和亲切。米兰摸摸自己的心脏,迅速把 脸转向别处。 张道一朗诵道:“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人群又一次鼓掌。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忧伤,不要气馁……” 人群一片寂静,静得能听见身体里血流动的声音。人们几乎已经记不住晚会 是怎样结束的,大家都沉浸在一种被忧伤笼罩着的气氛里。这首诗虽然是鼓励人 振奋的,但人们却从中体味到飘荡的灵魂被呼唤,极度想靠岸的刺痛感。 监房的灯熄灭之后,人们仍无睡意,她们听见3 号在唱歌。3 号把歌唱得漂 漂浮浮,牵引着人四处游荡。3 号开始是清唱,后来就用吉他弹唱。大家都知道 她不唱个筋疲力尽是不会罢休的,所以内值班也从来不管她。人们从倦怠中渐渐 睡死,梦中萦萦绕绕地回荡着: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锁我在牢中想外面… … -------- 一米书吧